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归暮雪时,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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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寿王妃庇护, 杜若的日子基本恢复正常。铃兰心有余悸,采买许多耐储存的干果子零嘴儿,一罐罐备好。
又有袖云不知犯了什么错, 被张孺人打发出去, 反把落红提拔起来。
上岗后落红走来瞧了一回杜若。
她是个鸡贼的,四处不得罪,含糊道, “孺人顾念杜家祖上威望, 薄施小惩而已, 望杜娘子具足大诫,莫要再犯。”
来去都是淡雪阁的是非,杜若不耐烦应付墙头草, 撂脸子不搭理, 末了还是海桐做主拿钱帛打发了。
展眼过年。
过年过年,过的不是正月初一而是上元节。正月十四这晚, 因着接连三个不夜天, 满城人心浮动, 各个都记挂着去街上玩耍。
王府中也一样,既然李玙不在, 便各人寻了各人的去处。英芙带六郎回韦家欢聚,张孺人自有窦家可去,其余妾侍无不出府去与亲朋欢饮聚会, 独杜若冷冷清清困在院里。
天才擦黑, 门口守卫的婆子内侍便散去大半。再过片刻,厨房里掌事的温嬷嬷点头哈腰跟在铃兰后头走进来, 远远儿朝她福了福。
“杜娘子万福。奴婢前些日子便得了铃兰姑娘的嘱咐, 因东西要的奇特, 准备了些时日,今日才来献丑,劳娘子移动尊驾,随奴婢往院子里坐坐。”
杜若左右一看,铃兰和海桐两个笑盈盈的,便知她们有意哄她高兴。诸事虽都不顺遂,然一生之中能得这两个半是姐妹半是奴婢的丫头扶持,杜若还是熨帖感动,忙提着裙子跟到院中。
正是清朗的冬日。
因着远近灯楼的映衬,天幕从湛蓝深邃中映出千万层波澜,火光一晃便氤氲荡漾,泛着七彩的光。院中铺排开两列宴席,摆了三个位次,朱红的座垫压在大张牙席上,雪白底色上一抹鲜亮,倒显得喜气。
杜若嗳了声,“在这儿看也是一样。”
怎么能一样呢?
上元节的乐子全在人挤人,熬夜凑热闹,跟着瞎吆喝,看谁家的灯别致,谁家倒霉房子被烟花撩着了。大家摩肩擦踵在朱雀大街上挤着,前头人喊‘谁踩了我的鞋?’,后头便应一声‘谁挤烂了我的灯笼’,当□□姬一展歌喉,跃跃欲试的举子献诗歌颂大好江山,趁机做功德的富户扬名立万。
王府地界,北边挨着兴庆宫,西边有诸位王孙公主府邸,譬如长宁公主府、咸宜公主府,以及薛王府、宁王府等等。
按律法,寻常士庶人家的宅邸皆不能私造楼阁,临视街上百姓。但宗室贵戚另有特权,也爱招摇,左近几座府邸都有自造的楼阁,虽不能超过勤政楼的高度,但在阔大的长安城里,就只有这一小块地方的天际线鳞次栉比,能看见各样形状的花灯。
太子的死,仿佛从阴司吹来一阵冷风,把长安热闹繁华的生活掀起沉沉帷幕的一角,窥见了舞台背后的黑暗和虚空。许是因为这份儿恐怖,今年的花灯格外华丽繁重,浓墨艳彩。
杜若摇摇头不再多想,便听咻地一声,半空一线耀眼的明亮闪光冲上中天,远远立时传来欢声雷动。
那小小的光团在头顶炸开,喷射出密密匝匝的粉紫色星芒,一刹那变化出成百上千细碎小花,随即窣窣旋落而下,似落雪,似扬沙,留下数不清的明艳光影。
铃兰看得十分向往。
“从前宫里造烟花,专爱大的隆重的,听闻这回这个是寿王妃使人做的,叫‘千千结’,却是从未有过的花样。”
【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无人尽日飞花雪,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杨玉心事沉重,却与旁的女郎不同,不为家世挂碍,唯有伤春悲秋而已。
世人都以为身为美人,便无需为情爱苦恼,所思所欲,皆唾手可得。却不知命运弄人,只在顷刻之间。
杨玉姿容冠绝长安又如何?
她的怨愤,也只能和杜若说说罢了。在枕边人跟前,还要打叠功夫做戏,演的毫无破绽。
杜若嗯了一声,眼望着墙外。
海桐笑道,“还有十来日王爷便从洛阳回来了,娘子快多吃些,养圆点,不然我们两个还要挨骂。”
杜若低头不语。
宴席尽力吃了快大半个时辰,三人收拾了去睡。
到半夜杜若倏忽醒过来。
夜静无声,竟能听见外头嘈杂嬉闹,想是北边的兴庆宫和西面的太极宫宴会尚未结束。
她笼着衣裳下榻,取了一件绯红羽缎披风搭在肩上。
海桐在小床上睡得四仰八叉,拿枕头盖了头脸。守院子的婆子早不知哪寻乐子去了。
杜若轻手轻脚走出来,抬眼一望,幽蓝天上飞着斑斑点点的雪花。
俗话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杜若琢磨去岁中秋节可是晴天,折回去拿伞,然后独自往仁山殿走,不多时已站在长廊起点处。
夜里看不清山的边界,整座山的体积仿佛放大了好几倍,密密匝匝的松木似鬼魅毛发,没风过也抖抖索索。
杜若一只脚踏在阶梯上,再三的犹豫。
树林静谧地像一潭死水,高大的树木遮蔽了城中此起彼伏的烟火,借不着一丝光亮,仰头看天上只剩月亮,又大又白,亮的阴恻恻的,照出人间凄惶。
大半夜爬上去干什么呢?
黑黢黢的吓人,王府里虽没有豺狼虎豹,耗子是少不了的,说不定还有野猫,有狐狸,想想就吓人。
好一会儿工夫杜若才理清自己。
李玙寝室的窗子,远景遥望勤政务本楼,近前就只有玉兰。她想看看那两排玉兰打花苞没有,到底是白色的还是紫色的?
玉兰是早春花,旁的花开春先长叶子,花在后头,早春花不一样,樱梅桃李梨,连上海棠,都是先花后叶,整棵树的养分先紧着开花。玉兰树形高大健硕,笔直的往上头去,不似樱梅,要打顶、逼着枝条分叉,取横蔓之美。
玉兰一俟开起来,朵朵硕大的花苞似点燃的洁白宫灯,光润清丽,过两三天才慢慢泛起粉色,花瓣如瓷器抹了釉彩,气韵灿烂,熠熠流霞,最后收尾时才点缀似的来一点子狭长的嫩绿叶片。
这么乱七八糟的琢磨着,脚底下已经走起来了。
夜色深沉,长路寂寂,远处的热闹像日出前的雾气,隐隐还是在的,可是退到密密匝匝地花木后头。玉兰围起来的那一小片地界儿,融融暗影里亮着一团圆形的温软的光,就像跌落人间的硕大月亮。
一个笔触流畅的剪影映在圆月里。
这奇异的场景恰恰和去年上元节重叠,杜若惊得元神出窍,来不及想他为什么提前回来,已脱口问道。
“殿下在做什么?”
李玙恍若未闻,将红鸾纸灯挑过头顶,抬眼细瞧高处花簇。
雪花伴着他扑棱扑棱落下,火光只照见头脸和半截衣袖,布料黯淡,仿佛茶褐底上绣的联珠鹿纹。
“看雪——”
他应了声,还是没有回头,只专注地望着空荡荡的深黑虚空,那双惹是生非的桃花眼微微眯着。
不用对上眼神,单看挺秀的鼻梁,皱紧的眉头,杜若的心就扑腾扑腾乱跳。
他没有开口留她,她就只能徐徐前行。
杜若步履踯躅,擦肩而过的瞬间仿佛能感到些许暖意。
杜若深深吸气,奋力举起伞挡在他身后。
“殿下会病的。”
近在咫尺才发现他披着黑羊皮大裘,里面穿着黑领青袖的白纱单衣,下着红裳,腰间配了玉钩和白绢缝制的大带,脚踩红袜红鞋。
这是天子冠服啊!
杜若睁大双眼瞪着他,心头巨震。
这身衣裳如果再配上首尾镶嵌火齐珠的鹿卢玉具剑、无旒黑冕和白玉双佩,就是自《周礼》流传下来,本朝《舆服志》中规定的“六冕”中专用于天子祀天神地祇的大裘冕,是大唐皇帝最隆重的礼服。大裘冕依循古制,与“六冕”中的其他五套相比,笨拙沉重,形制朴略无章,冕上又无旒,高宗朝即已废弃。开元初年圣人曾想恢复,叫尚衣局做出来一看黑黢黢的,便仍搁置不用。
即使是皇子,冒制此服,便等于昭示谋逆,何况他还穿着在身,夜行于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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