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艾丽的故事(2 / 2)
我闭嘴了。必须承认,我的确是在说屁话。“因为反抗也没用。”我嘀咕。“从我们被带来这里的那一刻起,我们的人生就不由自己做主了。”
“那个时候我们才几岁。”梅丽莎嗤之以鼻。尽管她并不是跟我来自同一个地方。据我所知,掌事是从不同的地方收集被遗弃的儿童带来这里,其中甚至包括一些父母还在世的人。我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们是怎么跟孤儿一样沦落到这个境地的。“现在我们长大了好几岁,学到了许多东西,可以力所能及地反抗。就算没法真的离开这里。”
梅丽莎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我们可以做出一些小小的反抗,但我终究不相信这些小小的反抗会有任何作用。所以我消极应对,等着专业的种植师出现。
梅丽莎还在继续踢打,喊叫,威胁。但半个小时后,她的声音消失了,人也不动了。我怀疑她晕过去了。但我又有些羡慕她,因为,这么说吧,种咒的过程跟轻松快乐是一点都不搭边的。
最后我们腰酸背痛,头昏眼花,带着肚子上缝的针,东倒西歪走出了种植室。
“你感觉还好吗?”我一边询问刚醒来不久的梅丽莎,一边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回我们的宿舍房间。
“死不了。你呢?”
“如果你把偷走的那十个银元还我,我会感觉好很多。”
梅丽莎哈哈大笑,不小心扯到伤口,脸扭曲了一下。“你的幽默感真特别,朋友。”
看来是不会还钱了。
我翻了个白眼,倒在床上。
腹中有什么东西在灼烧,如野火燎原,如地雷爆炸,撕裂着我的身体,直击灵魂痛点。我痛苦难忍地闭上眼,等着这一轮煎熬过去。
※
叁年前。
我把一袋芦笋和一罐香料塞进衣服的夹层里,然后抬头挺胸,来到宿舍大楼门口,在管理员鹰隼般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走进去。
没人发现。我松了口气,摸到自己的房间。有时候想起来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管理员会很介意别人把外食带进来,但却不在乎另一些东西。一些他们真正应该在乎的东西。
我推开门对着满屋的烟雾,皱了皱眉,过去把蔬菜和香料放到桌子上。
这番动静引起了对面床上人的注意。她动了动,坐起来,透过空中的气雾打量我带回的东西,然后笑了。
“今天又有新花样啦,”她说。
“是啊,”我说,脑子里已经有了菜谱的主意。之前还剩了一些腌肉,拿来给青菜提味应该很不错。
“不过……”我坐到自己的床上,眉头依然蹙着,看她吞云吐雾自如的神态。“你什么时候才会戒掉这个呢,梅丽莎?”
“怎么了,”她继续吸着麻烟。“这又不是什么毒药。你那么忌讳干嘛。”
“我听说这个会带来严重的疾病。”
“哈,你说的好像我们现在就很健康似的。隔壁那俩小贱人每周都会弄一批‘仙尘’,你也知道,我这真不算什么,就是消遣罢了。”梅丽莎吐出一口气,表情满足。“反正赚了钱不花白不花。你说对吗?你自己也有奖金,为什么不用来享受一下生活?”
我不知道。
“你啊,艾丽,一直都是这副没什么热情的样子。”梅丽莎又躺了回去,放下帘帐,自己享受去了。但我仍然能听到她梦话般的呓语。“好好打起精神吧,别浪费你辛苦攒起来的小金库。”
我望向窗外。森严的地下设施里,四面都是通风口,不见日光。
“也许那些钱可以有别的用处,”我说。
“比如呢?”
“比如购买一些特殊的服务……平常接触不到的那种……”
梅丽莎突然精神一振,鲤鱼打挺起来,掀开帘账炯炯有神地盯着我。“你是在提议我们去嫖吗?”
“哈?”我呆住。
“不错不错,你长进了,艾丽。”
在梅丽莎欣慰的目光中,我无言以对地捏了捏鼻梁。“不,我是说,我们可以去找人……弄掉我们被种下的那个东西。”
我没有直接说那个东西的名字,但是梅丽莎已然大骇。
“闭嘴,你个蠢货!”她急促地咒骂。“你会把我们两个都害死的。”
“没人在听。我能感应到周围是否有人潜行。”
“你疯了,”梅丽莎啐道。“掌事随时可以激活血祖,让血从我们的每个洞里流干净。我可不要那么难看地死去。我宁愿死于这玩意引发的疾病,无论那是什么。”她摇了摇手中的烟卷。
“好吧,”我说,“当我没提过。”
梅丽莎却没被糊弄过去。她眯起眼,犹疑地打量我。“你不会是真的在考虑这么做吧——违反条约,背着掌事,想法子去除血祖。”
“没有,”我撒谎。“要是被掌事发现,他会弄死我们的。你刚才都说了。”
“那就好。别打那种主意,因为早就有人干过类似的事了。”梅丽莎狠狠吸了一口烟。“还记得叁号楼的诺德吗?他就偷偷找过治疗师,结果非但没能如愿以偿,反而被掌事发现了,死得真惨。而且他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你以为没人想逃离条约吗?你以为没人喜欢自由?不好意思,从我们被带来这里的那一刻开始,我们的性命就属于条约了。”
这不是我以前对她说过的话吗?现在两人的位置倒是反转了。我没说出自己的心声,挂上一副安全的麻木脸,点点头。“知道了。我不会做那种蠢事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
“偶尔会觉得,横竖都是一样的。我们按照掌事的意思好好训练工作,也无法获得想要的生活。光是今年就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去世了。都不到二十五岁。一部分是任务失败被杀的,另一部分直接死在自己的房间。”
“废话,他们几个都是最喜欢用‘仙尘’那种劲大的,不但弄坏了他们的脑子,还会影响到任务的发挥。就算他们走在路上暴毙我也不觉得稀奇。”梅丽莎压低嗓子,“像我这样就好了,什么时候想乐乐都行,后劲也不大,该干什么干什么。再说了,我们离开这里又能做什么?以为我们会像普通人一样普通地活着吗?我们一次任务的奖金比很多人一辈子赚到的钱还多。只要不在宿舍里乱搞,到外面什么都消费得起。”
我感觉额头被弹了一下。吃痛抬眼,看到梅丽莎收回手,身体回到原来的位置,对着我嫣然一笑。
“所以说,别傻了。”
我愣愣地看着吞云吐雾的梅丽莎,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并不想离开这里。
不是因为不好奇其它生活方式。而是她已经离不开这一种。就像很多兄弟姐妹那样。
我们是刺客、盗贼、间谍和更多角色,在同一个基地训练和成长,被同一个条约绑定在一起,为这世上有权有势的客户提供不可公开的服务。
我们行走在夜晚,隐藏在阴影中,灵魂戴着面具。因为正常人的世界阴阳更替,不应该被迫看到我们真实的颜色。那是丑陋的黑。足以毁灭所有美好事物,吞噬一切真挚情感的黑。
我们是“影子条约”的成员,也是维持其运转的齿轮。
但更重要的是,我们都是掌事的孩子。
※
叁周前
我走向掌事的办公室,心里七上八下。
掌事一般不会随便叫人来谈话。除了分配工作或者下达某种指示的时候。他又能对我有什么想说的话呢?或许没有我想的那么复杂。离我上次出任务已经差不多半年了。按理说应该也是再出一次的时候了。掌事可能单纯是要交给我一个新任务。
“艾丽,你来了。”在我推门而入后,站在落地窗边的男人转过来,一对灰蓝色眼睛笔直地钻入我的面孔。
我打了个寒颤。有件事一直都让我奇怪。为什么在一座没有日光的地下复合设施里,建筑物的通风孔都做成窗户的样式。是为了麻痹我们的感官人,使得我们相信这里的生活与普通人无异吗?还是掌事的审美观决定了这一切如何设计?我曾想过提出这类问题,不过很清楚自己不会得到任何答案,所以放弃了。
我的目光向上移,游走在掌事的周身。
跟初次见面相比,这个男人几乎没有什么外表上的变化。一直是那么的高瘦和优雅。如果一个整天与谋杀等各种犯罪活动打交道的家伙也能被称为优雅的话。几缕灰白线条点缀了他的鬓角,显出额角的细纹,但也仅此而已。他站得像是松鹤一样挺拔,背着双手,面沉如水。
“有什么新任务要交给我吗,掌事?”我试探性地问。
他把左手端出来,在虚空中纵横画线。碎黄金般的光尘随着他的动作散落下来,萦绕在他修长而突出的指节间跳跃舞动,顺着他指出的轨迹,在空中形成莹莹发光的图像。
这是掌事介绍任务时惯用的信息输入方式,准确而精炼的文字凝聚在整齐排序的图像中,胜过千言万语。
不管第几次看到他的魔法,我都暗自惊叹。掌事本身就是一个强大的施术者,精通神秘之道。可能就是因为自身很了解这些微妙的事物,只有他才能设计出那些特殊的训练方法,把平凡的孤儿变成高效率的暗影行者。
也只有他能找到血祖这样残忍的东西。
就算我恨着这个男人——跟所有被他带来这里,然后被迫加入了条约的孩子一样,恨之入骨,却不敢说出来——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老练和厉害。
视线扫向空中的图像,我看清那上面显示的信息,脸一下子白了。
“前往奥克多姆,进入主城的王宫,杀死兽人王……?”我扭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掌事。“我们从未涉入过兽人的领地。”
以前我最高层的目标也就是市长之流,因为跟市议会的利益发生冲突而被要求除掉。我会替教会灭口一个知道得太多的神父。解决一个被全镇集资摆脱的治安官。但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人族的地盘上发生的事情,司空见惯,善后熟练。
可是,去暗杀兽人的统治者?倘若一族之王被这样谋害了,搞不好要因为发现了蛛丝马迹而开动两族战争……还是说,这就是本次任务的目的?掌事不该会如此鲁莽的才对。即使是要把业务范围扩大到异族,也不会挑选我这个顶多算是排名中上的条约成员。
“这一定是搞错了吧。”
我急切地寻求他的验证,但他只是笑了笑。
“怎么会。这个任务来自非常重要的大客户,叫我务必找到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在尽量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完成工作。”
“可我并不是最合适的……”
“你是我们这里最好的潜行者。过往的经验也证明你有足够的能力按时交付任务。”顿了一下,掌事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对了,我有说吗。如果你能做完这个任务,将有双倍的奖金和一整年的长假。”
一整年的假期。我下意识吞了下口水。一般最长的也就是半年,而我正好休完了。这个一年的假期如果是真的,够让其他所有人嫉妒到脸绿。想想看我可以在休假的期间做成多少事。
不过……“传闻兽人族高手如云,力量比人类强百倍。”我犹豫不决。“假如我做不成呢?”
掌事的脸上罕见地现出一丝笑意。本该是温暖的表情,却让我打了个哆嗦。“这个可能性我也考虑到了。但综合来看,你是最有可能成功的。当然,实在不行的话你可以选择放弃。失败也没关系,只要你支付得起一个月的代价。”
“一个月的代价?”
我没太听懂这句话。但是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我看到掌事的笑容加深了,不详的阴云笼罩了视野。
“梅丽莎犯了个小错。”他慢条斯理地开口。“作为弥补,她告诉了我一个小秘密。知道是什么吗?”
梅丽莎……?不……不……她不会是说出了……
“你想要解除条约,”掌事肯定了我的猜想。望着我想必血色尽失的脸,他淡淡地说,“第一步就是摆脱血祖。找人把它从你的体内拔除,但你不知道上哪里找到这样的人。”一丝标志性的嘲讽从他锆石般冷硬的面容上划过。“你真以为我所选的咒术如此不用心,什么寻常的治疗师都可以破解?艾丽,我以为你会比这聪明。”
“我、我很抱歉。”
天哪,我都做了些什么。
“算了吧,现在道歉已经是覆水难收。”掌事挥了挥手。“我知道你并没有真的采取任何行动。这也是为什么你此刻还站在这里,而不是像一些不知感恩的孩子那样……”
他的声音短暂地消失。不言自明的结局浸透空气,无需语言描述,便让我浑身战栗。
这个男人的残酷远远超乎想象。
“不过你现在有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很多孩子都会在成长的途中迷失方向,但只要他们及时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未必是不可挽救的。”掌事走到我面前,修长的手指托起我脸颊。刺骨冰凉。他的眼神像毒蛇一样。敏锐,贪婪,致命。“一个月,艾丽。你只有这么多时间。”
“我……明白了。”
“很好。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期待你带来一个惊喜。愿你像我们初见时那样,在所有的孩子当中脱颖而出。”
在我领下任务离开之前,我一度张了张嘴,但却没发出声音,因为不确定自己想说什么。
我没有杀掉妮娜?那种事已经无关紧要了。没人在乎。就连我也忘了妮娜长什么样子。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人活过,死了,没留下丝毫痕迹。像我也是注定被遗忘的人之一。我能做的只有让自己好过点,本能地延长在世的时间。
但要说,活下去是为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也许是为了多吃一天的食物吧。想要再品尝一次乡村面包的微咸,再体会一次蜂蜜牛奶的清甜。填饱肚子,睡个好觉。就是这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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