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作育人才,清高之至。不比我们,”张华山指着他的僚属说,“都是风尘俗吏。孙老师,你不必愁,‘六十无肉而不饱’,豆腐不能再吃了!包在我身上,叫你天天吃肉。”
“不敢,不敢!”孙老师拱拱手,“我也甘于藜藿了。”
尽管他愿意清贫自守,张华山却下定了决心,要替孙老师额外弄些好处。这是条路子!他在想,知县九年任满,自己在宿迁还有两年,这两年把巡按敷衍好了,只要不出纰漏,就升任知州。倘或巡按的考语考得格外好,说不定超擢知府——本府的淮安府,是个一等一的肥缺,要弄到手,真正“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如果心稍微狠些、手稍微辣些,这一任知府下来,尽可告老还乡,优游林下了。
转着这一连串的念头,他飘飘然浑身轻快。后半世的良田大宅、美妾姣童,都要从孙老师身上生发,这尊财神福星,岂可不巴结?于是他转过脸来跟县丞商议。
县丞名叫杨守文,除了知县就是他大,所以张华山对他说话,称呼和措辞比较客气:“守文兄,作育人才是百年大计,地方上该置些学田。明天请你约几位绅士来,请他们想点办法。这件事就奉托了,务必办成,越快越好。”
“学里的事,我一定尽力。若说要叫孙老师过几天舒服日子——”杨守文停了一下,笑笑又说,“只怕缓不济急。”
“不要紧,我另有办法。”张华山环视四周,这一次找上了居于末座的巡检。“赵士龙!”他直呼其名吩咐,“你每天给孙老师送五斤猪肉,一斗白米。”
巡检管收税,油水甚肥。赵士龙奉命唯谨,赶紧站起身来答道:“遵办!遵办!”
孙老师觉得受之有愧,预备辞谢。刚要开口,张华山按着他的手,抢在前面拦阻。
县丞杨守文、巡检赵士龙原是知县张华山一路上的人,也帮着相劝,你一句、我一句地,不容孙老师有插嘴的空隙,只得罢了。
换个话题,又谈到了巡按御史。这时才是孙老师一个人的话。谈了刘天鸣的许多往事,看起来是个脾气很倔的书呆子,张华山心里不免嘀咕。
“不知刘公在贵州的政声如何?”他试探着问。
“‘云贵半片天’,道路修阻,音问甚稀,我倒不大清楚。”孙老师想了想说,“不过,由偏远省份,调到南直隶来,可见得我这位老同年,颇受朝廷的器重。”
“是,是!”张华山附和着,还想要说两句恭维刘天鸣的话,让一骑到门的快马打断。
骑了快马来的是睢宁县的差役,专程来投一封信。信是睢宁的知县所发,他奉了巡按的面谕,通知张华山不必迎接,也不受招待,说是到了宿迁,自投驿馆,不劳费心。信上又隐约暗示,这位刚刚上任的巡按御史,不易伺候,诸事都要当心。
看完了信,张华山上了心事。不过表面极其沉着,犒赏了来人,才宣布这个消息。大家的第一个感觉是扫兴,其次方想到刘天鸣的为官,与以前作威作福的巡按不同。但是,再想下来,各人心情就大不相同了,像孙老师,有此一位清正如昔的老同年,自然钦佩而欣慰,其余的人就不免或多或少地起了警惕。
“可惜了八两银子一桌的海味席,只好自己享用了。”张华山故作豁达地说。
三伏天气,扫兴而又担心,当然没有好胃口,一席盛筵,草草终场。张华山回到县衙门,连官服都顾不得换,立即吩咐张升:“传三班六房到花厅来,我有话说。”
这三班六房,就算是县大老爷的“文臣武将”。文的是吏、户、礼、兵、刑、工六房的书办。武的是皂、壮、快三班的隶役——这三班又有内外勤之分:皂班掌管监狱、值堂、行刑,是内勤;壮班管抓捕盗贼,快班执掌侦缉,都是外勤,而壮班和快班的职司,实在无甚分别,所以都称捕快。
宿迁县的捕快头儿,名叫卫虎。提起此人,城里城外无人不知。五十出头年纪,瘦瘦小小,穿一件打补丁的黑布袍,戴一顶褪了色的红毡帽,走到人面前,连小孩都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可是要一提“卫头儿”三字,哪怕是一等一的大力士,也会兴起一种蓦地看见一条毒蛇的感觉。
卫虎是张华山面前的红人,自然也是心腹——第一号心腹。因此,当三班六房的书办、皂隶和捕快集中花厅,张华山郑重告诫,这位按院大人与众不同,各自检点,诸事小心以后,特别把他留了下来,有一番密议。
既是“密议”,自然都是些不能为外人道的话。要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提出来检讨一番,该掩饰的掩饰,该弥补的弥补,该压制的压制,总而言之,不能让新任巡按知道。无奈这两个人平日造的孽太多了,一时竟有些茫然,好像一团乱丝般,不知头绪在哪里。
先搁下这方面,谈到对巡按那面的“打点”。这是早已准备好了的,一共两千两银子,巡按和他的手下,各分一千;如果不够,由张华山斟酌情形增添,事后再来算账,无须再议。现在要商量的是,孙老师那一条路子,如何去把它走通。
“今天我才知道——别看那股穷酸相的孙老师,像个三家村的‘猢狲王’,竟是按院的同窗好友、乡榜同年。这个人对我们大有用处,非得把他收服了不可。”
“是!”卫虎心想,这无非要钱,便即答道,“请大老爷酌定了数目,我马上备齐了送去。”
“这倒不忙,难处是怕他不肯收。”张华山把托县丞设法办学田,以及命令巡检每日供应食料的经过讲了一遍,接着又说,“现在情形又不同了,非把他拉在我们这一边不可。学田的事,缓不济急;送些猪肉白米,情分不够。我想要筹五百两银子送了去,他肯收就好办了,只怕不肯收,如之奈何?”
“总有办法好想。”卫虎慢吞吞地说,居然是恂恂儒者的神情。
张华山看他低头不语,便知他正在大动脑筋,而且要不了多久,便有绝妙的办法想出来,所以他抽空吸了一袋“淡巴菰”,静静等着。
“大老爷!”卫虎真的要不了多久,便抬起了眼问,“非要他听话不可?”
“当然啰!”
“那么,一个人敬酒不吃,就只好请他吃罚酒了。”
“嗯,嗯!”张华山想一想,点一点头,声音越来越响,见得他已有所领会了,“是如何的一杯罚酒?”
“要看大老爷的意思。”卫虎踏上两步,附着张华山的耳朵,咕咕噜噜说了好一会儿。
“好,好!”张华山一迭连声地说,“就是这么办!都交给你了。”
“大老爷请放心!”卫虎低声又说,“提起孙老师这条路子,我倒还有句话禀告,有条路子,我已经搭上线了,大老爷要不要走?”
“路子越多越好。你说,是怎么一条路?”
“这条路‘通天’,走得吃力;走到了,可就不管他来的是怎么一个狠角色,都不必放在心上。”
“那好啊!”张华山极兴奋地说,“快说,快说!”
他要快,一个偏偏慢条斯理地,先向外看清了没有人,才从靴页子掏出一支水笔来,在手掌上写了两个字,向上一照。
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刘瑾。
刘瑾是宫中执掌钟鼓司的太监,极受接位不久、年轻而好嬉游的正德皇帝的宠信——宫中最有权势的太监,一共八个,号为“八虎”,刘瑾就是其中张牙舞爪的一只白额虎。能搭上这条路子,恃为奥援,天大的事都有了担待,所以张华山大为兴奋,不但力赞其成,而且对卫虎也越发另眼相看了。
不过,这条路子正在进行,还没有到走通的时候,所以卫虎还不敢肆无忌惮。回到班房,独自盘算了好一会儿,唤来几名心腹,悄悄叮嘱了一番,分别展开了秘密的布置。
最后还剩下一个,名叫王狗子,是卫虎手下最狠的角色。他还没有派到差使,所以这样问道:“头儿,今天没我的事吧?没我的事,我到‘醉好春’去走一趟,趁早把喜筵定了下来。”
“慢着,要改日子了。”
“怎么?”问了这一句,王狗子忽然意会,放低了声音说,“想是按院大人要来了,不得不避一避?”
“嗯。”卫虎点点头,“取本皇历来!”
翻了翻皇历,卫虎挑了七月二十四,也是个“大满棚”的好日子。这一天是七月初八,有半个月的工夫,新任巡按早就勾当完了公事,到别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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