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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行俭硬着头皮道, “大人太抬爱学生了……”

他努力斟酌着话语, 试图能说动郡守大人, “学生不过是小小的一介穷书生, 实在不敢高攀大人您这门亲事, 还请大人收回成命, 另择良婿吧。”

穆勒看着谢行俭着急推辞的模样, 短胡子颤抖,随手将桌面的禀生文书往桌上重重一摔。

巨大的声响令站在屋外等候的魏氏兄弟都为之一抖,屋内的谢行俭则眉心一颤, 他不由得将手指攒紧,小心脏愁着发疼。

见谢行俭这般油盐不进,穆勒气的扯松腰带, 大咧咧的坐在椅子上。

“本官实话跟你说了罢, 本官之所以想将女儿下嫁与你,不过是看你才学斐然, 前途不可估量, 想着过几年高中进士是指日可待的事, 这才起了这般心思, 你以为呢?”

“你倒好, 左推辞右推辞, 你不爱那些涂脂抹粉的美人便罢了,你一个秀才莫不是还看不上本官的女儿,本官小女年方十三, 华容婀娜, 不说绝代色,却也有倾城姿,难不成还配不上你?”

穆勒一口气吼出这些话,早已气喘吁吁。

这段话其实有些诛心了,但穆勒这种只有三分耐性的人,他既然知道谢行俭与京城那位大人关系颇深,那他就要抓住眼前这条路。

一旦谢行俭成了他的女婿,去了京城能为他在那位大人面前美言几句,那么他调任京城的日子不远矣。

穆勒摊在椅子上歇息够了,一抬眼,就见谢行俭垂着脑袋依旧跪着,少年虽双膝着地,脊背却挺的很直。

这意思够明显了。

哪怕是郡守的女儿,哪怕丽质仙娥,他谢行俭也不愿意娶。

穆勒黑着脸,从椅子上艰难的跳起来,抖着手,指着谢行俭,气笑道,“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听的谢行俭头皮发麻,他晃神间觉得穆勒是真的想把女儿嫁给他,而他在挑战郡守大人的底线,他在不识好歹。

可是,天底下真的有这样的好事吗?

穷秀才配高门千金?

呵——

谢行俭容色一敛:“学生知大人撮合这门亲事,是有替学生前途考虑的缘故,只不过……”

穆勒心中大慰,“你既然知道娶了本官的女儿,日后会少走些弯路,为何还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

“那就是愿意了?”穆勒复又笑道,“还跪着作甚,赶紧起来,地上凉。”

谢行俭摇摇头,岿然不动。

“这门亲事还请大人收回。”见穆勒傻眼愣住,谢行俭一字一句地道,“学生爹娘常说,什么鞋配什么脚,学生自知门户矮,不足以搭上郡守千金这门亲。”

“糊涂!”穆了气急败坏道,“你以为科举入仕容易?没有外家的支持,敢问这世间有几个男儿能靠着自己摸爬滚打的架势入了朝堂?即便入了,也不过是底层的芝麻官!”

穆勒自认为在这方面他是最有发言权的,当年,他以弱冠之龄考上进士,在当地轰动一时。

他爹娘想让他在京城找一个富家千金成亲,年少气盛的他不愿意,非要回老家娶了已经定亲的发妻。

别人嘲笑他不识抬举,白白浪费了进士的门头,那时候他还埋怨这些人嫌贫爱富。

可后来官途的坎坷和委屈,活生生的打疼了他的脸。

最终,他不顾发妻日夜落泪,娶了顶头上司的庶女,从此官途亨达。

不过,男人的权欲一旦被勾起,就一发不可收拾。

没过几年,上司贪污倒台,穆勒狠心休了那个庶女平妻,辗转又娶了另一位高官的女儿。

就这样螺旋式的重复,穆勒利用休妻再娶,凭借着妻子娘家的势力,有朝一日竟坐上了一郡父母官的位置。

谢行俭正色道:“我知大人是一片好意,至于日后科举入仕,做官是否畅达,学生早已有打算,大人无须替学生操心。”

穆勒双手负在身后,粗狂的眉目中透出一抹厉色,破罐子破摔道,“哼,谢学子自然有打算,京城大员四百里加急叫本官为你行方便,这算盘打的着实好,也难怪你看不上本官的女儿。”

京官大员?为他行方便?

谢行俭炯炯的看向穆勒,穆勒嘴上虽说着这些阴阳怪气的话,可看他的架势似乎并没有想把谢行俭怎么样的意思。

难道是忌讳他提到的那位高官的缘故?

谢行俭根据穆大人透露的这些话,心思不断翻转。

京城的官员论他知晓的,只有徐大人和宋大人,听穆大人的意思,京城这位官位不低。

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压穆大人一头的,不然就刚才他那番义正言辞的拒绝娶亲,穆大人早就该翻脸了。

宋大人不过是正六品官,在郡守大人面前不值一提。

照这么看来,拜托穆大人‘照顾’他的必是都察院的徐大人了。

至于开后门一说,谢行俭蓦然心头一紧,难道说……

果然,穆勒冷哼一声,“你上头有人,打量着本官不能将你怎样,哼,即是如此,本官就吃一回哑巴亏,刚刚本官所言嫁女一事,你就当本官从未说过这话。”

说着,嘴皮子一扯,冷笑道,“谢学子还是起来吧,跪坏了腿,本官可担待不起。”

谢行俭如今有了徐大人这张底牌,他倒是没再担惊受怕了,因此,对于穆勒怪声怪气的话语,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让他起来,那他就起来。

是人都不想长跪不起,刚才不是被逼无奈嘛。

谢行俭丝毫不觉得借徐大人的威风在郡守大人面前狐假虎威有什么好丢脸的。

一定程度上,谢行俭骨子里隐藏着‘见风使舵’的小人心思。

穆勒神色一重,果然这谢氏学子和京中那位关系亲密,他才抛出一点苗条,谢学子在他面前立马就挺直了腰背。

要说眼前这位少年藏的可真深啊,怪不得连他的女儿都看不上眼,若他当年也能搭上京官这条线,他早就青云直上了。

别说是郡守的女儿,哪怕是亲王生的皇家郡主,他都敢肖想。

穆勒面色一动,似乎犹豫,心思在脑中踱了两圈后,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罢了罢了,不能将谢行俭拉到他帐下,是他欠火候。

别看谢行俭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秀才,等日后入了国子监,得那位大人拉一把,说不定没两年,谢行俭的官位比他都要高。

穆勒沉默了一会,行至书橱前,将厚重的樟木书盒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封鎏金红戳的书信。

穆勒没有当着谢行俭的面拿出信封,而是捧出了旁边的朝廷条令。

“拿着。”穆勒不情不愿的哼哼。

“嗯?”谢行俭没听清。

穆勒没好脾气的将东西塞进谢行俭的手里,随后便下了逐客令。

谢行俭一头雾水,他垂眸快速地将手中的书信阅读完毕。

竟然是国子监的举荐信,由穆勒这位郡守大人亲笔书写。

谢行俭捧着书信大喜过望,恨不得当场跳得两丈高。

他将这封薄薄的举荐信小心翼翼的贴近胸膛,感受到心脏砰砰乱跳,这时候他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实的。

他可以入学国子监了!!!

谢行俭拱拱手,谢过穆勒后,正欲离开仰山阁,忽然脚步微转。

他有了举荐信,那门外等候他的魏氏兄弟怎么办?

他踌躇了一会,壮着胆子试问,“大人,举荐信还有么,门外两位是学生的同窗好友……”

谢行俭的无耻话语才说一半,穆勒气呼呼的摔过来一块石砚。

指着谢行俭的鼻子,穆勒炸毛,“谢行俭,你别仗势欺人!”

谢行俭躲开迎面砸来的物什,低头一看,竟然是块硕大的砚台。

他慌忙蹲下身拾起砚台,小跑的将其放回到穆勒的书桌上。

“大人息怒——”

“赶紧走赶紧走!”穆勒现在看一眼谢行俭心就烦,可他又无可奈何。

都察院监察御史主掌监察、弹劾,不说与大理寺、刑部关系密切,其他五部见到御史大人,谁敢放肆?

御史大人往皇上面前一站,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穆勒若是没做亏心事,他自然不怕御史盯上他,可坏就坏在,他手上不干净。

谢行俭摸摸胸袋里的举荐信,他有些彷徨。

来郡城的路上,是他和魏氏兄弟三人,而且这场‘旅行’,还是他攒的局。

如果就他一人拿到举荐信,那魏氏兄弟岂不是白忙活一趟?

他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

穆勒见谢行俭站在门口徘徊不走,气得他咬牙切齿,之前看谢行俭哪哪都顺眼,长相好,学问好,背景深,他还想着将幼女嫁给他。

如今,谢行俭被他嫌弃到吐血,他自诩贪心过重,却也没谢行俭这样的死皮赖脸。

可穆勒一想到京城那位,默了默,随后抬出胖手拍拍快喘不通气的胸脯,忍着耐性道,“一郡举荐信只此一封,你既拿了,那么你的同窗自然没有。”

说着,穆勒冷笑道,“你若是大方,可以让给同窗,正好本官现在不忙,改一封举荐信的时间还是绰绰有余的。”

谢行俭闻言,下意识的捂住举荐信。

他是想让魏氏兄弟也能拿到举荐信,但前提是让他退出,那他当然不愿意。

不过,一郡之大,国子监不可能只收一个学生,肯定还有其他的办法能进到国子监。

“学生惶恐。”谢行俭拱手,“学生想问问国子监收学生,可有章程?若有,还望大人能言之一二,学生代同窗感激不尽。”

见谢行俭语速缓缓,态度中肯,穆勒听了后面色微霁,“章程自然是有的,过些时日郡守府门外自是会张贴出来。”

过些时日?谢行俭暗忖时间有点晚,何况他们三人不可能在郡城久呆。

谢行俭努力装听不懂,得寸进尺得央求道,“大人,常言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学生长途跋涉来到郡城,顾不上梳洗吃喝便来见您,您风华霁月,为官明正……”

穆勒捏着毛笔,听谢行俭的碎碎念听的脑壳发胀,浑身汗毛都根根竖起。

穆勒大大小小的官做了二十余年,还是头一回见有人眼睛不带眨得站在他面前胡乱拍马屁。

脸皮极其厚的他当年都不敢这样做,谢行俭一个连胡子都没长全的孩子瞎嚷嚷什么。

可怜的穆大人顾不上喊下人进来,自个起身哆嗦着肥嘟矮胖的身子,颠簸颠簸的跑到谢行俭面前。

边将谢行俭往外推,边不耐烦道,“你叫你同窗回家等着,十月下旬来郡城礼房,自会有人领着他们进去做题,入了学官的眼,就可以与你同去国子监。”

谢行俭扒着门框,死活不放手,他急忙问道,“如何才能让学官入眼?是考墨义还是考帖经亦或是考诗赋?”

穆勒是个接近两百斤的胖子,哪能跟谢行俭这样年少健壮的孩子拼斗。

才推搡了一小会,穆勒就急的浑身冒虚汗。

他伏在门框上大口大口的呼吸,谢行俭憋着笑意立在一旁。

穆勒撑着门框,双腿微有颤意,见谢行俭不达目的不罢休,他只好招招手。

谢行俭见状,忙凑上前。

穆勒对着谢行俭的耳朵轻声的说了几句,随后趁着谢行俭不留神,伸出短腿,照着谢行俭的屁.股就是一脚。

谢行俭一个趔趄没站稳,扑哧一下往前一倒,摔了个狗啃泥。

好在仰山阁院落前铺着是青葱草坪,若是换了石板路,谢行俭这张脸可就要毁容了,即便不毁容,口中的牙也要摔断几颗。

魏席坤和魏席时一直守在不远处的凉亭上,见门口闹出动静,两人连忙赶了过来。

瞧见谢行俭坐在地上揉膝盖,魏席坤忙关切的问道,“小叔,你这是怎么了?”

边说边抬眸望了一眼身后紧闭的房门,低声问,“可是大人恼了你?”

魏席时站到另一侧,两人合力将谢行俭扶到一旁的花台边。

谢行俭两个膝盖因为惯力,实打实的摔在地上,痛得他将上下嘴唇的皮都咬破了。

他轻轻的将裤脚卷到大腿处,不用看都知道膝盖红肿破了皮。

谢行俭回头狠狠瞪了一眼穆勒所呆的仰山阁。

这位郡守大人果真不是个好东西,临了还跟他玩这招。

不过,瞧着心机重笑面虎一个,实则内里却是个落拓不羁的憨憨。

至于这个憨憨是真憨憨,还是假憨憨,这就有待考究了。

郡守府人多眼杂,谢行俭不好将国子监的消息告知魏氏兄弟,魏席坤见谢行俭眨眨眼,心中大喜。

看来国子监的事成了。

魏席坤笑着蹲下身,让谢行俭上他背。

谢行俭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是肿了些,走路还是行的,用不着这么麻烦。”

魏席时抿了抿唇,催促道,“侄女婿背长辈,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忘了咱们从大门进来时,走了接近半盏茶的功夫,就你这样一拐一跛地走,得走到天黑。”

谢行俭无奈,只好认命的上了魏席坤的后背。

三人刚出了仰山阁的院落,前头就冒出一个小厮,说是郡守大人交代他过来领路,郡守府很大,稍不注意就会走错道。

在小厮的带领下,三人很快就出了郡守府。

魏席坤将谢行俭背到一棵大树下,谢行俭扶着树干慢慢的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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