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2 / 2)
柳青先吸完,依然耷拉着头,看着脚尖道:“说说,老蒙跟你说什么了。”
明玉吐出最后一口烟,“老蒙说,他在进行一项收购计划,再三天可以完事,让我们继续保密。如果我们有怨气的话,他明天就飞过来先与我们私下会面解释。他称呼你柳青这孩子,他说我们就像是他的孩子。”
柳青从鼻子里哼岀一声,“他七八十岁的老娘现在还不知道在不在集团公司大楼挨着,孩子?无毒不丈夫啊,这点上我很不如老蒙。回去吧,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你先回,我没力气了,现在刹车都踩不下。这几天……这几天人给透支了。忽然回头,才知道原来什么都是游戏,整个人没劲,没劲透了。”
“那我陪着你坐会儿。唉,你那个开饭店的朋友去哪儿了?”柳青说话时候又伸手要烟。
“去香港学烘焙了。大概想学西点吧。柳青,你看他好不好?”
柳青回想了下,道:“没啥印象。看样子是个爽快人。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帮你侦察侦察。”
明玉嘿了一声,道:“早呢,还在试探阶段。你呢?你的女老板还在继续吗?”
“吹了,老蒙逼的,我们也处腻了。都是玩得起的人,分手很爽快。”
“你也老大不小,看看老蒙,我才知道他生了那么多儿女出来。”
柳青耸肩一笑,“不急,等我找到口味一致的人再说。我希望那个人首先是个女人,然后她必须美丽,需要聪明,必须单纯,必须有点世故……好像很矛盾的样子。所以我总是找不到那个人。”
明玉忍啊忍啊,还是忍不住道:“说得很像朱丽,我二嫂。”
“结婚的人我只远观。不过你那二哥不怎么的。哪天他们离婚了你通知我一声。”
明玉“哈”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人说说话,心情终于平复下来,各自开车回家。
这一路,明玉也不知怎么开下来的。幸好夜深人静,路上车辆稀少。否则,明玉怀疑不是她追别人的尾,就是别人追她的尾。终于开到自家车库门前,整个人就像完成一件大任务后的虚脱,坐在位置上看着车库门发愣。她想,还是把车停在车库门口吧,反正挡的也是自己的门,没人投诉。她想开门出来时候,手机又震动,拿出来看,是柳青。明玉大致清楚柳青这个电话来说什么,所以接通就道:“柳青,我到家了,你呢?”
“在一个T形路口左转时候差点拦腰撞一辆卡车,我自己眼睁睁看着撞过去,可是刹车就是踩不住。还好卡车司机反应快,冲上绿化带避开。我被卡车司机臭骂一顿,给他一条香烟他才没报警。你没事就好。”
柳青说得懒洋洋的,明玉却听得惊心动魄,身上的疲软全忘记了,好半天才爆出一句,“我揍死老蒙。”
柳青听了宽心地笑,“反正我仁至义尽,站好最后一班岗,以后再也不会太相信老板,我们还是太年轻。老蒙失去我,绝对是他的损失。我等下喝点酒才能睡觉,你也不妨喝点,否则会睡不着。”
明玉想了下,道:“我家中似乎没有存粮。你好好休息,既然老蒙没事,三天期限也闹不到多乱,我们明天不用天亮就去公司守着。我累了,我也需要歇息。”
说完电话,明玉满腹心事地打开车门出来,没想到柳青十一楼爬下来时候没出事,事后却差点出了车祸,他今晚还怎么睡得着,喝酒不如直接吃安眠药有效。但喝酒,起码能让人放松吧。而且,柳青会独自喝酒吗?这一点,明玉可不会担心他。
才关上车门,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明玉警觉地抱紧拎包,才一转身,便觉劲风袭面,她下意识地一低头,来人一掌扫在她太阳穴上。她本来就累得双腿无力支撑身体,顺着大力被扫岀好几步,后脑勺狠狠撞在车库门上,撞岀轰然巨响。但她无力站住,眼睁睁看着背光继续前行的明成双拳交握,而她只会软软地顺着车库门滑倒地上,带出一串哐啷声。明成找她报复来了,她现在什么都没有,连随身带着的力气都没有,她甚至无力逃跑,只有消极挨打。但是,明玉不会闭目等待,她冷冷看着明成,心中满是蔑视。
明成携满腔怒火而来,邀天之幸,他今天才知道明玉的车库,虽然依然不知道她家朝着哪个方向。但他相信明玉一定会开车回来,车库是必经之地,所以他等。等待的时候,他将种种过往过节一一回想,想到明玉的伶牙俐齿,想到她的种种挑衅,明成心中的怒火发酵再发酵。原先还想着与明玉大吵一架,但真正见了明玉出来,什么都不想了,上去就是一巴掌。只觉得一掌打出,浑身无限痛快,岀尽心中被妈阻止着压抑了近十年的鸟气。
他想施展身手继续大战,却没想到明玉全不是对手,无耻地赖在地上不起来,只有两只可恶的眼睛依然喷着毒蛇般的幽冷火焰。他一时有点没处下手的感觉,用力踢了明玉一脚,吼叫道:“起来,有种站起来。你今天讨饶了?我给你一个教训,嘴皮子厚道一点,别以为人人都可以被你欺负。我问你,你对朱丽怎么了?你跟大嫂说我什么坏话了?我要你道歉,向朱丽道歉,向我道歉。”
明玉冷冷地道:“我看不起你。”
明成越发狂怒,但对着已经躺在地上的对手他不太下得了手,只好又照明玉踢了几脚。“你忌妒我,你这条毒蛇,妈不喜欢你,你就把毒气全发泄到我和朱丽头上,你以为我不知道?不是妈一直拦着我,你能猖狂到今天?妈对你多好,含辛茹苦养大你,你就这么报答她?你除了害人你还会干什么?你这条毒蛇,你去向朱丽道歉。”
“猪。”明玉不屑向明成辩解,奇怪这个人是怎么滋润地活到那么大还活得那么顺畅的。但她凝聚起力气也无法起身,只有委屈地继续坐在地上,可已经没兴趣看明成表演,冷冷扭开了脸。她只恨自己是女人,即使挣扎起来,也不是明成这种孬种的对手。再强的女人,面对不讲理男人的时候,依然逃不脱小女人的命运。她心里说不出是悲哀还是对自己失望。而对明成,她都没力气理他。
明成只有再给明玉一脚。这一脚是踩下去的。但快接近明玉小肚的时候,明成忽然停顿,暴怒中的他还是知道这么踩下去会岀人命,犹豫了一下,改踩为踢,力气也小了许多。但是,一脚,还是一脚,而且还是男人的脚。看着癞皮狗一样躺在地上的明玉,明成心中很有长啸的感觉,这个张狂的女人,终于也有无力招架的一天。他觉得解气,他想好好看清楚这个女人脸上的表情,他蹲下身,一把揪过明玉的头发,但看了半天,昏暗的路灯光下,只看到明玉脸上的冷笑与无视。
明成只觉得脑袋又开始嗡嗡地涨了起来,他不知道明玉在想什么,腾出空着的左手又是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明玉避无可避,结结实实地挨下。明玉继续冷笑,面对着明成冷笑,虽然头晕晕地想发昏。明成看得出明玉承受不住,不由也跟着冷笑,盯着明玉冷笑。终于他想出一件事,冷笑道:“把车库钥匙给我,我明天还要把你那么讨厌的爸妈的家具搬过来,这是你自己答应的,你这毒蛇。你是爸妈生出来的,你再讨厌他们也改不了你身上流的血,你有义务孝敬爸。所以你只有把钥匙拿出来,你今天再恨我都得把钥匙拿出来。”
明玉气得眼冒金星,可除了一张嘴,她现在什么都没有。而明成看着明玉终于冒火的眼睛,得意地大声笑了,非常非常畅快,那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在明玉面前占了上风。至于钥匙,他倒不是最在乎,他只知道,自己今天憋了一肚子的气终于有了宣泄的地方。他忍不住又给了明玉一个耳光,才将明玉扔回地上。又从明玉包里掏出一串钥匙,凑着车库门找到合适的钥匙,才大笑着说声“恶心死你”,施施然离开。
看着明成离开,走远,明玉眼睛里的泪水才缓缓滑落。她什么都没做,只呆呆靠着被明成略微打开的车库门坐在地上,没力气起来,也暂时不想起来。撞了车库门的后脑勺有点痛,挨了耳光的脸是热辣辣的痛,被明成踢了的腰背是隐隐的沉。她真恨,为什么要生在苏家,为什么要生为女人,而她为什么摆脱不了苏家。她这时非常理解哪吒,她也恨不得剔肉剔骨把这身血肉还给父母,从此与苏家一刀两断。但是,这不是神话,这是生活。
过了好久,才有两个保安搭伴巡视过来,看见躺在地上的明玉,大吃一惊,两束雪亮手电光一起射向明玉。明玉只得有气无力道:“我贫血,你们扶我一把,送我回家。”
保安见没大事,放心,一个人干脆背上明玉,送她回家。明玉不由自主,自己又动不了,进门少不得闹出不小动静,吴非被惊醒出来看,见此大惊。打发走保安,吴非揉揉惺忪的睡眼过来仔细看,但明玉早将脸侧了过去,埋首躺在沙发上。“大嫂,别担心,可能是贫血。你方便的话,给我倒杯糖水。”
吴非忙进去厨房泡糖水,心说怪不得明玉厨房里别的没有,红糖倒有好几瓶,看来她是常喝的。不由心疼,一个女孩子,事业做得那么好,哪是容易的。那是拿性命换来的。她泡好红糖水,过去客厅,从明玉微颤的肩膀,看得出她在啜泣。她拍拍明玉的肩膀,轻道:“我扶你起来喝,水温刚好。”
明玉不知道自己被明成扇了的脸是什么效果,不愿意被旁人看到自己的狼狈,只得轻声道:“大嫂睡去吧,你明天还得辛苦。”
吴非隐隐感觉有丝异常,她看到明玉背后白衬衫上印的那分明是几个脚印。脚印宽大,应该是男人的脚印。吴非火起,将茶杯往茶几一放,道:“明玉,我带你去医院。别拒绝我,我看到你背后脚印了。都是女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明玉无语了,没想到背后给印上了脚印。她内心挣扎良久,才道:“大嫂,你扶我起来,我先喝了红糖水,不行再去医院。苏明成算是手下留情,没太下重手。”
“苏明成?”吴非惊叫,“他是男人,他要不要脸?”吴非激动地扶起明玉,将杯子交给明玉,又吃惊地看到明玉的一侧脸通红,估计是被明成打了耳光。但她不问了,明玉说出被打已经勉为其难,何况是说出细节。她愣了好一会儿,看着明玉将糖水喝完,才道:“我找明成说话。”
“大嫂不用,我不会让苏明成白打的。”明玉闭上眼睛,很希望吴非这就去睡觉,不要理她。她已经不愿就此事多说。
但吴非不肯,看着苍白的明玉,她心疼。她不知道这兄妹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未来又将发生什么。她只知道,男人凭体力打女人就是下流。她去厨房取了一包速冻小馒头拿毛巾包了,权作冰包给明玉冷敷。又不理明玉的阻止,拿起电话接通明成家。明玉只能在旁边看着,无语。她心中本来已经有计划,但现在看来得被大嫂打草惊蛇了。既然如此,她只有改变方案,另作打算。
接电话的是朱丽,明成已经在书房满意地睡着,而朱丽主卧床头有一部电话。听见朱丽那端略带沙哑的声音,吴非气极,他们还有脸睡觉。她沉着脸道:“朱丽,我是吴非。对,大嫂。叫苏明成听电话。”
朱丽虽然睡得迷糊,但听大嫂连名带姓一起叫明成,感觉有事,忙道:“你等一下,我叫他。”
吴非忽然不想跟明成这样的下流人说话,她本来就因为明成拿了公婆那么多钱的事看不起明成,此刻当然更加鄙夷,忙道:“朱丽,你转达也行。我要问苏明成,他一个大男人,为什么有脸出手打女人?而且拳打脚踢一起上?”
“他出门打人了?”朱丽惊得叫岀声来,“他打谁?对方要不要紧?我立刻过来处理。大嫂……你在哪里?”
吴非见朱丽看似浑不知情,心说总算还有一个清楚的。“苏明成打的是明玉,明玉现在站都站不稳。苏明成还是不是人?他怎么下得了如此重手?一家人即使有矛盾,好好说清楚不行?他竟然打人,还往死里打,你说他是人吗?”
朱丽的脑袋哄一下炸了,立刻明白明成这是为什么了。本来还以为明成可能是生气跑出去喝醉了在外面发酒疯,没想到打的是明玉,那就只能用“蓄意”两个字来形容了。朱丽只觉得整个人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这个苏明成,果真不是人。
明玉躺在沙发上见大嫂全说了出来,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她真不愿自己的糗事被人知道,当时若有力气,她早钻进车库随便打发一晚算了,她一点都不想被别人知道。自己挣扎着坚强地活了那么多年,她不愿向别人示弱,尤其是向并不友好的家里人,她在外面遇到什么事都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自己消化算数。但现在看来是掩盖不了了,既然掩盖不了,那就彻底解决了他。
她自己找出手机,发觉红糖水下去,力气果真恢复了一点。她找到律师朋友的电话,不客气地打电话叫醒他。“刘律师,帮忙,非常严重,我挨人打了。是我二哥,突袭,我没有任何招架。证人有小区两位保安,是两位保安把我背回家。对,非常严重。我二哥姓名地址你记一下,你帮我设法今晚就把他送进去,能让他在里面关多久就多久,不惜财力。他如果被拘留,你告诉我关在哪里。”刘律师在电话里面了解吩咐几句,便出门找朋友开始行动。
明玉与明成之间的矛盾也可被称作家庭内部矛盾,一般人不会报案,报案了没什么大事警察也会给你和为贵。但有熟悉程序又熟悉人的刘律师在,矛盾便可以上升到法律高度。
吴非一时没心思听朱丽在电话里说什么,一脸惊诧地看着阴着一张脸讲电话的明玉,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不容易等明玉挂线,她才听见朱丽在那端大叫“大嫂”,她不知道该不该与朱丽说,想了半天,才道:“朱丽,你让苏明成做好准备吧。”
朱丽大惊,“大嫂,怎么了?”
“大家都好自为之吧。对不起,再见。”吴非挂了电话,一时茫然。这个家,一个比一个狠。明成如果有了案底,以后出国就麻烦了,对于一个做进出口的人来说,等于断了一条财路。但是,明玉报案也没错,明成确实得受点教训,他那是活该,哪有做哥哥的如此下死劲打妹妹的,打得人都站不起来。
但吴非却见明玉又翻出一个电话来,听明玉冷静得不像是处理自己事情地对电话那端的人说话,“蒙总,我小苏。刚刚从医院回来时候,我被人在自家车库门前打了,后来是小区保安巡逻找到我,把我背回家。”
蒙总警觉地问:“谁?是不是吵遗产的人打你?你去医院了没有?快去医院。”
“不是总办吵遗产那帮人,但也有关。我这就去验伤,但蒙总你帮我立刻与有关人员打个招呼,尽量帮我。”
“没问题,我会安排,你要验成什么都行。公司的事你这几天别管了,好好养伤。三天里面倒不了。三天后等我回来,我帮你处理这件事。我给你联系刘律师?”
“我已经联系,其他我自己会处理。明天开始我住院。江南公司暂时交给江北。谢谢蒙总。”
明玉既然联系了刘律师,知道迟早会被蒙总知道。而她本来今天对蒙总非常失望,已经萌生与柳青共进退的念头。可今晚去验伤又不得不需要蒙总出面跟方方面面招呼,刘律师显然还不够。为了对付明成,她不得不动用蒙总了,她只有选择其一,她得对蒙总妥协。她知道,蒙总巴不得她上去麻烦,她这一麻烦,让蒙总送个人情给她,蒙总心头可以放下一个包袱,不用再担心她生蒙总的气。
也好,最近睡得少吃得少,时时头晕,也该住院修理了。
吴非听着明玉的电话,明显感到,明玉想在验伤上面做手脚。但她又没法确定,不便指明,更无立场劝明玉手下留情,只能站在一边,想了好久,才道:“明玉,我陪你去医院。”
明玉抬头看着吴非,轻道:“大嫂帮个忙,我不想太狼狈地被人抬去医院,救护车很快就来。你别跟去,你这儿还有宝宝呢,不方便。落实好病房后,我会让秘书过去医院照顾。”
吴非看看紧闭的卧室门,迟疑了一下,道:“你需要有人陪着,你今天行动不便,需要有个女人照顾你。”
明玉闭上眼睛,不答应吴非。她能不知道吴非想什么?吴非又不是笨人,能不从她电话里听出什么来?她当然不会让吴非跟去,否则她还怎么要明成好看。过了会儿,她又拿起电话,虚拨了个号,煞有介事地吩咐虚无的对方到某某医院门口等,然后看着吴非,道:“大嫂明天走的时候把钥匙交给司机,他会交给我。”
吴非拿来化妆棉,轻轻给明玉擦拭脸庞上的泥灰,又给她梳了头发,整理岀几件替换衣服。差不多时候,蒙总代叫的救护车就到了。吴非无奈地看着明玉被抬出去,明玉既然已经有人伺候,她就不便再跟着去了,而且她确实无法扔下宝宝,也不便抱上宝宝跟去医院,那只有更烦人。她心中非常矛盾地想,明成应该受教训,而且是重重受教训,但不知道明玉会如何制造大教训套在明成头上,这是个大麻烦。她想打电话与明哲说说,但又想到明哲工作辛苦,如果知道这事,晚上肯定没法安睡,她想,还是明天再说。
她也睡不着,一个人在客厅坐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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