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2 / 2)
郑徽细看一看,才知道她在替他缝制官服,心里倒觉得过意不去,“夜深了!”他说,“明天再做吧!”
“不赶几个夜工,哪来得及?”
“那么我来帮忙!”
“好了,好了!你请吧!”绣春急得跳脚,“谁要你来帮忙?”
这时候阿娃也来了,弄清楚了怎么回事。她检视那件依照朝廷体制缝制的、深青色丝布交织双纫绫的七品官服,一块赭黄色的烙印,正在当胸之处,无论如何是没有办法去补救的了。
“料子倒没有什么,”阿娃惋惜地说,“只可惜糟蹋了绣春的手工!”“手工也没有什么,只可惜糟蹋了辰光!”绣春接着说,“我在想,一郎在家没有几天了,赶一赶,多做几件衣服让他带去,偏偏他来捣乱!”
“你听见没有?”阿娃笑着对郑徽说,“你说我捣乱,你自己才真是捣乱。去睡吧,明天还要起早办事呢!”
郑徽没有听清她说些什么,坐在一旁,痴痴地在想绣春的话,原来她那针针缕缕,也缝着绵密的情意,“在家没有几天了,赶一赶,多做几件衣服让他带去。”极平常、极正经的几句话,听来却叫人回肠荡气,实在是太玄妙、太不可思议了!
由绣春又想到下堂复出的阿蛮、为情而死的素娘以及娇憨任性的小娇娇,看来生离死别,事如春梦,其实每一个人都是他忘不了的,一想起来,无不耐人思量,一种绸缪不尽,却又无处可寄相思的莫奈何之情,真是难以消受。
这使他又凛然警觉——如见未来的蜀道,巴山夜雨,客馆孤灯,这形单影只的凄凉,岂不要把人折磨得肠断心碎?这样看来,就不为阿娃,为自己设想,宁可辞官,也得跟阿娃厮守在一起。
“真的不早了!”阿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快去睡吧!”她说。
“你们呢?”
“我们不比你,你明天不是要到吏部领‘告身’?”
“是的。我该睡了!”郑徽慢慢站起身来,不胜留恋地离去。
第二天辰时以前,他依约到了尚书省。周佶还没有来,他怕他找不到,不敢走远,就在甬道之东的一株古槐下面守候着。
这株古槐名为之“音声树”,据说每逢皇帝宣麻拜相的前一天晚上,这株古槐会发出丝竹之声,所以称它为“音声树”。这是尚书省很有名的一个典故,功名之士每经此处,常会想道:“丝竹之声,何时为我而发!”但郑徽却全无此种梦想,他这时想到的是韦庆度。
在郑徽,这是第二次进尚书省,第一次应进士试之前,来户部投文,曾与韦庆度在这片槐荫下,席地而坐,评论人物。此情此景,如在眼前,抬眼看一看尚书令治事的“都堂”,望一望左右两面,六部的廨署,一切都没有改变,但韦庆度是见不到了,永远见不到了!
黯然神伤的郑徽,无法再逗留在古槐之下。他要找一件事做,借以排遣他的哀思,于是他往吏部走去,准备先办公事,再找周佶。
哪知一进吏部,就遇见周佶,“定谟兄,我望见你在音声树下等我,正要去找你。”他说,“我把你的事办得差不多了,先去见一见吏部郎中。”
吏部郎中掌百官选补,居六部二十四司的首席,实权在手,声势煊赫,但周佶和郑徽,品秩虽低,却一个是身居清秘的内相,一个是出身进士,连捷制举,由天子特授美官的新贵,所以相见之下,显得十分谦虚亲切。谈不了几句,一名主事,捧着“告身”上堂,吏部郎中接了过来,亲自交到郑徽手中。
“告身”是出仕的任命。从此刻起,郑徽才算“释褐”,“释”去庶民穿用的短“褐”——身份改变了。
由那里告辞,周佶又领着郑徽到几处有关联的地方,把起程赴任之前,所要办的琐琐碎碎的手续,都弄了个清楚。由于周佶事先有了关照,所以每一处都很顺利,未到午刻,就离开了尚书省,由安上门大街出宫。
“真亏得你,”郑徽由衷地感激周佶的热心,“不过,我还有个绝大的疑难,只能跟你商量,你得好好替我划个策。”
“只要我办得到,无不乐于从命。”周佶停了一下,又说,“就怕闺房之内的纠葛,局外人有力也使不上。”
“旁观者清。照你看,阿娃有什么理由不跟我一起走?”
“噢!”周佶皱着眉说,“我只看出来你们有些别扭,没有想到,决裂如此。”
“也不是决裂。只可以说是——”郑徽想了一会儿,才找到一句不太适当的形容,“说是人各有志吧!”
“她的志向是什么?”
“奉养李姥。”
“那你何不连李姥一起接去?”
“就是这话。无奈李姥愿在三曲终老,说什么‘官署的后堂,不是她住的地方’。你想,拿她有什么办法?”
“她倒也是实话,一个三曲的假母,当太夫人样地奉养在后堂,这,只怕名教、官声,两有不便。”
郑徽心想,周佶一做了官,气质变了,但不便公然道破,只说:“我的情形跟别的不同,名教之地,我是站得住的,至于官声——”他不再说下来,但那“不在乎”的意思是很明显的。
周佶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不惜牺牲的态度,也不知道他何以会觉得自己在名教之地站得住脚。迟疑了一会儿,他说:“定谟兄,你跟她们母女俩,到底是怎么个关系?你先说给我听听,我才好替你出主意。”
因为阿娃的告诫,郑徽不便多说,但不说又不可,考虑久久,他以歉然的语气说:“这可真是一言难尽,总之,阿娃对我有大恩,没有阿娃便没有我,所以在我有生之年,都是报答阿娃之日。我早就明明白白表示,我要明媒正娶,以嫡室之礼待阿娃。而她,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坚辞不受。这叫我太困惑了!”
这一番话,在周佶心中,激起极大的波澜,“有生之年,皆为报恩之日”,有那样严重吗?大恩莫如救命之恩,也不至于一生报答不尽,然则李娃所施加郑徽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恩德?倒有些无从想象了!
由于郑徽闪烁其词,而又说得那样严重,周佶不敢轻率地表示意见,“咱们找个地方去坐坐!”他说,“从长计议。”
那自然不便回家去谈,时已正午,郑徽提议:“找家酒楼,吃着谈吧。”
他们去到东市最大的一家酒楼,不要酒保侍候,也不要胡姬伴座,找个比较清静的座头,一面浅斟慢饮,一面悄悄谈话。
“定谟兄,”周佶从头到尾,筹思已熟,从从容容地说道,“我有句话,说出来怕不中听。”
“你尽管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你我相交应有的态度。”
“既然这样,你要让我说完,大家再平心静气地研究。”
“当然。”郑徽答说,“你都是为我,不管你说了什么,我都只有领情,绝不敢让你不能毕其词。”
于是,周佶徐徐说道:“大唐开国以来,像你这样门第、出身,娶一个勾栏中人作嫡室,还没有听说过。你这样做法,后果很严重,你想过没有?”
“我知道会有麻烦,不过我也不去多想。”郑徽为了表示他虚心求教,又说,“你不管,先把你的想法,说给我听听。”
“前几天我查到你当年御赐‘广济方’的谢恩表,说李娃是你的侍妾,现在忽又变了嫡室,将妾作妻,是有干禁例的。此其一。”周佶停了下来,等候郑徽的反应。
“请说下去!”郑徽很沉着地要求。
“其次,你该想到别人不会谅解你。自前朝以来,大家巨族,不但讲究自己的门第,也讲究外家的身份,所以母舅是最亲密的长亲。你如果娶了身份不相称的阿娃,亲戚、同僚都会有所指谪,内眷不相往来,这样,不但你将来在仕途上孤立无援,而且与众隔绝,在生活上也是件很痛苦的事。所以,既然阿娃坚辞不受,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郑徽以极冷静的心情听着,他承认周佶的看法很深刻,但是,他仍旧不能同意。“吉人兄!”他说,“你所说的确是药石良言,无奈我不这样做,于心不安,一辈子受良心的责备,岂非生不如死?”
“这样做了,你甘愿承受一切后果——包括将妾作妻,可能会受严谴在内?”
“是的。”郑徽斩钉截铁地答道,“任何牺牲,在所不惜。”
周佶深深点头,肃然起敬地说:“定谟兄,像你这样至情至性的人,今世不可多见。但愿你始终如一,将来毫无悔尤!”
“海枯石烂,此心不渝。”郑徽把一杯酒沥在地上,那是向过往神祇设誓的表示。
“你的一片心,倒是神人共鉴了,但请问:父母之命又如何?”
这句话击中了郑徽的要害,半晌作声不得。
“看来,尊大人没有能答应你的婚事?”周佶推测着问。
“我还没有禀告家父。”
“尊大人以精研三礼知名,为人方正,也是知名的。移三曲名花作高门冢妇,怕未必能首肯吧?”
“我怕的正是这一点。”郑徽忧形于色地——事实上不仅于这一点,甚至逐出的不肖之子,能否重为严父所承认,都还是疑问。这附带勾起来的心事,却苦于不便明告周佶,所以一时忧思重重,两道剑眉,深锁得联结在一起了。
“也许你那心上人,怕的也是这一点。”周佶又说,“婚姻大事,礼法谨严,像你这样的非常之举,必得有妥帖的安排。如果不得尊大人的允许,你成了进退两难,她则是求荣反辱。李娃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一定早已识透了这一层难处,所以那天表示,不敢接受这‘逾分的尊称’。这正是她难及的地方。”
“进退两难倒不见得。”郑徽说,“就是再一次承担逆子的名声,我也要办成了这件事。”
话中露了漏洞,周佶捉住了“再一次”三字,知道他原来就是个逆子——不解的是,他曾如何地忤逆了父亲?这样想着,周佶觉得为了忠于朋友,说话更要慎重。
于是,他说:“你不能一意孤行。否则,造成父子不和,那绝不是阿娃爱护你的本心!照我看,阿娃决不肯为了她自己的好处,弄坏了你们父子间的感情。”
“这话说得不错。”郑徽明白了阿娃坚拒的原因——他反而兴奋了,不管怎样,其中症结算是确确实实地找到了!解开这个结,只在他父亲一句话,“你让我好好想一想。”他离座而起,凭栏沉思着。
这一刻,他集中思虑于他们父子的关系上面。以前,他一直不敢对此细想,那是一种逃避的心理,现在面对现实,从头检讨,很快地发现,实际上并没有太大的难题在他面前。杏园的鞭挞,他已受了应得的惩罚,逐出不问,则父子之情已绝,在他父亲,那笔账已经算清楚了。
而今天的郑徽,只是承袭了过去的名字,其他都是与过去不同的。如果父亲以为他改过自新,不辱门楣,而愿意重新相认,那么就必得同时承认,他的一切成就,皆出于阿娃所赐。这样,恢复父子的关系与准许他们的婚姻,就变成了一件好事。
他又想:礼法是什么?礼法的作用,在建立人与人之间的正常的关系。教忠教孝,莫非叫人立身处世,要不忘本,而饮水思源,与阿娃共享尊荣,正合于忠义之道。如果阿娃可负,无人不可负!在朝不会是忠臣,在家不会是孝子。若是礼法只教人为自己打算,可以忘恩负义,这样的礼法,不要也罢!
他在想,父亲既然精研三礼,那么对于这些道理,一定比他还看得透彻。于是,他的心情十分开朗了。
郑徽回到座位上,满引一觞,徐徐说道:“吉人兄,只要我向家父陈明其中委曲,一定能邀得同情。所苦的是,乞假归省,未能如愿……而且限期出京,措手不及。照这情形看,你有什么高见?”
“这太好办了。”周佶答说,“你尽管一个人赴任,等商得尊大人允许以后,我做个现成的冰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有了,那时以七品执事,迎娶入蜀,阿娃何乐不为?”
这自是正办,但郑徽知道李姥顽固不化,把阿娃留在长安,可能会有不测之变。同时,他一天不见阿娃,便牵肠挂肚,忽忽若有所失,如果千里长行,没有她相伴,这旅途寂寞,怕也是他所难忍受的。
因此,郑徽踌躇着说:“留阿娃一个人在长安,我实在有些不大放心。”
“这就难了!除非你能带她一起赴任。”
“能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下轮到周佶离座,凭栏沉思了。他一面想,一面屈着手指在数,仿佛在计算什么。郑徽莫名其妙,但已意识到他已有了办法,正在筹划。
郑徽的猜测是正确的。周佶转身,以极有自信的语气说:“唯一的一个办法,你得把阿娃带到剑阁。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能把阿娃骗到剑阁,好事可成!”
剑阁是由陕入蜀的第一大站,连山绝险、飞阁通衢,也是蜀北的门户。要求阿娃相送到此,她或许会答应,但是,郑徽问道:“何以到了剑阁,好事可成?”
“这我也不明白。”
“你明明屈指在数,怎么说不明白?”
“屈指在数,是我起了个六爻神课。卦象上显示,入蜀以后,另有奇遇。究竟是什么奇遇,连我也说不上来,只有到时候看了。”
看他那诡秘的笑容,郑徽绝不能信他的话,便点点头笑道:“阁下样样都够朋友,只就是言辞闪烁,故作神秘,叫人不无遗憾。”
“不是我故作神秘。”周佶停了一下,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当我这种差使,守口如瓶这句话,一定得要做到,我自己觉得对你已说得太多了。总之,其中有个变化,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跟你说破,到可以公开的时候,你自然会明白。现在你只照我的话做,包你有好处。”
于是,郑徽完全谅解了,他很恭敬地答说:“谨受教!”
“我索性再跟你多说两句吧,”周佶又说,“也许未到剑阁,就有消息;如果到了剑阁,还没有消息,你得把阿娃留在那里等一等,自有变化。”
郑徽把他的话谨记在心里,但发现一个疑问:“钦命五日内离京赴任,中途逗留,恐怕不妥当吧!”
“五日内离京就行了,一路上紧走慢走,那还不是在你自己。这又不是兵部的驿马,按日计程,慢不得一点。”
听了这番解释,郑徽更能确定,钦命限五日出京,必有作用。为了急于打开这个有趣的疑团,他决定尽早动身,看看旅途之中,究竟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奇遇发生?
关于他自己的疑难,总算谈出了一个差强人意的结果,放下阿娃想起绣春,便即含笑问道:“你的喜事呢?我真想喝了你们俩的喜酒再走。”
“这怕不行,时间太局促了。”周佶答说,“虽不能像你这样豪迈不羁,脱尽世俗的樊篱,不过也不能太简略,等你荣行以后,我跟李姥商量着再办。”
“你的情形跟我不同,不妨细细斟酌,适得乎中来办场喜事。”郑徽停了一下,又很郑重地说:“如果我能如愿,而李姥又坚持不肯到成都,那时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还得请你跟绣春多照应。”
“这何用你嘱咐?自然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我放心了。”郑徽十分欣慰地。
“事不宜迟。你赶快跟李娃去说妥了,收拾行装,早早起程吧!”
于是,两人就在酒楼前面分手。郑徽回家一看,厅中乱哄哄地挤着好些人。阿娃、李姥,还有张二宝,正忙着替他找仆从、雇车马,还有备办的行李器用,西市派人送来验收领款,七嘴八舌在争执讲价,郑徽根本插不进嘴去,便先回卧室休息。
到了傍晚,外来的人都走完了,上灯吃饭,李姥告诉郑徽,替他找了一个会做南方菜的厨子、一个懂文墨的书童,还有一个熟于官场礼仪的苍头,伺候客厅,再加上张二宝,使唤的人算是够用了。那三个童仆,明天一早来见,如果郑徽看中意了,立刻就可成契收用。
“姥姥看中的人,一定是好的。明天就成契吧!”郑徽答说。
“马买了六匹,还雇了一乘车,只送到川边,往后不肯再进去——好在到了四川,就算到了你的任所,当地驿站会替你想办法。”
“是的。谢谢姥姥。”郑徽心想,一乘车是不够的——还有阿娃要坐,只是当着李姥,他决不谈任何要引起争议的话,敷衍着吃完饭,李姥先回房去了。
“‘告身’领出来了?”阿娃也吃完了,喝着茶问道。
“嗯。”郑徽点点头,“多亏周佶在那里照应,十分顺利,未到午刻,一切手续完全办妥。”
“那何以这么晚才回来?”
“午间跟周佶在果市酒楼话别,一谈谈得忘了时候了!”
“你没有忘了我的话吧?”
“当然。你的话我永不敢忘记的。”
“哎呀!什么‘不敢’?”阿娃笑了一下,忽又正一正脸色,“说真的,你的官位不算太低,说话的语气,也要想想身份,用得不得当,叫人笑话。”
“这不过是对你,而且在私底下。以后我当心就是了。”
“以后我不容易有跟你说话的机会,所以趁这两天,我要多劝你几句!”
“唉!”神情恓惶的郑徽,脱口念出江淹的《别赋》中的警句,“‘黯然魂销者,唯别而已矣!’”
阿娃何尝不是满腔凄苦?只不过三年以来,化良心为良知,已自我磨炼得极其坚强,便强笑道:“百年筵席,总有个散字。咬牙忍一忍,也就看破了!”
“就说散,也散得太早了些。”郑徽趁势触及正题,“阿娃,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不过你总也还要替我想一想,热辣辣地,说散就散,你想想我怎么受得了?”
阿娃默然。泛泛劝慰的话,可以不说,无端许下什么后会之期,眼前或能搪塞,而以后的麻烦会更多,不可以说。因此她只有狠一狠心,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
郑徽是有意骗人,对她的反应,特别加了几分注意,看出她的沉默,正是内心示弱的迹象,于是,他又接下去说:“阿娃,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连这个要求你都不能答应,我一个人没有办法离开长安,不如辞官不干!”阿娃暗暗吃惊,她知道他的性格,有时宁折不弯,易于趋向极端,便赶紧抚慰着答说:“你先说吧,能答应你的,我一定答应。”
“我最后一次累你辛苦一趟,请你送我入川,只到剑阁,剑阁以下,你不必管了,我一个人生死付之天命,不敢再连累你。”
听他说得那样凄惨,阿娃毕竟心软了,慨然地点点头。
郑徽心中狂喜,但表面上不便露出来,只投以感激的一瞥,然后用驯服的声音说:“好了,你说哪天走,就哪天走!”
“我得跟姥姥商量一下。”她说,“你先回房去等我。”说完,她站起来,往里走去。
李姥正拥被坐在床上,冷冷清清,一屋子的凄凉寂寞。阿娃原来预备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这时一坐下来,却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了。
“你有话跟我说?”李姥看着她的脸,这样发问。
“嗯!”阿娃点一点头,很谨慎地说,“一郎要我送他入川。”
李姥双眼一张,以极冷的声音问道:“你答应他了?”
“他说这是最后一个要求,不答应他,他宁可辞官不干。”
“那么你送他去吧!”李姥很快地说,“不过五天之内,怕来不及,第一,先把绣春的喜事办了;第二,得让我搬回平康坊,把这一切都弄妥当了你再走!”
“为什么?”阿娃愕然。
“哼!”李姥冷笑道,“别跟我装糊涂了!”
“姥姥,你怎么啦?”阿娃又焦急又生气地,“有话不肯痛痛快快地说,总喜欢绕些无用的弯子!”
“你是真不明白?真不明白我的想法?你以为你这一入川,我还指望着你回来?”
原来为此!阿娃平静下来了,“我一定回来!”她说,“随你老人家信不信。”
于是,李姥困惑地沉默了。
“我没有忘记我设下的誓:‘婚嫁行止,听凭姥姥做主。若是心不应口,违逆姥姥的意思,神鬼不容,必遭天谴。’”她朗朗地念着。于是李姥执着阿娃的手,停睛注视,扁瘪的嘴唇,不住翕动着,像有一句话,不想说而又不能不说似的,显得极其吃力。
内心坦然的阿娃问道:“姥姥,你有话尽管说出来,我要你完全相信我,我才去,我不要人在路上,你在家里嘀嘀咕咕,大家都不安。”
“不是我不相信你。”李姥说,“咱们好像应该重新想一想。看样子,一郎倒是一片真心,你有这样一个扬眉吐气,做诰命夫人的机会,丢掉了也可惜!”
“姥姥,你这话错了!”阿娃以平静但极坚定的声音说,“我救一郎,帮他上进,不是为了我自己想做诰命夫人。”
“我知道,我知道。”李姥不断地点着头说,“不过既然到了这么意想不到的地步……”
“也无所谓意想不到。”阿娃打断她的话说,“一郎早有过这样的表示了。正因为他有这样的表示,才值得拉他一把。”
“现在该他拉你一把了。”李姥说,“三曲还未出过这么体面的事——你,你不必顾我!你年纪还轻,我想了又想,不忍把你埋没在三曲。阿娃,你听我的话,跟了一郎去吧!”
李姥说是这样说,声音却已有些哽咽了,眼圈红红的,仿佛如那一别不知何年再见的样子。
阿娃从心底深处泛起安慰和感激。到头来,李姥还是为她的终身设想的,这份恩情更进一步证明了李姥确是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但也就是这份恩情,唤起了她更强的责任感。看到李姥那泫然欲涕的神情,料想分别以后,她那有限的岁月,必都是以泪洗面的日子。因此她再一次自誓,一定要好好侍奉李姥的余年。
于是,她心念一动,郑徽说在署外替李姥另行安顿,这是不是可以考虑的呢?
不!她很快地自我否定了。为了郑徽的前途,她应该远远避着他——有她在一起,他将在世族豪门的圈子中被隔绝,甚至使他们父子间的裂痕,永远没法弥补。
她愿意承受一切委屈,那完全是出自她的衷心的。受尽委屈也还是有代价,那可以尽了她的责任,在此以前是对郑徽的责任,在此以后是对李姥的责任。
这样想着,她内心充满了庄严恬适的感觉,俯仰不愧于天地,此心贴然,正就是安身立命之道。
“姥姥!”她以极清朗的声音说,“我是拿定主意不离开你了,不过这得到我从川边回来以后。”
“一郎心里,你总也明白,说分手就分手,本也太难了些,一路上我可以劝劝他,让他慢慢死了心,也好过些。这是我对他最后的一点责任,你老人家一定得答应我。”
说着,她站了起来,表示没有折中的余地。李姥一看这样子,什么话也不用多说了,点点头慨然允许。
这下,阿娃倒重新坐了下来,“一来一往怕得三个月。”她说,“我把绣春留在家,照应门户。要不然,再把刘三姨请了来给你做伴?”
“这你不用管了。”李姥说,“倒是你在路上,没有个得力的人,我不放心。”
“我把小珠带去。”
“回来呢?就你跟小珠两个人,怎么行?说不得只好让张二宝多辛苦一趟,把你们送回来以后,再到成都去投奔一郎。”
“嗯。就这样办。”
“这多了一个人,路费得多带些。”李姥从枕匣中取出一串钥匙,拣出一个指点给阿娃,“你开我床后那口箱子,多拿些!”
这等于是李姥毫无保留,尽行交付的表示。阿娃把那串沉甸甸的钥匙接到手里,觉得双肩上多了副担子,从此这个家以及这个家的传统,都由她接收过来了。
有片刻的迟疑,她终于还是去开了箱子。箱中黄白累累,一个钿盒中装满了珍奇的首饰,另外还有将近一千贯的大唐宝钞。这就是李姥半生的居积,足以安度余年——阿娃以前的估计是对的,过去那一切质典度日,看来十分艰窘的样子,都是有意做作为她而发的。
她估量了一下,取了五十贯钱,仍旧把箱子锁好。抬起头来,只见李姥面朝里卧,不闻不问。她也不说拿了多少钱,只轻轻把钥匙放在枕匣边,便管自己退了出来。
“怎么样?”一回到卧室,郑徽便急急地问。
“你看!”她把那五十贯宝钞一扬。
郑徽自然明白,李姥不但准许她送他入川,而且额外给了盘缠。这样的干脆痛快,竟是他所意料不到的,不由得手舞足蹈地说:“姥姥实在是个好人!”
这话使阿娃十分欣慰,也十分感慨,因爱成仇,或者化敌为友,常在人的一念之间。立身处世,只要不存私念,处处为人着想,日久自然能够得到别人的谅解和尊敬,至于眼前的恩怨不明,尽可以置之度外。
“我在想——”郑徽沉吟着,又有了新的打算。
“有话怎么不说?”
他的话,此时是无法说明的。他打算着只要先把阿娃“骗”到手,在成都另外找好房子,再打发张二宝回来接李姥,那时,生米煮成熟饭,只要李姥舍不得离开阿娃,便不怕她不离开长安。
于是他掩饰着说:“我在想,姥姥是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好了呢?”
阿娃笑笑不答,坐到妆台前去,一面卸妆,一面跟郑徽商量行程。
其实所谓商量,也只是听从阿娃的决定而已。一切仆从、车马、行装,都要她细心安排,郑徽除了收拾他自己的书籍笔砚以外,什么事都不用他费心。趁那两天工夫,他去向礼部侍郎达奚珣辞了行,又到城南韦曲去扫了韦庆度的墓,再要想到西市凶肆去访旧话别,却让阿娃严厉地制止了——这是郑徽留在长安的一大遗憾,他心里在想,只要一有了钱,千金报德,对冯大得好好尽一番心意。
转眼五天限期已到,李姥备办了一席盛筵,替郑徽饯行,邀了周佶作陪。郑徽心里明白,阿娃一去不回,李姥迟早也要相聚,所以了无惜别之意,笑嘻嘻地坐了下来,看一看周佶,对李姥说道:“姥姥,叫绣春也一起坐吧!”
“对了,我倒忘了。”李姥答说,“应该一起来坐,也算咱们一家团聚。不过,”她黯然地说,“也就是今天一晚上了!”
就这一句话,激起满堂离愁,而唯一例外的,仍是郑徽,他举目四顾,问道:“绣春呢?”
果然,不见绣春的影子。到后来让小珠在厨房里把她找到了,却是说什么也不肯露面——唯她离情独重,怕见了郑徽的面,掉下泪来,让周佶见了不合适,所以托词要照料厨房,避而不见。
因此,李姥又感叹着说:“看来就一次的团聚也难。”她举杯向郑徽说道,“一郎,人生聚散,都有定数,我也看开了。干了这杯吧,但愿你称心如意!”
郑徽心想,李姥说话,一向意在言外,所谓“看开了”以及“但愿你称心如意”,莫非有所暗示,暗示阿娃可能会改变心意,不再回到长安?
他欣喜在心,却不敢形之于颜色,只干了酒,然后站起身来,执壶替李姥斟酒,恭恭敬敬地说道:“三年来,多蒙姥姥照应,郑徽终生不忘。”他还有许多话想说,只碍于周佶在场,不能畅所欲言,愣了一会儿,想出一句话:“我明年一定回长安来看姥姥。”
“那得看机会,别先许下心愿。”李姥说,“再说,我要迁回三曲,你的身份来看我也不方便。一郎,你听我的话,把我忘了吧!我年纪大了,受别人的好处,今生今世报答不了,牵肠挂肚,死了都不能闭眼。”
这几句话却说得郑徽眼眶都红了。历尽沧桑,垂老还惹上一段理不清的恩怨,无可奈何,付之于绝情一念,真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不能不叫人替她伤感。
“姥姥你别这么说。你放心,有我,”郑徽又指着周佶说,“有吉人兄,一定要让你过几年称心如意的日子。”
“唉!”李姥叹口气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怎样才叫称心如意的日子,你们又怎么样能叫我称心如意?”
“姥姥,你也真是!”阿娃忍不住开了口,“尽说些叫人听了难过的话。”
“真的,姥姥!”周佶也说,“定谟走了,还有我。恕我说得率直,姥姥,以后生养死葬,都是我的事。”
“谢谢!”李姥颤巍巍地举起酒杯,“有你们这一句话,也不枉我在三曲混了一辈子。”她强笑着又说,“阿娃说得不错,我不该尽说些丧气的话,我该替你们高兴——我无儿无女,今天到了收缘结果的日子,有你们这样拿自己人看待我,我也该满足了。”
说着李姥自己先干了酒,而且像是真的想开了,强打精神,说些她平生所见过的前辈人物,娓娓清谈,令人忘倦,依稀还可以想见她当年周旋文士,吐属隽雅的风范。
一席别筵,竟似令节的小宴,直到三更方散。但一到五更,却又灯火通明,人影往来——郑徽和阿娃准备起程了。
全家大小都聚集在厅上话别。郑徽一一致意,到了绣春面前,却仿佛无话可论,执着她的手,好久才迸出一句:“好好跟周郎过日子去吧!”
盈盈欲涕的绣春再也忍不住了,突然一甩手,低着头疾趋而去,似乎隐隐可以听到她的哭声。
当着周佶的面,郑徽讪讪地有些不得劲,“吉人兄!”他正一正脸色说,“请你代我向绣春道谢。在我平生最颓丧的那些日子,绣春支持我、鼓励我,只恨我无缘报答,唯有一瓣心香,祝你们福寿康宁。”
“彼此,彼此!”豁达的周佶,笑嘻嘻地说了一句隐语,“我也以一瓣心香回祝。”
回祝什么?阿娃心里在想,回祝郑徽和她福寿康宁?这不是说不上吗?这样想着,猛然省悟,勃发怒气,几乎要一跺脚指责郑徽:原来你想骗我,我不去了!
然而话到口边,她终于又咽了下去。她想她的话要一说出来,必定把整个局面闹翻,钦命限期,已到最后一天,无论如何得先把郑徽平平稳稳送上了路再说。
“你们走吧!”李姥沉着地说,“一路福星!”
“姥姥,我走了。”阿娃借机会再一次表示她的决心,“早则两月,迟则一百天,我一定回来。”说着又转脸托付周佶:“周郎,拜托你照应门户。等我回来,好好替绣春办喜事。一路上我会托便人捎信回来,那时候麻烦你派人去接我。”
“你放心,你放心。”周佶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一切我都会好好安排的。”
于是,李姥领头,一路送到门口,道了无数声“珍重”,阿娃才带着小珠上了车,郑徽骑马跟着。周佶依依不舍,准备送到咸阳桥。
马蹄离乱,车声辚辚,出了长安西城,四十里官道,到正午时分才走完。越过丰桥,只见一带壮丽的城堞,倒映在渭水之中,远处无数起伏的汉陵,令人兴起莫名的哀思。这就是使关人肠断,过客魂销的咸阳古渡。
由此经咸阳桥,越过浊流滚滚的渭水,就是今称渭城的秦都咸阳——为大唐交通西域,入陇主蜀的要道。咸阳桥与东面的灞桥,是冠盖京华的两处有名的送别的地方。只不过出灞桥,东下中原江淮,尽是繁华之地;而出咸阳桥则往往西去绝域,头白不得生还。因此,两地送别,主客的情绪都不一样。
郑徽自是例外,万里鹏程,由此而始,他无法体会行人戍边、爷娘相送的凄壮意味,勒马桥边,对周佶拱手相谢,说道:“你我在此分手了。长安一切,重重拜托!”
周佶却还有些依恋不舍,“此一别不知何年再见?”他说,“咱们再想一想,彼此还有什么话要交代的?”
于是,周佶和郑徽都下了马,阿娃也下车携着小珠的手,跟着他们一起进了河边一处酒店。
那些酒店都是为送别饯行而设的,酒保不待吩咐,摆上四碟干果一壶酒。阿娃刚拿起酒壶,发现小珠拉拉她的衣服,转脸一望,小珠向她努努嘴。
就这时,她听见郑徽惊异的声音:“阿蛮!你怎么也来了!”
真的是阿蛮,正朝他们走来。阿娃放下酒壶,迎了上去,“你来送谁?”她问。
“送你和一郎。”阿蛮说,“昨天张二宝到三曲跟他以前一班同伴去辞行,说要跟一位姓郑的新贵到成都去。我到晚上才知道,猜想着必是一郎。既然一郎赴任,你自然也要同去,所以我赶到这里来送行。”
“我也是送行。”阿娃答道,“只不过比你送得远些,送到剑阁。”
“怎么?”阿蛮圆睁一双杏眼,极诧异似的。
“等我回来再说吧!来,我先替你引见。”
阿娃替阿蛮和周佶通名介绍。大家都坐了下来,阿蛮执壶斟了一巡酒,先向郑徽道贺得官之喜,然后又祝他旅途平安,一连干了两杯。
这下,倒真的勾起了郑徽伤别的意绪。想起初到长安那一夕的缘分,以及进士及第时马前赠花的情意,都是叫人低回难忘的。看她今天特为远来相送,或许有一段相思要诉,却又碍着阿娃,不便启齿,一副别泪,唯有背着人在枕边暗流。一想到此,郑徽有着无限的歉疚,但他同样地碍着阿娃,不便向阿蛮说一句安慰的话。
这情形看在阿娃眼里,别有会心,她想试一试阿蛮对郑徽究有几许真情,便握着她的手说道:“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例唱《阳关》,你领头,送一送一郎。”
“我没有带笛子来。”
“我车上带得有。”
阿娃叫小珠到车上,从她随身携带的装日用什物的奚囊中,取来一支紫竹的笛子,向阿蛮微一颔首,把笛子送到唇边,吹出裂帛似的一声清响。
于是阿蛮微咳一声,背着脸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
那是前几年,王维在这里送朋友出使阳关和玉门关外的安西,所作的一首七绝,由于音节凄壮,流传得很广,在咸阳桥唱这首诗送别,成为风气,并且给它定了一个专名,称为《阳关曲》,又因为第二、三、四句,要叠唱一次,所以又称为《阳关三叠》。
第一句平平而起,但阿蛮的嘹亮的歌喉,已引起酒店中及酒店外、柳荫下送行话别的人的注意。当她唱完第二句:“客舍青青柳色新”,顿时应声相和:“客舍青青柳色新”,余音悠远,久久不绝。
这时笛声一变,由舒徐而激越,复转为慷慨,当伴奏的“散声”终了,阿蛮接口唱第三句:“劝君更进一杯酒。”
“劝君更进一杯酒!”周佶一面跟众相和,一面向郑徽举起了酒杯。
阿娃所吹的“散声”又变了,时而如鹤唳霜空,时而如幽咽流泉,时而如巫峡猿啼,象征着临歧握别,千言万语,叮咛不完的紊乱的心情。
然后,笛音慢了下来,欲语还休似的,有着无限的缠绵之意。阿蛮含着满眶眼泪,凄凄切切地唱道:“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最后一句,相和的人少得多了,有的人哽咽着无法出声,有的人唏嘘着不忍道破。因为如此,越发增添了一份近乎曲终人散的凄凉。
而在郑徽却听得魂飞魄散!阿蛮的歌声仿佛出自他自己的口中——那跟他所唱过的挽歌太相似了!回忆那些长歌当哭、生不如死的日子,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
阿娃和周佶心中,也是一阵阵酸楚,特别是阿娃,知道阿蛮感于下堂复出,漂泊无依的凄凉身世,才会唱出那样哀伤的心声。于是,她激起一番豪侠之气,要做一番惊人的举动。
愁颜相向,是周佶打破了难堪的沉寂,“定谟!”他特意用欣慰的声音说,“好在你不是‘西出阳关’,你是西出散关,该记得我告诉过你的话!”
这句话很有效,郑徽想到他所说的“奇遇”,顿时兴奋掩盖了感伤,他点点头,转脸对阿蛮说:“多谢你特来送行。人生聚散无常,看开些,你请回去吧!”
“不,”阿蛮答道,“我总得看你们过了桥才能走。”
“那么就走吧!”
郑徽站了起来,领头先走,阿蛮跟着出去,周佶要付酒资,慢了一步,阿娃便趁势拉了他一把,两人留在后面说话。
“周郎,我重托你一件事。”她急促地说,“我想把阿蛮带走。她的假母王四娘有钱就行,你能不能代为料理?大概有三四百贯的身价就行了,无论如何拜托你设法垫一垫,等我回来,如数奉还。”
这真是匪夷所思了!周佶细想一想,这件事不好办,就是好办他也不能做,因为阿娃的用意,显然要荐贤自代,那是大违郑徽的本心的。
“不可,万万不可!”周佶不住摇头,“天子新下诏令,整肃官常,那班侍御史闻风言事,正找不着题目,让他们知道了,不说你的主意,只说定谟仗势欺人,形同绑架,那可毁了他了!”
他的话自然有些言过其实,但阿娃不能取得他的同意,不敢造次,匆遽之间,无法从容筹议,只好作罢。
于是,他们一起走到外面。张二宝已带着随从车马,先过了河。郑徽和阿娃携着小珠,步行过桥,周佶和阿蛮在桥边相送;一面一步一回首,一面不断地挥着手,直到彼此看不见了,郑徽和阿娃才上马登车,沿着渭水,迤逦往西而去。
这算是完全离开长安了。暂忘过去,瞻望前途,进入一种新的生活境界,郑徽的心情是开朗的,同时他也记着周佶的话,路上尽不妨慢慢地走,所以潇洒自如,顺道去逛了汉武帝的茂陵,日落时分在马嵬驿投宿。
旅店的灯下,郑徽喝着酒跟小珠调笑。阿娃却有句话迫不及待地想跟他说,刚起更就哄着小珠去睡了。
“一郎,”她在灯晕中半垂着眼说,“我们说两句老实话,好不好?”
“好啊!”郑徽兴奋地回答,他以为她回心转意了,有什么他所企盼着的话告诉他。
“你对阿蛮到底如何?”
这一句话,把郑徽说得发了急,“怎么回事?你心里有鬼!”他暴躁地答说。
阿娃却仍然保持着平静的神态,“阿蛮也是千中选一的人才。”她说,“尽配得过你。”
“哼!”郑徽微微冷笑,“你试我不止一次了。”
“我只试过你一次。”
居然阿娃会自己承认,郑徽倒有些奇怪,“哪一次?试出我什么?”他问。
“就是今天,咸阳桥下。阿蛮那一阕《阳关三叠》,唱出你两行眼泪,这不是假的吧?”
郑徽失笑了,为了报复阿娃的“居心叵测”,他故意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连看都不看她。
“你默认了?”
“默认什么?”
“你对阿蛮的那段情?”
“我说你心里有鬼,真的有鬼,”郑徽不慌不忙地答着,“你以为我舍不得阿蛮才哭了,是不是?错了,你!我是由阿蛮的歌声,想到我从前唱过的挽歌,禁不住心里难过。两者太相像了,你要不信,我唱给你听!”说着张口就哼了出来。
“好了,好了,”阿娃赶紧阻止,“也不嫌丧气,好端端唱什么挽歌!”
“那么你信了?”
“就信了,我也不会改变主意。”阿娃的神色很认真,“一郎,就算阿蛮不如我,你也该想想不得已而求其次这句话。”
“笑话!”郑徽停了一下,又说,“你送我到川边,如果不愿意再跟我走,尽管请回。从此别管我了!”他把最后那句话说得特别重。
“说说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话。”阿娃忽然生起气来,一面起身,一面说,“既然如此,我趁早少管你的闲事!明天一早,我就带小珠回长安,也省得将来张二宝多走一趟冤枉路。”
话说完,人也走到了床前,一歪身倒了下去,面向床里,不睬郑徽。
他却真有些怕她的说得出、做得到的性格,赶紧走了过去,摇着她的身子,赔着笑说:“何必呢,头一天出门就闹别扭!”
“闹别扭也就是今天一晚了!”
“越说越凶了!”郑徽一看情势不妙,只好先骗着她说,“有话慢慢商量。你叫我一下子答应,你替我想一想,换了你也办不到吧?”
“我也并不是一定就现在逼着你答应。”阿娃的气消了些,回身过来说,“可是总得有个商量,你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也替我想想,我还有什么话可以跟你说?”
“是,是!”郑徽表现出特别驯顺的姿态,“咱们好好商量。不过,今天太累了,有话明天再说行不行?”
阿娃无可奈何。心里在想,这一路到剑阁,起码得个把月,慢慢用水磨功夫,总要把他磨得松了口才能完事。
于是,一路行去。阿娃早早晚晚,总要提到阿蛮,说出她的千百样好处。而郑徽是越离长安越远,越不怕阿娃再说什么带着小珠回去的话,所以先还得找些理由来表示不能同意,到后来只是唯唯诺诺地敷衍着,否则干脆顾而言他,根本不理她那一套。
除此以外,他们都是非常融洽的。向西自武功、扶风行去,沿路寻幽探胜,凭吊古迹,走得极慢,半个月工夫才到宝鸡。
“宝鸡就是陈仓。”郑徽对阿娃说,“三国蜀、魏的遗迹很多,我打算好好逛一逛再走。”
“随你。”阿娃答说。
但就在刚一落店时,忽然说有宝鸡县尉来拜访。郑徽换了公服接见。那县尉也姓郑,叙了同宗,官位也相仿,所以兄弟相称,显得特别亲热。
寒暄了一阵,郑县尉才提到来意,“周内相有一封书札,五天前派专差送来的,留交宗兄。”说着他把周佶的信递了给郑徽。
当着客人,郑徽先不看信,只道了谢,仍旧谈些闲话。
“宗兄不妨先看一看信。”郑县尉说,“如果要作覆书,我明天来取,托兵部的驿差办递长安。”
郑徽一想这话也不错,便告了罪,把周佶那一通封缄得极密的私函拆了开来,才读数行,便情不自禁地向内室奔了进去,口里叫道:“阿娃,你看,你看,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消息!”
郑县尉大为诧异,他也不管,奔了进去,阿娃正从床上坐起来。
“有客人在,别大呼小叫的。”她轻声问说,“什么想不到的消息?”
“我父亲由山南东道调剑南道。”郑徽压低了声音,但以过度兴奋的缘故,有些气喘,所以声音是模糊不清的。
“什么?”阿娃情不自禁地大声说道,“再说一遍!”
“我父亲调了剑南采访使。”郑徽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尽可能说得清楚,“他还是我的直属上司——兼领成都尹。”
“有这样的事?”
“周佶的信在这里!”
“啊,”阿娃完全相信了,“怪不得他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又是什么‘说破了没有味道’,一定指的就是这回事。”
阿娃的推断完全不错。周佶的信中说,在郑徽动身的第二天,郑公延调迁的命令就正式发表了。他早已知道,皇帝有意将郑公延由山南东道调剑南道,但政令不出于“中书门下”者无效,地方大吏的调迁,须征得宰相的同意,方能成为事实。事先泄露消息,不独周佶可能受到处分,而且皇帝和宰相为了维持用人大权的绝对自由和尊严,以及杜绝闻风希旨,妄加揣测的不良风气,很可能改变成议。所以他的守口如瓶,实在是出于爱护郑家父子的好意。
两人并坐着看完了信,只是相视而笑,一时竟想不出有什么话要说。
好久,听得外面有咳嗽的声音,这提醒了郑徽,赶紧回身出去,向郑县尉拱手问道:“请教一事,由襄州到成都,怎么才是最便捷的走法?”
“走汉水到南郑起旱,取‘金牛道’由剑阁南下,那是条最近的路。”
郑徽恍然于周佶叫他在剑阁逗留的用意。但现在看来,由宝鸡经北栈道到褒城等候父亲就可以了,因为自襄州起程,不管循汉水到南郑起旱,或者入紫荆关经长安而来,褒城都是必经之路。
送走了郑县尉,郑徽先不进去,一个人定下心来,好好想了一遍。这真是周佶所说的“奇遇”,安排得太巧妙了,父子重聚,姻缘成就,一连串的大事都将在褒城发生,他自我警惕着,千万不能大意,谋定后动,务必要切切实实把握住机会。
“怎么?”阿娃翩然出现在门口,笑着说,“你在发什么呆!”
“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也笑着答说,“倒叫我有些手足无措了。”
“无所谓手足无措。你管你的日程,早早到了成都去等老人家。皇帝限你五天以内离京赴任,不就是这个意思?”
“对了。”郑徽感叹地说,“真是皇恩浩荡!乞假归省,没有下文,我心里还在失望,其实皇帝已有安排。不但见着了父亲的面,而且长侍膝下,在我可真是喜出望外了。”
“恭喜你父子团圆。”阿娃又低首敛眉,仿佛不胜歉疚似的说,“一郎,你的大事可了,而且我也实在怕走栈道,在宝鸡再伴你一两天,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阿娃一说要走,郑徽的头就痛了,他心知她说怕走栈道,无非托词,便也拿这一点来驳她:“你为我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又何在乎走一趟栈道?而且,你原来就答应送我到剑阁的。”
“现在情形变了。”阿娃答道,“我刚才听到你问郑县尉的话,想来你要到南郑去等候,等到了,父子俩一起赴任,何用我夹在里面?”
“你的话正好说反了,我一定要让你见一见我父亲。你想,你对我这样的恩德,我父亲也一定感激万分,在他,只恨没有机会向你道谢,而现在竟有想不到的机会来了,我却放走了你,不说我自己,就说我父亲,也一定要责备我。你想是不是呢?”
当然是的。郑徽的话,入情入理,毫无可驳之处。然而阿娃却另有熟思已久且不可动摇的决心,为了郑徽,为了李姥,也为了她自己,与郑徽的结合是不智的。既然如此,就没有跟郑公延见面的必要。
她对郑公延没有太多的了解,但听郑徽所说,以及从他对郑徽的处罚来看,可以想见,是个极其方正严峻的人。他心目中只有礼教之防,良贱之分,绝不能体会到郑徽对她的那种浃骨沦髓、敬如天神的恩情。而且,那种人往往是错了就错到底的性格,逐出的劣子,是否再肯相认,还是疑问,就算重为父子,也绝不会允许郑徽娶一个娼家女子做正室。到那时候,郑徽为难,她也变成了自取其辱,真是不知而又不智了!
这些想法,苦于不便明说,她只好坚决地表示:“一郎,我一定得走!”
郑徽脸如死灰,好久,大声叫道:“小珠,小珠!”等小珠应声来到面前,他嘱咐道:“你把小娘子的东西收拾收拾,咱们明天一起回长安。”
“又来了!”阿娃怫然不悦,“总是这种自以为是的脾气。”
“是你自以为是!”郑徽抗声相争,“人都到了这里了,为什么不肯跟我父亲见一面?”
阿娃真的忍不住了,“一郎,你也得替我想想。”她说,“你父亲不比你,就算他听了你的话,承认我对你有些好处,找一个人把我叫了去,我不能不去,见了面谈谈,道个谢,拿出一包银子,打发我走路。你想想,我几年辛苦,千里迢迢,就为了这些吗?”
“不会的。”郑徽极肯定地说,“绝不会这样的。”
“如果是这样呢?那不是叫我难堪吗?”
“决不叫你难堪!”郑徽激动地说,“哪怕绝了父子之情,我也要报答你!”
阿娃倏地站了起来,凛然地直呼他的名字:“郑徽!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怎么可以忘了父母的养育之恩?当今皇上以仁孝治天下,你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不但愧为天子门生,也辜负了皇上特为安排你们父子在一起的恩典!”
在大义切责之下,郑徽涨红了脸,低下头去,嗫嚅着说:“我错了!该骂。”
阿娃倒觉歉然,坐了下来,仰望着他说:“我说得太过分了。不过,我希望你知道,我对你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郑徽不断点头,表示接受。而心里却更凄苦,背着手踱来踱去,好久都想不出一个挽留她的方法。
阿娃看到他那样子,心又软了,叹口气说:“好吧,我送你到褒城,你到南郑去接你父亲,如果他老人家一定要见我,我就见一见他好了。”
郑徽大喜,赶紧答道:“就这样。我见了父亲,先不说你也在这里,看他的意思,再作定夺。你说好不?”
“一点不错。咱们就一言为定。”
于是出大散关,取陈仓道,经历了悬危缝、临绝壑、因山就谷、架木为路的北栈道,到了褒城。
在褒城旅店,一住半月,他们俩整日厮守在一起,阿娃自以为相乐之日有限,恨不得把无尽的爱意,都注向情郎。而郑徽则以一切都待见了父亲,相机进言,眼前无所事事,也乐得沉醉于阿娃的软语娇笑之中。
他们似乎又回到了鸣珂曲中西堂的岁月——郑徽记得初见阿娃的那十日,西堂以外,别无天地;西堂以内,则连日子都忘掉了。
蜜样的日子,中断在张二宝的口中,他在南郑打听到确实的消息,新任剑南采访使已经循汉水抵达,暂住在南郑的驿馆。
“啊——”郑徽长长的喘了口气,“终于到了。”但他这时想到的,却不是父亲,“我母亲头发不知道又白了多少?”
“听说眷口都还没有来。”张二宝接口说道,“只老太爷一个人先赴任。”
这补充的报告,使郑徽异常失望,他不但渴念母亲,希望早日见面,而且打算着有些不便在严父面前说的话,可以央求慈母来转圜。这一来,事情就比较难办了。
“你发什么愣?”阿娃笑道,“还不快赶到南郑去?”
“我有些怕!”他怯怯地说。
“怕?”
郑徽先不答她的话,暂且遣走了张二宝,才低低说道:“一直想见父亲,真的要见了,又怕他余恨未息,你想,这几年我一直不跟家里通信,好像自绝于父母,见了面,父亲问起这话,我怎么回答?”
“你只说,未曾显亲扬名以前,没有脸见父母。”
郑徽想了一下,点点头说:“也只好这样回答。就怕父亲根本不愿见我,唉!”他叹口气说,“母亲来了就好了,先见了母亲,不怕见不着父亲。”
“老人家不会不见你!天下做父母的,谁不疼子女?当初杏园那一顿痛责,也许老人家事后懊悔莫及,现在一听说你去了,不知道会高兴得什么样子!怎会忍心不见你?你太顾虑了!”
随便阿娃如何鼓舞,郑徽始终觉得他父亲的态度不可测,而此一见,不独要弥补个人有亏的孝道,还有阿娃的终身待决,关系重大,一定得要想个父亲非见他不可的万全之计才好。
“这有个办法。”阿娃为他设计,“你以下属的身份,参见上司。难道老人家也不见?”
“对,对!”郑徽大喜,“我父亲一向公私分明,以下属参谒上司,他一定延见的。”
于是郑徽叫人去买了手本,恭楷缮好,随即叫张二宝备马,准备赶到南郑过夜,第二天一早到驿馆去谒见。
他跟阿娃正是情浓如漆的时候,就这一天的小别,也觉得依依不舍,不断借故磨着时间。阿娃也隐约有种预惑,仿佛觉得这一去就再也不能见面,索性提议:“干脆你明天一早去吧!”
“不。”郑徽却又不能同意,“怕父亲明天一早动身,中途错过了不好。”
“既一定要走,就得快,别再拖延了!”
“我就走。”郑徽走了两步,忽又转身说,“取块干净手绢给我!”
阿娃明知道他身上已带着一块干净的,这又是借故逗留,却不忍说破,转身回房,另取一块交到他手里。
“我明天下午回来。”他握着她的手说。
“能回得来吗?”她说,“你们父子多年不见,有多少话要细谈!你该在那里陪陪老人家,怎么个情形,打发张二宝来告诉我一声就是了。”
“我希望张二宝回来,不光是告诉你一声,是接了你去见我父亲。”
“你可千万记着我的话!”阿娃郑重嘱咐,“先别说我在这里。看老人家的意思,能见就见,不能见别叫我受委屈!”
“你放心!决不叫你受委屈。”
“还有句话。”阿娃的神色显得更郑重了,“一直到现在为止,我自己觉得最大的罪过,是害你们父子失和。所以我最大的心愿,是要还你父亲一个好儿子。今天,我的心愿可以了了。你记住我这句话:做你父亲的好儿子!顺者为孝,不可违逆!”
“我会记住!”郑徽驯顺地答说。
于是在张二宝导引之下,往东南官道疾驰而去。四十里的途程,日落前即已到了南郑。父子咫尺,却一时不得相见,郑徽这夜思前想后,忽而兴奋,忽而沮丧,患得患失,几乎通宵不眠。
天色微明,他再也无法留在床上,起身漱洗,换好公服,带着张二宝到了驿馆,只见双扉未启,是来得早了些。
怎么办呢?只好吩咐张二宝:“叩门!”
他希望来应门的是他家的童仆,可以先打听一下父亲的态度。可是他失望了,开门出来的是一个不相识的驿卒。
郑徽不等那驿卒开口,抢上一步,说道:“我来拜谒剑南采访使郑公。”
驿卒看一看他的七品公服,问道:“有手本没有?”
“备得有。”
那道手本由驿卒转到郑公延的书童小进手上,他是认得字的,一看手本上的衔头:“新授成都府录事参军郑徽”,竟一下子愣住了。
好久,他才想到他该干些什么,大叫一声:“一郎来了!”随即奔进屋去。
“一清早胡言乱语!什么一郎来了?”郑公延叱斥着。
“有手本在这里!”小进喘着气说。
手本接到郑公延手里,他只当姓名相同,偶尔巧合,所以神态还是平静的,但一翻到第二页,他的手发抖了!三代名讳,清清楚楚地写着,这郑徽,正是他早已视之为异物的不肖之子。
不可能的!郑公延还不肯相信。杏园那一顿鞭挞,是他自己深自痛悔,再也忘不了的,而且,去年死去的老仆贾和,明明曾流涕自陈,说托西市凶肆的人到那里去搜索过,连尸体都埋掉了。怎么这时候又出来一个活的“郑徽”呢?
但是,要不相信也是不能的!那小进已不待他的吩咐,便把郑徽引了进来,一瞥之下,仍然是他的丰神俊朗的爱子,再也错不了的。
父子重见,在最初的意念中,比素不相识的人还更感到陌生。但天性也就在同一意念中,勃然茁发。郑徽的近乎冻结的思维,骤然复苏,几年来对于他父亲的思慕、恕怨,混杂着他自己的辛酸、委屈,心中如倒翻了一个五味瓶,不辨是何滋味。于是,他只叫得一声:“爷!”便伏倒在他父亲脚下,抽抽噎噎地痛哭起来。
郑公延也浑然不辨悲喜,只觉眼眶湿润,视线模糊。他想到杏园所下的毒手,痛恨自己的残忍,因而此时有个奇怪的念头,他宁愿郑徽桀骜无人子之礼,让他对他宽容来抵折自己的咎戾;或者郑徽是穷途末路,瑟缩归来,让他好好安慰他来弥补自己的错误。
然而跪在地下的,依然是孝心不改的爱子,看到他的七品公服,想起他手本上所写着的出身:“天宝三载贡举进士科第二十二名及第,天宝四载制举直言极谏科第一名及第。”是这样一个知过能改,力争上游的跨灶之子!郑公延愈欢喜,愈难过,忍不住蹲下身去,一把抱住郑徽,老泪纵横地叫着他的小名说:“阿定,做爷的对不起你!”
对郑徽来说,至大的安慰,无非听到父亲说这样一句话。而这句话是如何的得来不易!三年来出生入死,脱地狱而登青云,历历往事,尽在心头,于是他哭得更厉害了——但,这副眼泪,是为阿娃而流的,一半是感激涕零,一半是怜痛阿娃为了他所费的无穷的苦心。
整个驿馆都为这片哭声所惊动了,只是能够上前劝慰的,不过小进等少数从常州带出来的童仆,他们虽陪着流泪,而更多的却是欣喜赞叹,用出自衷心的、叫人听着觉得宽慰的话,把他们父子劝得止住了眼泪。
“来,阿定!”郑公延牵着爱子的手,把他引到卧室中,“把你这三年的情形,细细说给我听!”
三年,有着太多的曲折离奇的遭遇,真不知从何说起。郑徽定神想了一下,脑中首先浮起最悲惨的记忆,所以失声答道:“三年,儿子三世为人了!”
于是,他从为李姥所骗,愤而投水讲起,获救以后,却又以愤懑致病,被送到西市凶肆待埋,由于冯大的照料,居然不死,流落成为唱挽歌度日。
这一段经历,郑公延已听贾和约略讲过,他所关心的是他痛责郑徽以后的情形,便急急问道:“在杏园,到底是谁救了你?”
“我到现在还是茫然!”郑徽答说,“仿佛也是西市凶肆的人。我只记得到我完全恢复知觉,是在一座破庙里,围绕在我旁边的是……”
“是谁?”
“一班——”郑徽吃力地说出这两个字,“乞儿。”
“乞儿?”郑公延吃惊地问,“以后呢?”
“唉!”郑徽痛心地说,“那日子,不堪再问。”
这是尽在不言中了!郑公延又怜又痛,再一次自我悔责,但亦愈觉困惑不解:沦落如此,几于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何以又有两应朝试、出人头地的一天?
“那年长安的冬天特别冷,”郑徽接着说,“一进腊月,风雪不断。最大的一场雪,连下三天不停,两市九衢,断了行人。饥寒交迫,自忖必死,不想在大雪中遇见一个人,相见之下,儿子一痛而绝……”
“那,那是什么人?”郑公延大声地打断他的话问。
“是阿娃!”郑徽流着泪说,“没有她,我今天再也见不着你老人家的面。”
控制极度激动的心情,郑徽细说阿娃如何帮助他上进。郑公延从未听过这样惊心动魄的故事,他虽也从未见过阿娃,但他脑中已清晰地呈现了一个望之若天人的形象。
“天下有如此奇女子,真可为列女传开一新局!”郑公延感叹久久,忽然问说:“她此刻在哪里?”
郑徽看他父亲对阿娃是这样的敬慕,便照实回答:“在褒城。”
“今后的行止呢?”
“原有约定,她送我到了剑阁,自回长安。”郑徽故意这样答说。
“这怎么可以——”
郑徽一听这话,知道有些意思了。但可惜就那一句,做父亲的沉吟着不再说下去了!郑徽急在心里,却只能屏息待命。
好久,邓公延大声喊他的书童:“小进,取《户婚律》来!”
于是小进打开书箱,取出三十卷的《唐律疏义》,拣出《户婚律》送了上来。郑公延开卷略略看了一下,便掩书说道:“良贱不能通婚,凡违婚律而由父母主婚者,独坐主婚。我拼了获罪,也要出面主持你俩的婚事。”
这在郑徽,真是喜出望外。可是,多想一想,却又十分为难,因为自己的婚事,怎可以让父亲失官获罪?“儿子不孝,贻亲之忧。”他跪下来说,“但如爷得了什么处分,阿娃一定于心不安,儿子更没有面目做人。这,这还要另筹善策。”
“你起来。”郑公延极有力地说,“我志已决,非如此不足以崇功报德,表扬大义。心之所善,之死靡他,任何人换了我,也只有这样处置。筹办了这件大事,我就上表自劾,我想,也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处分。王道不外乎人情,所以本朝律法,论罪有‘十恶’‘八议’之说;‘十恶’不赦,‘八议’就是论人情,此事‘议亲’‘议贤’,都有可原之处。如果受恩不报,谓之不义,而‘不义’正是‘十恶’的第九目,纵然可逃法网,其实已成为不义的‘十恶’之徒,名节有亏,终生抱惭,万万要不得!”
那义正词严的宣示,使得郑徽懔然于他和阿娃的遇合,以及今后的姻缘,有关大节出入。事已如此,除了听命而行以外,他不能多赞一词。至于贻累老父,只有将来加倍尽孝来报答了。
“只是这‘媒妁之言’,却不好办。本可以拜托南郑和褒城两位县令,做乾坤两宅的冰人,但既知违律,岂能陷人于罪?”郑公延沉吟着说,“看来只好我亲自去‘纳采’‘问名’了,今天下午我约了南郑县令有公事谈,不能以私害公。明天一早,我到褒城,当面道谢,同时替你求婚。”
“这不必了。”郑徽赶紧拦阻着说,“而且阿娃住在旅店里,诸多不便。”
“礼不可废,也不可草率,她该先有个自己的家,倒是真的。”
“这容易,在褒城先赁一所房子,让她从旅店搬过去。”
“该这么办。好好赁一所房子把她安顿下来,以后我托褒城令暂为照应。先订婚约,等你到了任,再来亲迎,才合礼数。”郑公延停了一下又说:“先回褒城去办事,下午再回来!我还有许多要问你的话,也有告诉你的话,都在晚上细谈。”
“是!”郑徽响亮地应了一声,退后两步,悄悄转身离去,但一出房门便飞快地往外奔,找到张二宝,说一声:“回褒城!”便自己动手,解下拴在驿馆门外的马匹,一跃而上,猛挥一鞭,直出西城。
一路上,郑徽的心情比金榜题名时还要兴奋舒畅。人生在世,最快意的事,无过于报德之时——而况那是永偕白首的开始,从今以后尽是浓情蜜意,无辱无忧的日子!
到了褒城旅店,郑徽摇手叫张二宝不要声张,悄悄掩入内室,向正在对镜沉思的阿娃,兜头一揖,笑嘻嘻地说道:“夫人,下官特来报喜!”
“吓我一跳!”阿娃再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时候回来,惊魂稍定,才发现郑徽脸上的喜色是她从未见过的,知道他们父子的感情已经恢复,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顿觉满身轻快,也笑着答道:“九转丹成,功德圆满了!”
“可不是!”郑徽一顿,深憾于父亲要上表自劾,喜事还不算十全十美,便拉着她的手说,“你听我从头到尾告诉你!”
并坐在一张床上,郑徽自昨夜在南郑失眠谈起,一直说到如何把她暂时安顿在褒城,先订婚约,然后亲迎。等这种种经过讲完,他故意用质问的语气说:“顺理成章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你该没有话说了吧?”
阿娃怎会没有话说!她只是有太多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当郑徽细述一切时,她只感到心弦的猛震,但她也跟郑公延初见失去的儿子一样,浑然不辨悲喜,因为,她也从未期望过有这样的局面出现——是真是假,仿佛在疑似之间,还不可能有她自己的反应。
而郑徽并不能了解她的心情,过分的兴奋使他失却体察别人的能力,同时,他的内心也是匆遽的,交代过那一番话,他自觉大事已定,安顿了阿娃,他还要赶到南郑,向父亲去细问慈母的起居。
于是,他在阿娃的鬓边吻了一下,说:“我叫张二宝去找房子,找好了,你就搬。这只是暂住一住,一切委屈。”
阿娃没有答话。她仍在恍惚之中,一半没有听清他说些什么,一半觉得什么“房子”都是小事,她要一个人静下来细想一想。
“天下竟有如此的奇女子!”郑公延的话,自然而然地在她心头浮起,每念一遍、想一遍它的意思——她惊奇地发现,她对郑徽的一切,不必自我菲薄,确是与众有殊、人所难能的。
于是,她陡生庄严、充实而恬适的感觉。同时对郑公延有着莫名的感激和尊敬,那“奇女子”三字的称誉,在她已心满意足,自己知道,到死都不会忘记。
这个“奇女子”也还要有惊世骇俗、荣华富贵的后半世!在此刻,她就可以清晰地看见那绚烂的未来的日子——明天,一位朝廷三品大员登门请见,那还只是开端,将来全副执事,奉迎入蜀,于是成都府署,大张结彩,在剑南二十八州一百八十九县贺客注视之下,交拜花烛,成为“五姓”高门的冢妇。这番风光,该是三曲姐妹,做梦都没有想过。
那也还只是开端。舅姑钟爱,夫婿体贴,嫁后光阴的称心如意,才是世上任何女孩子所艳羡的。不仅如此,她还将得到任何一个女孩子所想得到的一切,她相信她跟郑徽所生的子女,一定是秀美聪明的;她也相信在她辅助之下,以郑徽的出身和才干,历州道、转台省,也许不到白头,便能拜相——那时,她可能会得到“国夫人”的封典。
“一位出身平康的国夫人!”想到千秋万世,都将拿她的故事作为美谈,阿娃真的陶醉了。
然而想到后来她不能不怀疑:新妇入门,咎戾俱来,郑公延由于违犯《户婚律》而获罪;郑徽因为延祸于亲而为人所不齿;而她自己也将被隔绝在那些贵妇淑女交游的圈子外面,这是悲剧,也成了话柄!什么“美谈”?
那就像自己替自己浇的一盆凉水,心冷了,头脑也清醒了。回想刚刚消失的那种神魂颠倒、热衷痴迷的幻想,自己都觉得可耻!
“良贱不能通婚!”多刺心的话!“哼,”她在心里冷笑,“你们也知道龌龊风尘中有奇女子?”她浮起一丝傲然的微笑,“我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奇女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有大丈夫的气概,才是巾帼之奇!”
于是,她心中又充满了庄严、充实而恬适的感觉:满意于自己通过了一场考验,也满意一切都安排很妥帖,李姥的余年不再寂寞,郑公延不致会有什么罪名,郑徽可以另娶门当户对的名媛……
想到郑徽,她不能不感到凄楚!多少轻怜蜜爱,多少绮思梦想,从今以后,都将化作无尽的怅惘,在花晨月夕或者风雨中宵,缠人不去!
“小娘子!”小珠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抬眼看时,正有一块血色的罗巾递了过来。
“干什么?”
“你在淌眼泪。”
“噢!”她强笑着说,“我在想姥姥!”
“我也常想她。”小珠偏着头,做出大人样子的困惑神情,“在家里,最好躲开姥姥,省得挨她骂;不在家,倒又常想她。真奇怪!”
“好!”她怜爱地抚着小珠的背,“你想姥姥,咱们明天就回长安去!”
“真的?”小珠又惊又喜地问,“一郎不是叫二宝叔去找房子,得住在这里?”
“不,不住在这里,明天就回去!”
“怎么?”接话的是窗外的张二宝,他急急奔了进来,问道,“小娘子刚跟小珠说什么?”
“一郎呢?”她管自己问。
“怕时候晚了,南郑的城门会闭,已经走了,一郎叫我跟小娘子说,请小娘子连夜就搬,他明天中午回来!”张二宝稍停一下,接着又说:“房子找在东城,分了人家一个院子,很宽敞……”
“你别说了!”阿娃打断他的话,“去告诉车夫,明天一早回长安。”
“怎……”张二宝结舌地,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先送我回去!”她平静地命令着,“到了长安,我再打发你到成都投奔一郎。郑家爷儿俩,看我的面上,一定会好好照应你的。”
“谢谢小娘子!不过——”
“别再多说了。照我的话做!”
张二宝对阿娃的敬畏,犹过于对李姥,听她这样吩咐,不敢违拗,出去与来自长安的车夫,谈好回程的车资,又忙着要与那三个新同事去道别,顺便请他们在郑徽面前致意,说他把阿娃送回长安,立即再赶到成都投效。
那三个人——苍头、厨子、书童都是在长安动身以前才收用的,对于郑徽和阿娃的关系,毫无所知,一路上跟着张二宝喊阿娃为“小娘子”。这位小娘子,御下宽厚,听说她忽然要回长安,都觉得有些依依不舍。那厨子还特地做了几样拿手的菜,送了进来,算是替阿娃饯行。
从长安到此,住店打尖,都是吃的店家的饭食,带来的厨子,一直没有一显身手的机会,所以这还是阿娃第一次领教厨子的手艺。菜一上桌,想起郑徽,把厨子叫了上来,先开发赏钱,然后把郑徽的饮食好恶,细细说了给厨子听,叫他务必记在心里。
吃完饭,该收拾行李了。第一步先把她自己的东西跟郑徽的分开,但第一步就是难题,日常用具,她用他也用,实在无法分得开。而且那些每天在用的东西,寄附着太多的回忆,无论留下或带走,都算是情缘的割断。于是,平日哪怕是柄珍贵的牙篦,折了一个齿便弃之不用的她,此时连一把常州所产的、用旧了的黄杨梳子,都不知该如何处置。
一物之微,摩挲不舍,而无情的更鼓,飘响在暮春的晚风中——二更了!
阿娃凛然心惊!抬眼四顾,在堆乱了一屋子的衣服什物之中,小珠的那双猫样的眼睛,灼灼地望着她,惶惑而忧郁的。
“去睡吧!”她说,“明天还要起早呢。”
“真的明天回长安?”
“当然是真的。”她诧异地问,“怎么啦?”
小珠大人气地感叹着,“从此见不到一郎了!”她幽幽地说。
是的!从此见不到一郎了!阿娃一面帮小珠脱衣上床,一面在心里设想着明天中午,郑徽发现她不别而行以后,会有怎样的惊诧焦急?
无疑地,他会沿着“北栈道”追了下来。但也无疑地,他父亲会阻止他那样做,一个要赴任的官员,这样的行径,便是以私害公,方正的郑公延绝不会准许的。
以后呢?她继续往下想,男人的哀愁,总是可以用时间来洗刷的,慢慢地,她的影子在他脑中淡了,于是父母督促,亲友相劝,另一位名门淑女代替了她的地位,成为他的嫡室。多少年以后,他也许会偶尔想到她,但纵有无可奈何的怅惘之情,也不过为他增添一些作诗的材料而已。
回过头来再想她自己。这一回到长安,即使仍旧搬回三曲,自然不会重现色相,替郑徽出乖露丑,而像郑徽那样的人不嫁,亦再无人可嫁。只待李姥撒手西归,道观或者尼庵就是她的最后的归宿,青灯黄卷,送尽华年……
阿娃再也想不下去了!
人生果真如此凄凉?当她自己提出这样的疑问时,她所感到的是无边的恐惧,接着便想到明天独回长安,会不会铸成大错?
对她自己来说,是一大错;撇开自己,北归长安是唯一可行之路。她想起几年前在平康坊菩提寺听老僧说法,讲过佛祖舍身饲虎的故事,当时怀疑其未必是真,到现在才知道,事情逼到那地步,只有咬一咬牙,纵身一跃,反倒心安理得。
于是,通过第二次考验,再度激发出破釜沉舟的悲哀的勇气。她草草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把一切平日共用的器物,都留给了郑徽。那些特别紧要的东西,像他的“告身”之类,还一一检点,开了单子,压在砚台下面。
此外还应该留几句话。她这样想着,心头立刻浮起千言万语,但话越多,越显得情丝万缕,缠绵难理,只徒然增加郑徽思念的痛苦,何必呢?
只字不留,飘然远去,自是海阔天空的境界,就只怕郑徽不明白她的决绝的心情,朝思暮想,总是不死心,似也不安。那么该说些旷达的话,供他宽慰自解。
执笔在手,阿娃沉吟着久久不出一字。三年多的日子,无限绸缪婉转的情思,一朝硬生生分手,如说能看得破,放得下,不要说是郑徽,就是她自己,也未必能相信。
“人生无根蒂。”她不自觉地叹息,声音出口,忽然发觉,这似乎是郑徽念过的一句诗,细想一想,记起来是陶渊明的句子。
拣出陶诗来查,果然是的: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阿娃如释重负,把它照样抄了下来,又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十个字旁边,加了密圈,特别表示珍重为国的期望之意。
放下笔,揉一揉倦眼,发现窗纸微明,曙色已露。厨房和马槽上都已有了人声,“是时候了!”她轻轻地自语着,心头空落落的,无荣、无辱、无喜、无悲,仿佛失去了什么,也仿佛得到了什么,就像春梦初醒似的那样神思迷惘。
于是在朝阳影里,得得马蹄,辘辘车声,向归途进发。栈道艰险而此心坦然!百折千回,愈行愈高,偶尔回头望一望,有名的“栈云”锁断了来路,褒城更不知迷失在什么方向了。
终宵未眠的阿娃,双眼涩重,自知在车中有一觉好睡,“一郎!”她在心里呼唤,“来梦中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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