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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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受了委屈,被压抑得狠了,常会抑制不住号叫,叫出来,胸口的郁闷才得稍微纾解,否则犹如大石压心。她以前常被母亲逼得号叫,曾经下雪天一个人站在学校大操场的中心号叫。但后来她沉稳了,成熟了,连寻常女孩子受惊发出的尖叫都没有,连话都越来越少,而妈已经不可能再逼得她号叫,反而是她挤兑得妈脸色充血恨不得号叫。只有爸这种永远长不大的才会至今依然用号叫解决问题。不过叫出来也好,起码,叫出来,等于打开一扇门,对着他最放心的儿子,他会将多年委屈讲出来。她不耐烦听这些,妈还能有几招?大约也就对没用的爸一辈子有效了。

电梯哐啷一声到底的时候,明玉心说,可是,爸的号叫还真凄厉,歇斯底里的,可见心中是真的苦。否则,谁不愿扬眉吐气地过一辈子?妈作为一个强者,也不能总压着弱小的人欺负,就像以前妈那么欺凌她。不知道她当初一个人站操场上号叫的时候是怎样的不平与悲凉,她没记忆了,可能那时候她一心沉浸在痛苦中了,无法顾及自己的声音,这又不是晨练的老太吊嗓子。

得了,她也别大哥笑二哥的,她当初号与老爸现在号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她没必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明玉走出昏暗的电梯,也甩甩头将自己从过去拔出来,走进阳光下。她之所以很不愿接触苏家的人,是因为苏家的人总是将她拖入关于过去的回忆,回忆很不令人愉快。

或许是明成真的想发愤图强了,在这个周日,而且还是在酒后,他居然比朱丽起得早。而朱丽起床跑进主卫后就传出一声尖叫,明成冲进去关照,原来只是因为朱丽宿醉加睡前感慨而哭,今早眼皮肿得像核桃。明成连忙很尽职地安慰她,没事没事,大哥与爸爸都已经出门。朱丽终于又恢复小女儿态,这让明成感觉好了不少。他真有点怕朱丽变成他的妈。

朱丽走出卧室时候,见明成已经安排下阳光早餐,虽然很简单,只有烤土司、酸奶和香蕉青瓜色拉。等朱丽从冰箱取出两只冻茶包扣在红肿的眼皮上面,她的活动能力大受限制,于是,刮植物黄油之类的琐事当然交给明成。明成安之若素,而且还帮朱丽矫正茶包的位置。

饭后,明成洗碗,朱丽仰脸顶着茶包依然坐在餐桌边,“你大哥和你爸去整理老屋那些旧家具了,现在快十点了吧。趁中饭前,我们去取了放你同事那儿的车子,家里需要去超市大采购了。前两天你出差,我去超市搬了两回酸奶,手都累断了。呀,这回方便面不用大采购了。”

说到车子,明成手中的盘子一滑,差点掉落地上。他迟疑一下,鼓起勇气道:“朱丽,我关进去那几天,朋友已经帮我将车卖了。昨天,我们部门不是投资吗?他们帮我把这笔钱交了。”但他对着水槽,却不敢回身看向朱丽。

朱丽一听全身一震,两只茶包双双落地,但她顾不得了,盯着明成的后背愤怒地思索一小会儿,怒道:“苏明成,合着你出差你加班你不说话你装傻,都是为瞒着我卖车搞投资啊。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我重申,我反对投资,你立即把投资款撤回来,交给你爸买房。”

明成早料想到朱丽会雷霆大怒,也知道她会说哪几句话,他早有思想准备,也早有应答措施。“朱丽,你别动怒,我们部门大家都是踊跃投资,不信你明天跟我一起上班听听他们说话。为了争投资,他们丈人还通过女儿向我们同事施压呢。这绝对是个我们能控制而且收益良好的投资……”

“不对,你们投资款是二十六万,你卖车只有十几万吧?其他十几万你怎么解决?你别是背着我向人写借条。”朱丽已经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大声责问。

明成不得不回答,“我……我问舅舅借了三万,再问周经理借了十万。”

“你……你……”朱丽气得眼前发黑,心中虽然有无数理由,嘴上反而说不出话来。她的段位毕竟差于明玉,遇到极端事件,她的娇生惯养本质显露无遗。她刚刚被冻茶包抚慰的眼睛流下眼泪。

明成预料到朱丽会反抗会哭,但真看到朱丽哭了,他还是要上前安慰,可是被朱丽甩了开去。朱丽将自己关进卧室哭了会儿,等冷静下来,才卷土重来,问在阳台上吸烟的明成:“你能不能把投资款拿回来?”

“拿不回来,老沈昨天已经拿着钱去订货工厂了,而且我们都签了协议。再说了,拿回来多没面子。”

“你别管面子不面子,你说不出口我去说,就说家里要买房子。你不是说有人踊跃得很吗?把股份给他去。”

“朱丽,多好的机会,我要是给了别人,那不成傻子了吗?你就等着年底的收益吧,真的不会低,你相信我。”

“说了半天,是你不愿拿回来才是,对不对?你连这么大笔的钱都要蒙我,我凭什么相信你?而且你究竟把钱扔哪儿去了?我能相信你说的用途吗?你以前究竟知不知道你昧了你家那么多钱,你也是心中清清楚楚只瞒着我一个人吧?你把车子给我拿回来,把投资去拿回来,我有一半权利,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你走,立刻去做,不然我周一去你们公司找周经理要去。”

明成看看手表,有点焦急地道:“朱丽,你别闹得跟泼妇一样,讲点理,我跟你说了,我是为这个家好,不是拿钱在外面花天酒地乱来,你别只看到眼前。投资是签字画押确定下来的事,怎么拿得回来?你不会这点法律常识都没有吧。快别闹了,大哥他们很快回来。”

“苏明成你别倒打一耙,你做出来好事要我替你求爷爷告奶奶放你出来时候你怎么不说我是泼妇啦?你家买房子我爸妈出力我死命挑剔压价你假装出差逃避你怎么不说我是泼妇啦?你怎么不说你只会挖家里的钱欺负自己的妹妹只会骗自己的老婆是无赖啊?你说啊,你说啊……”

朱丽的话正好无意中戳到明成现今最敏感的痛处,他一听就条件反射一样做出强烈反应,大吼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朱丽眼看着满脸怒火,怒睁着铜铃般双眼的明成挥舞着双臂逼向自己,立刻想到躺病床上满脸青肿的明玉,她吓得后退几步,却被墙挡住,她只能壮着胆子大叫:“苏明成,你想干什么?你住手,你妈看着你。”

朱丽一句“你妈看着你”给明成带来一丝清醒,清醒之下立刻条件反射似的想到前不久打人后吃足的苦头,就跟做了坏事的小孩似的,两手硬生生收回,放下,背到身后,瞪着眼睛晃了几下,一转身冲进书房,但关门前,不忘扔下一句:“投资收不回,求求你别闹了。”

朱丽愣愣地看明成扔下这句不知是服软还是求饶还是嫌烦的话后轰然关上书房门,不由双腿一软坐到地上。明成想冲她动粗,妈妈的猜测难道是正确的?朱丽吓得不轻,连哭泣都忘了,只会愣愣坐在地上瞪着眼睛生气。

还没缓过气来,电话响了。响了半天书房那边都不接,朱丽只得摇摇晃晃起身挪到卧室接了。没想到,接起电话,传来吴非的声音,“哎呀,朱丽啊,宝宝要跟你说话。来,宝宝……”吴非的话还没结束,那边宝宝就乱哄哄地喊上了,“婶婶好,叔叔好,姑姑好,宝宝最好。”

小小的宝宝奶声奶气的话让朱丽绷紧的神经不由略微松软,被恐惧愤怒压制住的眼泪也滚滚而出。吴非不知有他,等宝宝说了一大串的开场白,她才又夺回电话,客气地道:“朱丽,宝宝回来后一直念叨好看婶婶呢,你们好吗?”吴非想这下该轮到朱丽说了,但稍作停顿,却发觉电话那头没有声音,只得又道:“我们真成美国人了,回到美国适应时差比到中国还快,尤其是宝宝。嗳,朱丽,你在听吗?”

朱丽不得不捂住话筒,深呼吸两下,才道:“我在,大嫂。大哥现在出去了。”

吴非虽然听出朱丽声音低哑沉闷,但此时她正气头上,是忍了又忍才笑脸打电话以先礼后兵,所以不想放弃说话的机会,就当充耳不闻,道:“我不找明哲,刚跟他的手机通了电话。听说你们已经确定下来明哲他爸的房子,都是你爸爸妈妈帮忙的,真谢谢他们两位了。”

朱丽不知道吴非跟她说这些干吗,只得道:“应该的。”她说完就用手闷住话筒,免得啜泣声传到吴非那里去。

吴非又是思想斗争了一下,因为她听出朱丽好像不是感冒而是在哭导致的变音,这样,她还可以说她的事吗?她为难地看看宝宝,想到明哲刚刚的电话,她还是决定说下去,“是这样的。眼下明哲爸自己手中的钱是卖掉旧房子的二十七万,还需要十三万做余下房款和手续费用。明哲这回卖掉他的车子得来一些钱,他带回国的有其中一部分,大约五六万,上海安家什么的用去不少,他说没差几块钱不办按揭了,让我把家里存的钱和卖车的其他一部分钱都汇给他,他再将这个月发的工资贴上。我想这样不行,这样一来我在美国一分钱都不剩了,我们大人没什么,咬紧牙关就过去。但我有一个宝宝在,宝宝的开销很大,靠我一个月的工资没法维持。明哲这人没法说道理,他只会说让我们母女委屈一个月委屈两个月。我只有找你们了。按说,你们在国内孝敬着父母,帮我们解很多后顾之忧,公公买房子不够的钱,由我们来岀是应该的。但是鉴于我们也是工薪阶层,才刚在美国立足生活不宽裕,没法打肿脸充胖子,能不能请你们伸一把援手,没别的,请你们将当年公婆支援你们结婚买房装修房子的钱拿出来稍微垫上一些,其他不够的再由我们支付,好吗?我需要那笔钱维持基本生活。”

吴非说着说着,越说越激动,想到刚才与明哲在电话里的争执。她不是拿不出这笔钱,但是她一问之下,明成夫妇居然对房款没一点贡献,也没一点口头表示,她很不平,要求明哲与明成商量由明成他们负担一部分房款。明哲一直说算啦算啦要吴非不要那么小气。吴非已有经验,知道明哲这头牛无法用常理说服,干脆扔下一句“我为什么总不能指望我先生给我好日子过”,便扔下电话,直接找上明成夫妇。

朱丽一张脸腾地红如猪肝。最不愿面对的事总是猝不及防地不期而至。她一时手足无措,连声道:“对不起大嫂,对不起。这事我们也正在商量,我们也把车卖了,我准备拿来给公公买房子,可是……可是……那猪头昨天借口出差把卖车的钱投资去了,还问人借了十三万。我正追着他把投资要回来,大嫂,给我几天时间,我会解决。”

吴非一听,将事情前后一联系,也就明白了,不忍再说朱丽,叹息道:“朱丽你在哭?哭吧,这俩兄弟都不能讲理。算了,这事儿你看能不能挽回,如果不行,我这儿再想办法。”

朱丽见明成这么不讲理,吴非却是那么能理解,心中更是痛恨明成,她忙道:“大嫂,我会想办法,你一个人带着宝宝在美国,手头需要一些钱傍身。我会想办法,我会的。”

吴非听着,早就心软了,反过来劝说朱丽别钻牛角尖,朱丽感动,泣不成声。两妯娌这一个电话起才感觉像是一家人。

但是,吴非放下电话,为朱丽也为自己叹息几声后,还是决定坚决不寄钱给明哲。朱丽说得对,她一个人带着宝宝,需要钱傍身。明哲能耐,即使这么几千美元也不留给她,想着真是心凉。

吴非越想越气,心说你会用钱,我难道就不会用了吗?她憋着一肚子气将宝宝哄睡了,立刻一个转身给她爸妈打个电话,“妈,我们老板希望我带两个人开发查询新系统,这是给我的机会,年薪会加一半,但是工作会比较忙一点。我本来有点犹豫,不想答应,但回家算了算,还是想答应。你和爸赶紧去办签证吧,好吗?过来帮我带着宝宝,我也正好省了给宝宝入托的钱。而且我现在一个人住着这么大的房子,待楼上担心楼下进贼,待楼下害怕楼上闹鬼,你们来陪陪我吧。”

吴非爸妈一听就知道女儿那儿遇难题了,心疼,毫不犹豫地答应。吴非放下电话后冷笑着想,明天她会去银行取钱,但是,这笔钱她拿来给爸妈买机票。爸妈过来管着宝宝,省下入托费用正好大家过好日子。难道她的父母就不用过好日子吗?打量谁不是孝顺孩儿啊,别把人逼急了。

而吴非也知道,她得有点事业了。靠男人靠不住,还是得靠自己。

朱丽又坐在卧室里流了会儿眼泪,半途接到明哲电话,说他们收拾东西,中午不过来吃饭,等约定付定金时间再回来约齐了明成。

朱丽想,也好,不来最好,省得操心。她擦干眼泪,洗了把脸,打开书房的门,想把明哲的话传给明成。却见明成戴着耳机闭着眼睛躺在书房沙发上,真正的闭目塞听,天塌下来也不管的样子。朱丽俯视着他,心里悲哀地想,如果他真是他母亲一死他心理断奶也就罢了,小孩子还容易糊弄。而明成这哪是小孩子的行为啊,整一个无赖了。一直占用着家中有限的资源,将妹妹实际赶出家门;借了父母那么多钱,从来不知道归还;为了借钱跟周经理不知道怎么亲热,带着口红印子回家;明明事情都是他惹起,他还好意思挥拳打他妹妹;做错那么多事,不知道歉更不知反悔。而这回的投资,那就不能再用决策失误无心之过来掩盖了,他是有策划有步骤地瞒着她,他无视她的权利,他心里不知道拿她当什么。

有那样的爹,生出来的儿子也一样无比自私。明知道她在哭,他竟然还能小睡,何其凉薄。朱丽的心彻底凉了。

她好好一个人,做人一向光明磊落,不欠谁不求谁,今天,却被他拖累得都不敢见人,在吴非面前无地自容。一周之前,她还幻想着她能说服明成改变,希望明成终有一天能担起责任。可是,经历入狱风波,明成并不见汲取教训,反而变本加厉。他竟然知道了欺瞒。而且,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出差,周经理的十万块钱是那么容易借出来的吗?他会说出他出差究竟去做了什么吗?朱丽想到以前明成衬衫领子上的玫瑰色口红,胃里如吞下一只苍蝇。这个人,是没救了。

朱丽冷冷俯视着明成,异常冷静地分析前后,将明成鄙视至死。

她不想推醒明成,她不管了。但她还是尽责地留下字条,告知明哲的来电,放在MP3上面。然后,她静静退出,收拾岀两大箱衣物用品、文件资料,大包小包回父母家。

明成居然不知,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但令朱丽没想到的是,一向并不怎么看得上明成的爸妈竟然一致劝她不要意气用事,得给明成时间机会改正,不能一棍子打死。朱丽不认同爸妈的劝说,她痛恨明成,这回也恨上了自己。她怎么这么傻,竟然一直傻呵呵地活在婆婆和明成联合编织给她的圈套里。

明成其实一直在骗她。这让朱丽无比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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