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张华山这样闯了进来,原是想看看孙老师清苦到了什么程度,略略四顾,只见连窗前挂的竹帘都已破旧不堪,心里便有数了,于是点点头说:“恭敬不如从命,改日命内人亲自来接嫂夫人,到我署里去盘桓一日。”
“多谢,多谢!”孙老师急转直下地问道,“大驾光临,必有见教?”
“按院大人到了。”
“噢!”孙老师问道,“住在哪里?可要去参见?”
“自然要的。按院驻节鲁肃庙,我特来奉约,一起去参谒。”
“现在就去吗?”孙老师踌躇着问。
“怎么?”张华山略感诧异,不知道他有什么急要的公务,一时不得抽身。
“说来也惭愧。”孙老师不好意思地说,“多蒙见赐一方猪肉,正想大嚼一顿——”
“嗳!”不等他说完,张华山就皱着眉笑了,“按院那里有我送的一桌海味席。你们老同年,怕他不留你一起享用?”
“那好!”孙老师咽了一口唾沫,整一整乌纱帽,“就走吧!”
“不忙!”张华山一把拉住了他,“先借一步说话。”
从他的言语神色中,孙老师已看出端倪,是要托自己在巡按面前说几句好话。“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少不得见机行事,略略替他遮盖。
哪知到了书房里,一关上门,张华山从袖子里取出一大一小两个布包,解开来一看,竟是黄澄澄的金子,这可难了!不等县官开口,他就先把双手向外一封:“使不得,使不得!我那老同学绝不受此物。”
“何以见得?”张华山极从容地问。
“自幼同窗,我如何不知道他的脾气?”
“孙老师,恕我直言。”张华山徐徐说道,“做了官,脾气会变的。按院大人非复当年了。”
“我不信。”
“不信你就试试看。”张华山紧接着又说,“当然,话不能说得这么直率,总要请孙老师婉转陈词。这不过略表敬意,又不是有所请托,而且也是出在钱粮的‘火耗’‘节余’上,取不伤廉。”
孙老师老实心软,又不善辞令,无法坚拒,只好这样说:“倘或不肯收呢?”
“我们的心意到了,收不收在人家。不过,我想,一定会收。”
说着把一大一小两包金子都包了起来,大的一包交给孙老师,小的一包依旧纳入袖中——他立刻就会叫人送进去交孙师母亲收。此时是特意亮一亮,好叫孙老师心里先有个底子,等下孙师母把金子交与丈夫时,他才不会觉得突兀。
“我带了一乘空轿来。”张华山又说,“孙老师你就留着用好了,三名轿班,在县里支工食,不用你费心。”
孙老师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他遇到了难题,一颗心在那包金子上,根本就没有听见张华山说些什么。
于是鸣锣喝道,两乘轿子出城到了鲁肃庙。差役禀报进去,刘天鸣听说老同年也一起来了,便做了个不同的处置,吩咐把孙老师先请到后轩休息,然后在大殿旁边一间客室,公服接见宿迁县知县。
巡按御史跟知县的品级一样,职司不同,真是俗语说的:“不怕官,只怕管。”所以张华山一见刘天鸣缓步出现,立刻以堂参的大礼,拜了下去。
依照往常的习惯,刘天鸣遇到这样的情形,一定会谦辞避开。他不喜欢摆官派,只重视他做巡按御史这个官所应该尽的责任。但是,这一天他不同,坦然受了张华山的大礼,仅不过略略客气两句:“不敢当,不敢当!”
他这样做的用意,是要让张华山得到如此一个印象:新任按院跟别的那些作威作福的巡按,没有什么两样。果然,张华山心里是这样在想:此公也是爱过官瘾的,那就容易对付了。
于是相将落座,开始寒暄。问起地方风俗人情,擅于辞令的张华山,有条有理地扼要陈述。刘天鸣手抚长须,不断点头,做出很满意的样子。
“启禀大人,”张华山谈到正题,“刑名、钱谷、学校,先看什么,后看什么,请吩咐下来,县里好预备。”
“不必了。”刘天鸣平静地答道,“我这次是过境接任,等接了印再出巡。你不必费事。”
张华山喜出望外,却不敢形于颜色,想一想又试探着问:“大人自然要‘放告’,请示‘公堂’设在何处,县里好早早预备。”
刘天鸣使劲摇着头:“天气太热!”
意思是天气太热,坐堂问案,一大苦事,所以不放告。张华山一听这话,越发放心,趁机巴结:“是,是,天气太热。大人勤劳国事,太辛苦了。县里早备下了行馆,起居供应,比较方便,请大人移节进城吧!”
“费心,费心!”刘天鸣拱一拱手,“这里清静凉爽,很好,我只住一宵,明天趁早凉赶路,一动不如一静了。”
“恭敬不如从命。”张华山站起身来,“学里孙老师,听说是大人的同年,多年不见,想来要一叙契阔。卑职不敢耽误大人的工夫,明日一早再来伺候。”
“不敢劳步。”
“礼所当为。”张华山又说,“我马上派驿丞来听候传唤。大人有什么话,尽管吩咐他好了。”
“好,好!承情不尽。”
张华山自觉这番应付十分漂亮,刘按院看来又是个极忠厚的人,外间的传闻完全不确。再加上孙老师从中斡旋,不但这一次安然无事,连下次按临,都不会有什么风险。所以心满意足坐了轿子回城。
刘天鸣也觉得自己的处置不错。他精于风鉴,一看张华山的神态,再听他那番花言巧语,就知是个滑吏。这种人最不好对付,先把他稳住了,慢慢收集证据,一下子把他剪除,确为上策。
因为觉得张华山不好对付,连带对老同年孙老师也存着戒心,怕他已被知县收买,说了真话,会泄露出去,所以相见之后,欢然道故,却只叙旧,不谈宿迁的情形。
由于刘天鸣的坚持,彼此以“老年兄”相称。张华山所送的一席盛筵,也只有这两位“老年兄”享受。酒已半酣,反是孙老师忍不住,腹中有许多话要说,碍着伺候的下人在旁,欲言还休,频频回顾。刘天鸣察觉到了,便使个眼色,示意他们回避。
“老年兄!”孙老师略带不解的神情,“听说你在蜀中有‘青天’之称?”
那是疑问的口气,刘天鸣还不知他的用意何在,只好客气着说:“哪里,哪里!”
“老年兄的清风亮节,我是素来知道的,此番南调,真是东南黎庶之福。”
这时候他看出孙老师的本意来了,是真心称颂与期望,并非有意试探他的态度——由于这一点把握,他才撇开无谓的应酬话,谈到正事。
“张某在本地的政声如何?”
“你精于风鉴,看此人是何等样人?”孙老师带着一丝鄙视的笑容反问。
“是个会做官的人。”
对于刘天鸣的审慎的回答,孙老师似乎大为失望。“你就看得他会做官吗?”他问。
“老年兄!”刘天鸣正一正脸色,很郑重地问,“你话中有话,请道其详。”
孙老师却又不响了。但是,刘天鸣已看得很清楚,他是深深不满张华山,不过赋性胆小,不敢畅所欲言,所以先教他宽心。“你不必怕!”他很直率地说,“这一次我按兵不动。你有话尽管告诉我,张某绝不会知道你说了些什么。”
“张某我倒还不怕,我怕的是——”孙老师很吃力地说了两个字,“卫虎。”
“我知道!我知道卫虎是宿迁一大害,简直就是一条毒蛇。”
“对了!”孙老师拍着手掌说,“形容得一点不错。”
于是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卫虎许多为非作歹、强凶霸道的行为。刘天鸣很冷静地记在脑中。
“老年兄,我还有件为难的事,”说到临了,孙老师道出来意,“张某有一包金叶子托我送来,我怕你收,又怕你不收,心里矛盾得很。”
刘天鸣省得他的意思:收了是受贿,变成他陷老年兄于不义;不收,他自己受人之托,在张华山面前不好交代。
考虑了一会儿,他想到一个绝妙的处置办法,但对孙老师这面的情形,不能不问清楚。“恕我直言!”他说,“老年兄可曾受了张华山的好处?”
“有的。”孙老师也答得很率直,“他派人替我设法置学田,又叫巡检每日供应食料。”
“学田是学里的,只要你不染指就可以了。供应食料,倒是尊师重道的好事,也不妨。”刘天鸣问,“可还有其他好处?”
“没有!”孙老师有些不悦,“老年兄难道还信不过我?”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刘天鸣以歉疚的声音答道,“我是怕将来害你为难,非得问清楚不可。既然如此,那就无所顾虑了。”
听得这样的解释,孙老师方始释然,便指着那包金子问道:“那这包东西——”
“你不必怕我不收,更不必怕我收!且看我处置。不过,老年兄,须烦你挥洒数行,把此物的来龙去脉,说个明白。”
孙老师不明他的用意,未免迟疑,只是一向拙于言辞,心中有好些话要问,却说不出口来,两眼怔怔地望着刘天鸣,好半天才说了句:“你要我写我就写!”
听这语气是无可奈何,看他神情是有所顾虑。刘天鸣便安慰他说:“老年兄只管放心!写此数行,无非请你做个见证。”
“见证?”孙老师问,“在哪里做见证?”
“这也还不知。”刘天鸣说,“总有那么一天吧!”
话越说越玄妙,也越启人的疑窦。孙老师取笔在手,只觉无从写起,放下笔摇摇头说:“这可真是难倒我了!”
“老年兄,我跟你实说了吧!”刘天鸣看了看周围,招招手把孙老师邀到面前秘密低语。
说不到三五句,孙老师叫了起来:“原来如此!我知之矣!知之矣!”
一知道就好办了,孙老师提起笔来,一挥而就,把这一包金叶子的来源、用途、送交刘天鸣的经过,原原本本写在上面,最后署了自己的官衔姓名,还加了一个花押,表示是他亲笔所书。
于是刘天鸣亲自打开书箱,看了一会儿,挑出一部书来,名叫《洪武宝训》,一共十五卷,分订成“元、亨、利、贞”四本;大字殿版,黄绫封角,装潢极其讲究。这部书是取它的版口大,便于夹藏金叶子。一叶一叶在书中夹好,然后把整部书用木板夹紧拴住,取纸来重重封裹,包成四角方方的一个长方形纸包。
孙老师双手捧起,掂一掂分量,摇着头说:“不妥,不妥,不像一部书。”
“像什么?”
“倒像一方砚台。”
刘天鸣也试了一下——书页中夹着金叶子,分量加重,果然像一方砚台。“那就当它一方砚台好了。”他说。
于是取一张朱笺,他提笔写道:
端溪旧坑石砚一方留奉
无虚上人清玩
少鹤手缄
“你不怕他识破机关?”孙老师问。
“怎么?”刘天鸣不解地问,“哪里露了破绽?”
“‘无虚’者,‘无须’也!无须有其人。‘虚’字更刺眼,‘子虚乌有’,一望而知。”
“哪里是‘子虚乌有’,确有其人,是蜀中的一位高僧,我借他的声名来用一用。”
“噢,真有其人就不碍了。”孙老师欣快地说,“这样处置,一定瞒得过张华山。”
张华山当然做梦也想不到,那一包金叶子变成了一方“端砚”;他也没有想到,老实无用的孙老师,居然也会说假话——说刘天鸣欣然收受了他的“敬意”。因此,第二天再来谒见巡按时,神情显得格外轻松自如。
陪着说了半天的闲话,快要起身告辞时,刘天鸣叫人把那方“端砚”捧了出来。“有件小事奉托。”他说,“我有个方外至交,蜀中青城飞赴寺的无虚老和尚——”
他说,无虚老和尚曾到贵阳去访他,说要到海内四大灵山之一的海州云台山来观沧海,预定在云台山法起寺挂单。无虚性好翰墨,写得一手好字。他在旅途中购得一方端砚,正好留赠无虚——宿迁离海州不远,特为托张华山转交。
“是,是!”张华山满口应承,“不知那位老和尚到了云台山没有?”说着亲手把那部《洪武宝训》收存了下来。
第二天,将刘天鸣恭送出境,张华山算是松了口气。不过奥援越多,靠山越硬,升官发财的路子越宽,所以他把卫虎找了来,谈起刘瑾的那条路子。
“卫虎,”他说,“眼前这一关是过去了。将来有没有麻烦,还不知道。你以前说的刘公公那条路子,现在怎么样了?”
“回大老爷的话,正在走。”
“要加紧些!”张华山扳着手指算了算,“后天是中元,离八月中秋还有一个月。我想这样,趁送节礼为名,我们好好替刘公公备一份重礼。你看如何?”
“是。”卫虎问道,“大老爷看这份礼该多重?”
“那要问你。我想,总有个‘行市’吧!”
“是的。大致有个行市,三等九级,一分价钱一分货。”
“你倒说说看!”张华山心想,有了行市,事情越发好做。就怕没有行市,是个无底洞,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填得满。
“一百两银子登‘门簿’,五百两银子递一张帖子,一千两银子见一面。能见到一面,小事情就不怕了。”卫虎又说,“倘或出了大漏洞,另外再论价钱。”
“五百两银子递一张帖子,这句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大老爷的名帖,刘公公看得到了。”
张华山想了一会儿,踌躇着说:“光是看到帖子没有用,他哪里会记得我的名字,见一见呢?我又不能无缘无故上京里去,这件事倒有些为难。”
“大老爷,我倒有个主意在此。”卫虎这样说了一句,停下来看看张华山。
卫虎是张华山时刻不离的一颗“智珠”,向来他说什么,“大老爷”听什么,此时话说半句,令人奇怪。张华山便一迭连声催促:“咦,你怎么不说下去?快说,快说!”
“我说了,大老爷休生误会,疑心我平时瞒着大老爷‘吃独食’。”
“这叫什么话,我们在谈京里的事,与这里有何相干?”
“话不是这么说。”卫虎做出极其郑重的神情,“我平时对大老爷忠心耿耿,承蒙大老爷也以心腹看待,言听计从,为此我要替大老爷想一条又省事、又得力的路子。这纯然是我借箸代筹,与我自己毫不相干。不过我要是说了,大老爷心里或许会想,原来如此,这必是卫虎的经验之谈,以后倒要防他一手。果真如此,我宁死不说。”
“咳!你太多心了。卫虎,你我之间,何来猜疑?你尽管放心,我知道你的忠心。”
“是!”卫虎停了一下说道,“刘公公日日陪侍皇上,也实在难得有工夫——说句不怕大老爷见气的话,天下十五省,一百四十府,九十三州,一千一百三十八县,刘公公怎记得那么许多?不要说见过一张帖子,就算见过大老爷本人,也未见得能印在脑筋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多靠刘公公贴身一个小太监叫贾桂的替他记着。所以走刘公公的路子,有个捷径,就是先打通贾桂这一关。大老爷一共备一千二百两银子,五百两送刘公公,二百两是门包,另外五百两送贾桂。只要有他得便说一声宿迁县令张某某如何‘孝顺’,大老爷就指日高升了。”
“对,对!”张华山大为赞赏,“事不宜迟,你就上京去走一趟吧!”
这句话,卫虎却答应不下,迟疑了一会儿,只好实话实说。
“大老爷,”他躬身说道,“卫虎的女人,死了好几年了,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卫虎托大老爷的福,精力也还够得上,所以同事好友都劝我续弦,就在本月二十四日办喜事。有心想请大老爷吃杯喜酒,却又不敢屈尊,所以还不曾禀告大老爷!”
“噢!那是好事,可喜可贺。上京的事,慢慢再说吧!”张华山满脸笑容地又说,“喜酒是要吃的,不过不便到你那里去,你送到衙门里来。”
“是,是!”卫虎一迭连声地说,“到那天我送一桌席来,请大老爷、夫人、公子、小姐吃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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