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白头人,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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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池殿前。

张九龄垂头跪了许久, 一把美髯抖抖索索似秋日落叶。领班的卫士看不过眼,走上来劝。

“相爷,风口上, 地上也凉。圣人走远了, 起来吧。”

张九龄颤巍巍起势,三下两下,竟都站不起来。

卫士伸手搀他。

“相爷也有寿数了, 说话没轻没重的, 下官虽只是个站班儿的, 也看得出今日圣人动了大气。”

他年轻力壮,披挂金灿灿的盔甲,通身满不在乎的意气。张九龄手搭在他胳膊上借力, 撑着紧绷绷的肌肉, 越发觉得自己老迈衰弱。

“相爷快上偏殿里坐着歇歇,今日几位亲王都进了宫, 待会儿看见相爷这个样子倒不好。”

那卫士顿一顿。

“相爷虽是替他们说话, 只怕还要落了埋怨。”

张九龄年纪不轻, 跪的久了,实有老眼昏花之感, 长长的哦了一声,由着他拖着进了偏殿。

那卫士是个周到人,安顿下他, 转身往班房讨了热茶。

“相爷别怪下官话多。圣人家事, 外人何必拦在头里?”

他絮絮叨叨,说的张九龄烦躁起来, 抬手瓮声瓮气地训斥, “为君者岂有家事?!千钧重担系于一身, 事事皆是国事!”

长安人都爱说张九龄的风度气韵冠绝天下,那是指站远远儿的观赏。真要凑在他跟前,那份儿倨傲、持重、毫不藏私的光明磊落,叫人又敬服又不想亲近。

卫士缩着脖子溜到门边。

“下官多嘴了。”

张九龄坐在房里,透过镂花窗框瞧着太阳一分分往头顶上爬。

今日当面揭穿圣人苛待亲子,已是拼上仕途,可惜仍未换到他丝毫让步。多年打算落空,圣人不肯放下手中权柄,储君便得择个心性坚定的人,才扛得住往后漫漫磋磨。

想到此处,张九龄深深吸气,起身走到廊上,不过片刻,便见几个轻快潇洒的红色身影从飞仙殿方向过来。

到底年轻啊,储位更易在即,一个个还是这么雀跃,这么轻飘,仿佛天大的心事也拖不住他们的脚步。

这里头便有帝国未来的希望了。

打头一个郯王远远瞧见他,脚底便打个踉跄,犹犹豫豫向身后瞄。次后跟着鄂王、光王两个,俱是垂头丧气的模样。忠王坠在最后,一脸逍遥自在。

太子连面儿都不露了,想是困在院中出不来,圣人的手段果然刚柔并济,不,应当说外柔内刚。这头逼着各部官员表态站队,那头先把太子给软禁了。所以中书省说什么都是废话,太子阖家大小捏在圣人手心儿里,百官再拦,下一步便是太子主动推拒储位。

张九龄心头颤巍巍的。

逼储君退位这出好戏,圣人不是没演过。宁王李成器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如今威逼儿子,不更是捎带手的事儿?眼见几位亲王走近了,张九龄顾不得感慨太子无辜,踏前两步挡在道上,背着手瞧天色。

郯王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凑过来,面上堆笑虚虚拱了拱手,“相爷怎还未出宫?”

张九龄拧着眉头剜他一眼,语气里带了几分教导责备。

“帝王心,海底针,老臣深恐一时眼错不见,便做了大唐的罪人。几位王爷倒是袖手旁观,自在的很哪!”

郯王万没想到相爷突然敢在这节骨眼子上,站在龙池殿外说这个。他心里砰砰乱跳,怔怔看了他半天,心道你与圣人掰手腕子,我们几个敢说什么?僭越事小,摊上觊觎储位之名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嗯了声,敷衍道,“相爷,所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为官贵乎少言多动,嘿嘿,做人家的儿子不也如此。”

“荒谬!江山者,谁人之江山?”

张九龄敞开双臂,把锦绣山河满满抱在怀里。

“本就都是你李家的江山!君王以四海为家,四海之内,谁不是臣子?什么事不是圣人的家事?君主犹如人之元首,臣下犹如人之四肢,君臣虽是一体,臣下却不能指挥元首。天子家事,你们不管,谁管?今日不管,何时管?”

相爷言之凿凿,说的郯王耳朵一抖,无奈地向后挪步,便把三个弟弟让到前头去了。

鄂王谨慎的拿捏了下态度,正色道,“相爷息怒。朝堂上可是又有言官挑了相爷的肺腑?方才本王见圣人满面红光,不似生了气呢。”

“圣人自然气色上佳!布了一两个月的局,今日收网,大获全胜。”

张九龄捻着胡须愤愤不平。

这话何止僭越,简直是藐视君上!

几个亲王不约而同装作没听见,各自望天。张九龄却还是紧追不舍。

“鄂王许久未曾见过太子了吧?”

鄂王一怔,支吾半晌没说出话。

若从前番杨良娣当面怼过惠妃算起,到今日已足足七八天了。满长安亲贵都缩着脖子,战战兢兢等着看铡刀几时劈在杨家脖子上,却是越等越没个下文。圣人的态度在两说之间,因此飞仙殿也好,太子院也好,长宁公主府也好,都是大门紧闭,冷清的门可罗雀。

鄂王好像看妖怪一样瞪着独木难支的张九龄。

光王撇着嘴角无奈,“这一阵时气不好,二哥染了风寒,怕过人,久已未曾召我们兄弟过府一叙了。”

张九龄不理会他,凝目审视着鄂王。

“原来从前三位王爷形影不离,都是因为太子传召,而非性情相投。”

他这话大有诛心之意,鄂王眼角一跳,忿忿然反唇相讥,“听闻这些时言官们句句维护二哥,圣人不曾发话,尽是相爷在反驳压制!”

他抱着胳膊冷冷哼了一声,“本王也想替二哥问一句,相爷安的什么心?”

鄂王还有几分气性,一点就着,光王就圆滑得多。张九龄呵呵笑了两声,又看向站在后头一言不发的忠王。

“太子一朝被废,照忠王的想法儿,立谁为储君合适呢?”

郯王等人俱在心底嘶了一声,不由自主盯住了李玙,这问题别说回答什么,单是听见了都算是条罪过。

李玙施施然抱起胳膊,蹙着眉装模作样的想了一会儿,缓缓道,“前朝册立储君,立长者有之,立贤者有之。”

郯王听得这个‘长’字大惊失色,忙摇手。

“三郎万万不可胡说。”

“然而本朝,多立圣人爱重之子。譬如太子,便是子以母贵,因丽妃娘娘而得储位。如今后宫仅一朵娇花招展,更易储位的结局,人尽皆知。”

李玙眯着眼盯住张九龄。

“无论立长、立贤、立爱,皆与本王无关。不过储位动摇,则天下民心动摇。相爷深谋远虑,为求安定民心,先敲打我们几个不中用的,实是公忠体国之举。”

张九龄脸上木木的,也不多言,向后退让两步,让几个人过路。郯王皱着眉头尤在揣摩,李玙飒然一笑,潇潇洒洒走在前头。

张九龄目送他们远去,眼里闪出笑意,振奋的挺直了腰背。

龙池殿。

进了十一月,宫里一日冷似一日,寒意尽往人防不住的地方钻。

小雪这日,五儿早起就催宫闱局烧地龙。底下人忙忙叨叨的,他笼起袖子望住灰扑扑的天色,啧声摇头。

“不成,还得再搬两个青铜大鼎来。”

新收的小徒弟铃铛呵着腰陪笑。

“师傅略等等,地龙热的慢,这时候觉得冷,过半个时辰将将好,保证热乎,再烧炭,只怕躁得慌。”

“懒怠东西,会看天色不?”

五儿指着头顶。

“老话说‘上天同云,雨雪纷纷’,瞧这漫天一色的阴云,不是下雨就是下雪。待会儿满朝文武来了,冻着可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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