孤云独叶舟,一(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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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略静了片刻,淡淡道,“妾的阿姐嫁了何等样人,王妃也是知道的。”
两人谈了许久,锦罗帐子里淡淡的沉水香烟雾袅袅纠缠,如沧海桑田变幻起伏,眼前的一切仿佛并不真切。
“王妃何用慨叹?本朝公主多有和离再嫁,然皇子们从未休妻再娶,王妃这一生一世都会安安稳稳端坐在上,哪里需要如妾一般筹谋算计,战战兢兢。”
“可不是,你没上宗室的玉碟,兴许还有再嫁之时。我却是再也出不去的。”
英芙听了杜若的不得已处,并不觉得庆幸,反有些伤怀,眼望着窗框嵌住的一小块四方天空,抬手置于乳钉纹豆形嵌铜琉璃香炉上方。
原本扶摇直上的轻烟被打断,略一停滞,便盘旋环绕,包裹住她修长冰凉的手指。
“从前当真不知道你的心性如此坚定,胜过我良多。我若不是有娘家倚靠,今时今日真不知道该怎么做这个王妃。”
杜若直盯着她的眼眸,定定道,“王妃再想想,妾便退下了。”
晚间李玙回来,英芙便遣开雨浓,独留了风骤在房里侍候。
李玙逗了会儿孩子,想到英芙素来好强,偏满月礼那日当着众人没脸,心下歉疚,遂低声道,“前日我已进过宫,可惜未见着圣人,都是为夫无用,累得你受委屈。”
英芙低眉顺眼笑道,“殿下已替六郎起了小名念奴,念兹在兹,挂怀于心,我十分喜欢。”
李玙惊异于她的变化,扭头似有深意地瞧着她,唇角浮起一抹笑意。
“到底是你生的,与旁的不同。”
原来屈一屈膝盖,当真便换得他看重六郎,英芙心头五味杂陈。
她月子做的精心,整个人神采奕奕,穿了蜜合色透纱束衣,月白绣裙重叠内外两层颜色稍有深浅的云霏纱,眼角眉梢都平添了一段飘逸清雅,更兼笑脸盈盈,越发温驯。
“圣人子孙多,不在意也是有的。只要殿下看重就够了。”
自打三月里李玙执意要择杜若为妾,又逼迫英芙在惠妃跟前奔走,索要杜若,夫妻俩还是头回这般心平气和说话。
李玙微微一笑,见黑檀木架上绷着一张微黄的细葛,旁边几十卷深深浅浅的绿色丝线。
英芙揉了揉酸涩的后颈。
“盛暑天气,葛布帐子最舒服。我手艺寻常,只敢绣些卷草,殿下肯不肯用?”
李玙伸手掠过令人眼花缭乱的丝线,微笑着点头,随意牵了石青色出来。
“工夫叫下人去做。你穿这个颜色的衣裳应当动人。”
英芙听得他话中暗示,大喜过望,面上羞红一片。
“衣服做得了,你叫人去告诉长生一声。”
英芙满脸堆出温柔笑意,“今夜殿下预备去哪个院里,我叫人传话。”
李玙摇摇头,“就在你这儿厢房歇了吧。”
他站在榻前展开双臂。
风骤一愣,含羞望向英芙,便见英芙迟疑着点了点头,只得红着脸上前替他宽衣。
第二日清早,李玙和英芙坐在桌前用早膳。风骤伏在地上,已换了银红衫裙。李玙喝了一口米粥,目光轻快的从她身上跳过去,随意打发道,“她是你房里人,你瞧着抬举吧,这些小事无需问我。”
英芙面上闪过一丝喜色,风骤的头却低低的伏了下去。
英芙挥手令她退下,趋前低声问,“二哥的事,殿下为何不肯告诉我一声?”
“怕你担心。”
李玙柔声道,“圣人忌讳皇子与臣属往来,我与二哥虽是姻亲,也不得不小心行事,你在内宅照料儿女即是为我分忧。”
英芙听出他不喜欢牡鸡司晨,万般志向郁郁心中,却不敢表露,只得依偎在他胸口低声道,“夫妻一体,你不告诉我才叫我担心。”
李玙神色温文,“好,我今日便答应你,从今往后,事事皆与你商量。”
英芙眼瞧着窗外晨光熹微,远远的钟声敲响,成群大乌鸦似受了惊吓,扑棱着翅膀在林间挤挤撞撞。
李玙收紧臂膀问,“冷么,怎的打起寒颤来了?”
英芙闭一闭眼柔声答道,“今天好像特别冷。”
盛暑天气,王府各处花卉皆已避暑休憩,只剩下青翠葱茏绿叶成荫,越发显得清净。杜若走到明月院门口,便听见内中一片喧哗的笑声。
海桐撇嘴道,“这么高兴,恐怕是六郎的名讳终于定了吧。”
杜若在门前站了会儿,直到小丫头看见,掀起门上挂的竹帘,方才提着裙子慢慢走来。
房里莺莺燕燕坐了一屋子,各位妾侍已都到了。
英芙坐在上首,一扫前几个月的沉郁低调,一袭天水碧罗裙束至胸乳,外头披碧色单丝罗罩袍,金银丝线绣的美人蕉仿似雨中娇艳模样。自与李玙和好以来,英芙的端庄大方中隐约多了一点似有若无的娇嗔羞怯。
张孺人的位次略靠下,身上衣饰华贵,面容清减,丹凤眼斜斜扬起,神色还是那样冷淡。
杜若忙盈盈笑道,“今日是妾来晚了,要向王妃请罪。”
英芙摆手,反倒是站在身后的雨浓尖刻道,“怪不得杜娘子,昨儿晚上宗正寺来传话,因王爷在您那儿歇着,便没叫扰了您。”
当着众人的面她大喇喇说起,惹得十几道羡慕嫉恨的目光狠狠扎过来。
杜若低头想一想,只做没瞧见,看着英芙笑道,“让妾猜猜圣人择了哪个好字赐给六郎。”
英芙顿时雀跃,喜上眉梢道,“正是呢——”
——啪啪啪
张孺人旁若无人地拍巴掌打断她。
英芙愕然,皱起眉头不悦道,“孺人有话要说便好好说,何必手舞足蹈失礼于人前。”
张孺人不理睬她,只拿眼望着杜若。
“杜娘子出身亲贵,曾与王妃同窗多年,阿耶又做着东宫属官,想必见多识广。今日王妃召集众人,定是为了听杜娘子讲解宗室子名讳中的微言大义了?”
杜若心中咯噔一响,预感到张孺人要无事生非。英芙微微蹙起眉头,眼神冷厉,淡声道,“我却不懂孺人是何意思?”
“王妃家学渊源,怎会不懂这些内宫女眷人人都明白的道理呢?”
张孺人意态闲闲,扳弄手指上松松套着的翡翠嵌宝戒指。
英芙勉强道,“若论亲近宗室,在座诸位,就连我在内,有谁比得过孺人?今日孺人既然来了,正好与咱们解说解说这当中的名堂。”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张孺人得意地晃了晃头,展开长篇大论。
“圣人儿孙满堂,名字里头的讲究可多了,恩宠深浅,全都明明白白。譬如皇子之中,郯王李琮的‘琮’字,乃是庙堂礼器,足见圣人对长子寄望深厚,期待他作宗室表率。太子子凭母贵,得尽圣人温柔喜爱,‘瑛’字乃是玉之光彩。至于寿王李瑁的‘瑁’字,更加非同凡响,乃是天子所持之玉。”
她说的有理有据,英芙不由得“嗯”了一声,追问道,“若是这么算,咱们王爷的‘玙’字、鄂王的‘瑶’字,光王的‘琚’字,都是寻常美玉罢了,难道在圣人心里分量便轻了吗?又比如排行二十的李玢,为玉之纹理;排行二十二的李环,只是圆形之物。”
“这个妾身就不敢说了,王妃以为呢?”张孺人侧头瞧着英芙似笑非笑。
“……”
英芙顿感尴尬,问题是自己问出来的,斥责她反显得师出无名。
杜若忙插口,“咱们关起门来说笑话。宗室繁衍昌盛,先头生的挑着好字用了,后头实在挑不出来也是常事。”
英芙笑着点头。
张孺人哼了一声,向对面坐着的女子瞟了一眼。
“杜娘子说话当真一针见血。先生的才能得好字,吴娘子,你说是不是呢?”
吴氏,那便是大郎和二娘子的生母了。
想到大郎在英芙面前寸土必争的模样,杜若十分好奇他的生母是何等样人。
吴氏只有半边身子坐在椅上,缩着肩膀,姿态十分恭敬,待转过脸,却见面色苍白无光,孱弱消瘦似有不足之症,容貌并不是特别美丽,在满房妾侍中居于末流,而且较旁人年长,只有一双含情脉脉的浓黑眼眸分外清明,描着纤细柔长的柳眉,愁绪宛然。
张孺人有意挑拨,可她却不能为了趁英芙的心思去踩吴氏的面子,毕竟五个庶子的生母都在座呢。
杜若盈盈笑道,“听闻大郎的名讳是个‘俶’字,意为倜傥,多么恰当,大郎可不是年少英挺,身姿潇洒吗?”
吴氏毫无自矜神色,轻轻点了点头,黯然嗫喏道,“妾谢过杜娘子美言。”
张孺人冷笑,“杜娘子当真是一张利口,正说也有理,反说有理。吴姐姐莫要被她糊弄了,照她的分析,大郎的名字再好,也比不过六郎!”
吴氏瑟缩地笼了笼肩膀。
“孺人怎知六郎的名字定然好呢?”
英芙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徐徐环顾满房莺莺燕燕,只见吴氏讷讷不言,张孺人满面不屑,杜若谨小慎微地垂着头。除开她们三个之外,其余人等皆好奇的等着她揭开谜底。
英芙摇着一柄团扇轻笑,“六郎得的‘僴’字,杜娘子喜好诗文,不妨一解?”
这是把她算作一党了,杜若心头一松,忙清嗓子朗声回答。
“《诗经.国风》有‘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矣’之句,‘僴’字意为君子胸襟开阔,容貌端秀。六郎年纪虽小,却是忠王府嫡子,往后有承嗣之责,照看兄弟,为国尽忠,肩上的担子沉得很呢。”
关氏、林氏等人听了恍然大悟,忙不迭交口称赞,纷纷道,“原来咱们都是睁眼的瞎子,不及杜娘子肚里有货,不知道儿郎的名字竟有这许多讲究。”
张孺人抿嘴笑。
“杜娘子又要尊奉王妃,又要周全诸位颜面,只捡漂亮话说,却不知道王妃眼里最是揉不得沙子,正巴望着你把话说开。”
此言一出,吴氏等人皆露出惶惑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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