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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那人蓬头垢面走来,众上仙依然纷纷自行避开一条通道,任其自当中大剌剌地走过去。

只是在唤他为凤华帝君时,他从不曾当面答应。

再后来呵,朱雀一缕残魂滞留于地府三途河中,不知怎地居然侥幸汇聚成形,懵懵懂懂开启了一抹神智。那缕残魂带着初生的神智,不知叫谁暗中瞒天过海,做下天大的手脚,投入了轮回井中。经由此,朱雀残魂再次托生为人身,在下界凡尘生在了世家南府,由族内长者取名为南冥。

却是冤孽!叫驻守南天门的凤华帝君知晓了,又再次擅自下界,与那名叫南冥的凡人纠葛不清。帝尊崖涘震怒,亲自出手,以万千条锁链缚了凤华,让烛龙家的后裔押送至黑海礁石炼狱。

黑海,便是三十三天外,三十三座炼狱中,最黑最苦的一层。

南广和立在凤宫殿后茫茫云海深处,对着那条通往三十三炼狱的通道,望向冲天翻卷如同被人一剑斩断成两半的黑色浪潮。黑色浪潮下,中间分开一条黑黢黢的道路,暗无天日,足可以通行千军万马。三千年前囚禁的酸楚,透过那黑浪白沫,席卷而来。

南广和默然良久。

最后,嗤了一声。

第145章 黑海3

叶慕辰自后赶来, 脚步声铎铎。

南广和倏然回头一笑,朝叶慕辰笑道:陵光,这条路, 你要不要随吾一道走过去?

叶慕辰不知他话中所指。但他历来都是无论眼前这人说了什么, 都会奉如钧令。因此他片刻都不曾迟疑, 果决地点头道:殿下若想去,便一道去吧!

南广和长长的羽睫微颤, 主动伸出一只玉雪般的手,牵起叶慕辰。入手触感粗糙,微有薄茧摩擦的疼痒。这疼, 这痒, 却令他觉出莫名心安。因此他笑得有些暖,轻轻靠近叶慕辰,笑道:如此, 便同去?

自然同去!叶慕辰言辞凿凿, 牵着他家小殿下的手,昂首阔步朝那条黑色通道走去。玄衣依然挂在腰畔, 赤膊着精壮的上身, 墨青色长发下眉目俊秀如画。走在黑黢黢的通道内, 脚下波涛翻涌,人亦如在山海画卷中行走。

叶慕辰从未去过炼狱,就连地府中作为残魂游荡的记忆他都不甚明晰。在三十三天时, 他一直跟随于凤帝身后, 只是那时候,凤帝还是凤帝, 是高居尊位言笑皆倜傥风流的十三四岁少年郎。

叶慕辰从未见过广和狼狈的模样。

至少从前没有。

他第一次见广和跌落尘埃,是于下界大隋深宫的上巳亡国夜, 彼时广和一身纱衣卧倒于雪地中,浑身血污狼藉。心口横插着一把剑。

再后来,便是于幻兽阿寂那硕大的圆镜般的眼眸中,见到广和于天宫前自剜其心,一瞬间从十三四的容貌变成沧桑中年。那人夺了他的五色琉璃心,却转身就走。

这许多的屈辱,他不知道广和是如何独自吞下去的。

就如同广和方才在娑婆沙华林中问他,于过去的九万七千年不声不响守护于他身侧却爱而不得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一般,他也很想问广和一句,在他陨落后的三千年岁月里,广和究竟是怎样度过的。

那漫长的一望无垠的荒凉岁月呵,于他而言是无望深渊,脚下每一步,都有鲜血滴落。他是怎样无望而又沉默地守护于凤宫外,见那人于宫中开宴,听那人与谁家小仙在银河畔醉酒,一次次忍受崖涘与那人下棋时,那人眼中只有崖涘,从不曾一次回顾身后的他。

可是那样的苦楚,由他一人担下就够了。他始终无法想象,那三千年没有他守护的日子,在经历那样惨烈的从九霄青空跌落尘埃的一瞬,那一望无际无舟可渡的苦海,他那样娇贵风流的小殿下,是怎样一步步地爬上来的?

于叶慕辰而言,很多事都不能细思,一想起,便心口如同被千万根毒针扎,在麻痹后,又有痛楚缓慢复苏,一丁一点地啃噬他的灵、他的魂。

叶慕辰不知不觉将掌心中那只柔滑的手攥紧,沉默地陪他一同走过这连通至此方天地至深至残酷的三十三炼狱。

第一座炼狱,是冰雪。每一片雪花都在朔风中打转,割裂肌肤,雪花深处骸骨遍地。白骨在雪谷中曝出森冷寒光,各色野兽猛禽的颅骨中失去了眼球,只剩下白雪掩埋的半个轮廓。

南广和双膝以下都埋没在深雪中,垂眸笑了一声。道:陵光你瞧,昔日道争之战后,吾族的尸骸原来都叫那位扔在了这里,竟无人收尸。

叶慕辰攥紧他的手,薄唇紧抿,分明能感受到手心中那人的指尖在不断蜷缩,又伸展开,像是在空茫中无望地想握住什么,却每次都只能握到比这一片空茫更空的东西。

南广和眉目间都叫飞雪遮住了,只余下一双清亮的绝色凤眸。

叶慕辰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捏了捏他的手,沉声道:殿下,为了道而战,是每个修行者的必经之途。

孤知道,南广和嗤了一声,随即语声渐转低,渐转为呢喃。吾辈生而为神为仙,历来不染红尘桃李花,当初却不知为何,此方天地分成了有情与无情两条殊途。而吾麾下众羽族,都尽皆入了有情道。因情之一途,太过渺茫无望,惟有以极情证道,才能走到最后的归途。所以万年前,无情道者又称吾等为,极情修者。

南广和眸光微凝,投向叶慕辰墨青色长发上的斑斑白雪,忽然轻声问道:陵光,你且与孤说一句实话

叶慕辰抬眸望他。

便听得那人问他道:陵光,何谓情?

叶慕辰张口,却卡住。毫无预兆地,双眸陡然间赤红,有泪滴汇聚于眸底。他倏然掉开目光,声音里带了些微哽咽。帝尊

南广和扯住他的手,如同藤蔓一般攀援至他赤/裸的肩头,手指轻点那覆盖了白雪的肌肤,如同在敲响万古洪荒纪年的一首古老的曲子。他以那样漫然而又雍容的声线,一字一字清晰地问他:陵光,为何避而不答?

四目相对,发丝绞缠。

极近。

却又极远。

如同一条永远无法泅渡的迢递银河,鲜明地分开了他和他。

不,即便银河亦可泅渡,只是困于心中长达十万年的苍茫苦海,浪潮拍天惊起,不甘心地朝天怒吼。

却无论如何,都达不到那人的心。

叶慕辰只觉得如同一个跋涉了千万里山海路而来的旅人,满身烟尘与硝烟战火,推开门时,却见到门后是另一座苍茫苦海。

眸中那滴热泪终于缓慢而又无望地落下。

落入雪地中,即刻便叫白雪掩埋,变作一滴不起眼的冰片。

叶慕辰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眸,好不叫那人窥见他眼中掉下的那滴泪。牙齿深咬舌尖血,硬生生将陆续奔涌而至的热泪尽数逼回眸底。喉结上下耸动,半晌,才能够回头,垂眸淡然地以大手包裹住肩头那只不安分的手,轻声答他道:帝尊,你一向都知道的,极情之道,历来非生即死,并没有中庸之路。

叶慕辰垂眸默了一息,又沉声道:是以极情道修者多遭世间诟病。世人都爱静好,都贪恋一时欢愉,独有吾辈极情道修者,总是将一件素来平淡的事情,折腾到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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