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如死(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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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我,我就在你眼前,你还在想我。”斐孤冷静下来后便对她的情绪了若指掌。

“没有想你。”他追随而来,司命再度化作轻烟散于空中,姜花不停被吹动,遥见天际之中两道迅疾的灵光不停变换纠缠。

“你在想舟疏便是在想我。”

“你不是舟疏,舟疏不是疯子。”司命厌烦地停于石榴树尖,广袖一挥,尘屑飞扬,几根红线如箭矢一般刺在他脚步之前,意图逼退他。

斐孤毫不畏惧,飞身追上来,继续胡搅蛮缠:“你在意我,苦楝,你舍不得我。”

她明知即便他动手也会立刻愈合,但还是失控地制止了他,司命烦躁不已:“我只是不爱看人没有自尊地作践自己。”

石榴树哗啦啦地响,火红的花瓣轻飘飘落下。二人不过咫尺之遥,斐孤显然不信她的话,一张笑脸凑上来,司命恼怒地退后,一掌击去,强调道:“别再轻贱自己了,我不喜欢你,你要死便干脆利落地死,少玩苦肉计。”

斐孤生受了一掌,眼见苦楝冷哼一声,别过头飞远了,他笑道:“不是苦肉计,你要我千刀万剐,我只是照做,是你心疼我,舍不得了。”他又召出匕首,拿在手里随意地抛来抛去,温柔道,“你要是想让我再来无数遍,我也可以。反正死不了,若是看我被折磨能叫你消气,我乐意至极。”

司命已离得极远,但仍头也不回地精准打落他的匕首。她根本不想看他真的刮下皮肉来,方才亲眼见他要割下面皮的那种窒息难受还挥之不去,她语气却还是冷冰冰:“疯子。”

斐孤眼见手中匕首再次坠落,心情更好:“苦楝,你就是喜欢我。”于是变本加厉地缠上来。

“没有。”她才不是因为心疼他,才不是。她动手杀他和看着他自己动手总归不一样,她只是不想看别人自残,反衬自己是恶人罢了。

“你主动抱过我,亲过我,还……”

“住口!只是幻境而已。”她不停强调,不肯正面回答。

斐孤视若未闻:“苦楝,你有抱过别人,亲过别人吗?你喜欢我才让同我亲近。”

“当然有。”司命极力冷静回道。

“你抱过谁,亲过谁?”斐孤一点压力也没有,他之前便匆匆查看过苦楝的记忆,虽不能保证都看完了,即便曾有人送她美貌男宠,她也一概不收,只一心苦修,根本看不到什么暧昧情缘。

“抱过很多人。”司命冷冷道。

“你说谎。加上我,这几万年也不超过五个罢,其余四个还都是朋友之间的拥抱。”

“有人抱着你入睡吗?有人吻过你的唇吗?”

司命没来由地想起很久以前,在凡间之时曾有一个小道士偷吻过她的唇,但那也不是什么好事,更不值一提了。

可她还是强撑道:“当然有。”

“说谎,堂堂司命满口谎言。”斐孤笑眯眯道,“苦楝,为什么不肯承认你喜欢我,你待我总归是不一样的。”

司命不由一怒,生气地停下,裙摆一落,没入姜花丛中,一样的雪白,似花片蝶翅,动人得很。她冷言刺道:“你是说再也没有人让我一而再,再而叁地想置他于死地吗?那你倒也确实是头一个了。”

“那代表你恨我吗?那恨我也好,总归我也是你唯一痛恨的人了。司命不是无爱无恨吗?你恨我了,是不是也算爱我了?”

“疯子。”司命气急,痛斥道,“胡搅蛮缠,你不要自欺欺人。”

“我何曾……”

“住口!别再跟着我!”她恼怒道,“再跟上来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裙摆一扬,她再度消失在眼前,斐孤低低笑开,这次没有立刻去追人。

司命几番心绪起伏,实在烦了他,随意走入一间道观。

但一踏入其间便觉有几分熟悉,竹亭内挂了四只褪色的红灯笼,明明是夏日,竹叶却也是陈旧干涸的墨绿,像一副褪色的画一般,沧桑古旧。灰碧冷落的主殿外只红烛满满,火光摇曳,一口雕花纹的石缸里头落了不少零散的铜板,像是祈愿所用。

司命遥遥望去,正殿之内那模糊的神像,手中那支脱瓣莲花都似曾相识,香案之上的金花笼、白玉盘里头什么也没摆,只有象头瓶里盛着五六支新鲜姜花。。

她四处看着,主殿上落灰的匾额辨不出字迹,她随意摆手,“黄粱梦熟”四个大字立时便显露出来,两侧字迹模糊的的垂联也清晰可见:“入林始信无机事,出世方知有道情。”

她想起来了,是聆音观的陈设,竟然出现在此处。

司命望向那神像,久久伫立。

其实这里应该还有几棵高大的玉兰树的,有一位秉性温柔的俊秀书生,也曾有个蒙着紫纱的瞎眼道士。

她想,今日倒是莫名想起了许多故人。

尘世的旧缘,她早已不在意了,只是这里太旧了,香灰冷落,到处都是那种年岁逝去的苦涩感,她能感觉到,似乎有人在此处留下了太多无法释然的伤怀之意。

因此她离开了这间道观,重新踏入了一间佛寺,其间金佛玉像,楼台亭阁并无异样,寺内青林垂影,檀香冉冉,幽静非常,司命便随意寻了一间简单的禅房和衣入睡。

宝铎一响,铃音清脆,苦楝已身处雷峰塔上,望着那人礼貌颔首道:“尊者,好久不见。”

“施主,好久不见。”缘空合掌回礼。

那是舟疏去世的四十年后,她于尘世辗转,再次来到缘空身前,向他求解。

“我有一不解之事,还请尊者赐教。”

“请讲。”

“有位故人离世已久,他曾救过我,作为报答我许他一个愿望。”

缘空捻着佛珠,静静听她讲。

“百年须臾,凡人生死不过弹指一瞬。我答应了他,陪他一生。”

“我看着他变老,逐渐虚弱,而后寿终正寝。”苦楝叹道,“凡人真脆弱啊,他去世那日我在他墓地前待了许久,方作告别。”

缘空手一顿,缓缓道:“施主有何不解?”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看他离世之时很奇怪。”

“他对施主很好?”

“是很好,他无妻无子,好友极少,身侧只我一人。”

“施主喜欢他?”缘空垂眸问道。

“那倒不是。”苦楝摇摇头,“不是男女之情。”

“不瞒尊者,因为救命之恩,我用自身修为改了他命数,换了他几十年阳寿。”高塔之上,她静坐在缘空身侧,紫色裙摆长坠,被风微微吹起,“我守着他,就像守着一株自己亲手栽下的花,可是花期太短了,很快便开败了。”

“花还会再开的。”缘空眼眸微动。

苦楝道:“即便花会重开,也不再是那一朵了。我不喜欢与凡人打交道便是因此,离别总是来得太快,他们何等脆弱。”

“我惯爱独来独往,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不知他去世时的茫然是不是因为凡情。”苦楝脸上依旧是迷惘之态,“那确实是友人之情罢?”

“他去世的那日,施主可曾落泪?”缘空并不看她,只捏紧佛珠,垂眸问道。

苦楝摇摇头。

他手一松:“施主还记得上次我同你讲的泣与不泣之事吗?”

苦楝恍然大悟:“记得。尊者讲寺内见佛般泥洹像,座下弟子有泣者,有不泣者。忘情者,故不泣,不能忘情者,故泣。”

“不错,施主讲友人之情也许也有些重了,他或许是施主的朋友,可施主都未曾因他的离别伤心,其实施主的心里仍旧什么也没有。”

“故人逝去应当是十分伤情的。”缘空道。

苦楝叹道:“也许是我的心太硬罢,我未曾为人落泪过。他下葬之时,我只将他赠我的玉镯一同放入棺内,权作陪葬之物了。”

“缘分已尽,施主已做得很好了。”缘空宽慰道。

“我总是很困惑,总是如此。”她的嗓音清妙,语气却是怅然不已,“我以为那是朋友了,可我原来却也不够看重他。”

“所谓论迹不论心,施主尽力了。”

“论迹不论心……”苦楝喃喃道,低头望脚下莲池,莲叶稀疏,人影模糊,看不清面容。

司命在禅房内静静睡着,睡得却不甚安稳,眉头紧皱。

“你根本就是个行尸走肉,傀儡罢了!”

“你什么也不懂,你根本没有心。”

那个时候……司命额角冒出细密的汗,是曳月和她爆发的唯一一次争吵。

“阿楝,我要成亲了。”那天,曳月回眠影山上同她说了喜讯,秀靥含羞,杏眼里满是憧憬。

苦楝很是莫名:“你要同谁成亲?”

“是个开糖糕店的凡人,但是他对我很好,他很喜欢我。”她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认识半年了。”

苦楝当即皱起眉头:“人妖不能相恋,更何况你才与他相识半载,如何能定下终身?”

“他爱我,我想要人爱我护我,我想要这凡世之情。”

“可为什么一定要男女之情?亲人、朋友动辄便能出卖背叛,何况男女之间靠皮相吸引来的情欲。他只是凡人,你是妖,你要如何依靠凡人来爱你护你?”

曳月变了脸色:“阿楝,他会护着我的,他许诺我了会一生一世待我好的,不会有错的。”

“怎么不会有错?”苦楝根本不信,曳月贪玩贪吃,最爱人间的新奇玩意儿,性子天真活泼,惯爱去人间玩耍,一个糖糕店的凡人便要她托付终身了,何等荒唐?

“他愿意为我豁出性命,当时有山匪,他拼死相救,足见真心。”曳月笑起来,甜蜜不减,“他很宠我,起早贪黑给我做许多花糕甜饼,给我买漂亮的钗环首饰。”

苦楝跟吃了苍蝇一样,摇头道:“曳月,你是妖,不是猫猫狗狗,为什么要他来宠你?难不成放着好好的妖不当,你要去当他圈养的宠物?你知不知道那些被宠爱的猫猫狗狗随随便便就会被他们丢弃?”

“还有,他开糖饼铺子,不给你吃他也得起早贪黑做好糕点,卖给客人以此谋生。更别提什么钗环首饰,你难道缺吗?这些东西你难道不能自己买吗?”

曳月面色已十分不好看了,苦楝却还在继续追问:“你告诉过他你是妖吗?若他知道你是妖,还愿意为你豁出性命吗?到时候你与凡人相恋,被哪方仙者道人发觉,你又能有什么好下场?眼下他愿为你赴汤蹈火,来年他便能置你于死地。”

真话太难听了,苦楝那时太冲动,也不管曳月能不能接受,言辞毫不客气,句句尖锐,“人心复杂,他此刻的真心不代表他能永远真心。”

“够了!”曳月彻底冷下脸,柳眉倒竖,“我是来告诉你喜讯的,你不祝福便罢还口出恶言。”

“阿楝,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你以为你便什么都懂了。”曳月一字一句道,甜美的嗓音提高了便很有几分尖刻,“你以为你是谁呢,这是我的事,轮不着你来管!”

“阿楝,你知不知道,你永远铁石心肠,自以为是。”曳月轻诮道,“你不懂情,我不想和你一样,你什么也不懂,你根本没有心。”

曳月似是不吐不快,将所有对她的不满一个劲地倒出来。

“凡人很好,心也是热的,不像你冷冰冰,这也看不起,那也瞧不上。你太自爱了,阿楝,我一直觉得你太爱自己了,傲慢自大,惯爱权衡利弊,不愿意付出也不愿意去爱人,其实就是自私自利。”

苦楝迟怔着抬眸看她,面色还是极镇定的。

“我爱他,我愿意为他冒险为他付出,哪怕受伤也不会后悔,而你,从来都不愿意冒险。”

“你根本就是个行尸走肉,傀儡罢了!”

山风一吹,林间鸟儿被她们二人高声吵闹惊飞,苦楝没再接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曳月全然不理她,眼神里都是怒气,一通发泄完便转身大步离开,徒留苦楝待在原地。

苦楝那时留在原地太久,被好友斥责令她一时僵硬,但更多的是困惑。

为什么?为什么曳月说她是傀儡,是行尸走肉?

因为她冷硬的心便是行尸走肉吗?

因为她不追逐凡情便是傲慢自大,自私自利吗?

可是谁稀罕呢?她不稀罕啊。

为何世情不是情?为什么男女之情才算情?

为何不追寻权力财富便是品行高洁,而不追求情爱便是行尸走肉,傀儡一只?

为何?那么佛门道家岂不都是行尸走肉,诸天神佛岂不都是一群傀儡?

她不是傀儡,他们才是被操纵的傀儡,自堕欲海还沉沦不知。苦楝默默想。

她不懂,她不明白。她为曳月的说辞感到难过,默默待在眠影山困惑地想了一夜。

曳月是她最亲近的朋友,可原来在她眼里,她竟是这般的。

她还是有些伤心,但她也不会因为曳月那些话便觉得自己是行尸走肉。她不认同的事永远不会认同,无论他人如何贬低,她都是她。

次日黎明破晓,苦楝干脆利落地离开了眠影山。

一别十年,再见便是雷峰塔下。

那时曳月的夫君不见了,留书一封,道是被雷峰塔上的缘空带走。曳月便追逐而来,要缘空交出她夫君。可是缘空根本未曾见过她夫君,这雷峰塔内只有白蛇,曳月不信要硬闯,反被缘空劝诫人妖不可相恋,勿再执迷。

曳月自然更坚信是缘空捉了她夫君,出言不逊,再叁挑衅后见缘空不理,便要硬闯雷峰塔。

缘空这时才严肃起来:“阿弥陀佛,施主,此处没有你所寻之人,若要硬闯雷峰塔,我便不得不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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