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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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地方在纽约吗?”

“没错。”她说。

他弹打着指甲。“离开那里让你觉得很不舒服?”

“一点也没错。”

他看着河岸说:“这也是让昆虫最害怕的事。”

“什么事?”

“有些昆虫很奇怪,它们不怕工作,也不怕打仗,可是一到不熟悉的地方,就会变得非常怪异。就算那地方没什么危险,它们还是不喜欢,不知该如何适应。”

好吧,萨克斯心想,我猜我正是典型的这种昆虫。不过她更喜欢林肯的说法:如鱼离水。

“当昆虫感到躁动不安时,你总是能看出来。它们会清理触须,一遍又一遍地清理……昆虫的触须最能表现出它们的情绪,就像我们人类的脸一样。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他顿了顿,增加了点神秘性,“它们不会像我们一样假装。”他怪声怪气地笑起来,这种笑声她过去从没听过。

他轻轻翻过船舷,跳进水中,把船拉上岸。萨克斯也下了船。他领着她走入森林,尽管暮色已深,看不清任何道路小径,但他似乎还是知道该往哪里走。

“你怎么不会迷路呢?”她问道。

加勒特回答:“我想,我就像大君王吧,方向感特别好。”

“大君王?”

“那是一种蝴蝶的名字。它们要迁徙一千多英里远,途中不会迷失方向。这真的、真的很酷,它们可以用太阳导航,根据太阳在水平面上的位置改变它们的方向。阴天或晚间,它们就利用其他感官领航。它们能感觉到地球的磁场。”

当蝙蝠发出声波去探测它们的时候,蛾子会收起翅膀,突然掉到地上躲避。

他兴致勃勃地讲演介绍,而她则面带微笑地在一旁倾听。突然,她的笑容僵住了,急忙蹲下。“小心,”她低声说,“那边!那边有光。”

微光反射在黑暗的池水上。这是一种诡异的黄光,就像快要熄灭的油灯。

但加勒特却笑了起来。

她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他说:“只是鬼魂。”

“什么?”她问。

“那是沼泽小姐。据说,有个印第安少女在即将结婚的时候死了。她的鬼魂一直在阴暗大沼泽漫游,寻找那个本来要和她结婚的男人。我们现在不在大沼泽区,不过离那里也不远了。”他点头指向那团火光。“其实那只是狐火,由茂盛的菌类植物产生出来的。”

她不喜欢这道光。这使她想起今天早上开车进田纳斯康纳镇,在路旁的葬礼上看见那副小棺材的感觉。

“我不喜欢沼泽,不管有鬼没鬼。”萨克斯说。

“是吗?”加勒特说,“说不定哪天,也许你会喜欢。”

他带着她在一条小路上走了约有十分钟,接着转进一条短短的车道。车道上长满杂草。空地上停放着一个老拖车式的活动房屋,在黑暗中,她无法分辨拖车屋的外貌。只能由歪斜的车身、生锈的外壳、扁平的轮胎、长满常春藤和苔藓的情况判断这是一辆报废车。

“这是你的吗?”

“呃,这里好几年没人住了,所以算是我的吧。我有钥匙,但是放在家里了,没机会拿出来。”他走到拖车屋侧面,打开一扇窗户,爬高钻进窗户里。很快,拖车屋门便由里面打开了。

她走进拖车屋,看见加勒特正在小厨房里翻一个柜子。他找出几根火柴,点亮一盏煤油灯。油灯立刻绽放出温暖、黄色的光芒。他打开另一个柜子,朝里面看去。

“我本来有一些多力滋饼干,但都被老鼠搬走了。”他拿出几个保鲜盒查看,“全都吃光了,妈的。不过我还有约翰农夫牌通心面。很好吃,我经常吃这种东西。还有一点豆子。”他动手打开罐头,此时萨克斯环顾拖车屋内部,这儿有几张椅子,一张桌子,卧室有一个脏兮兮的床垫,客厅地板上有条厚毯子和枕头。拖车屋十分破烂,门锁和配件都已烂掉,墙上有弹孔,窗户已破,地毯也污迹斑斑。她在纽约市当巡警时见过许多这样的地方,不过那些都是从外往里看,她从没想到这种地方现在竟会成为自己的临时栖身地。

她想到今天早上露西说过的话。

正常的规则对帕奎诺克河北岸的人完全不适用,对我们或他们都一样。你会发现你还没宣读嫌疑犯的权利就先开枪射击,而且这样做最好。

她想起那阵震耳欲聋的枪声,打算置她和加勒特于死地的攻击。

加勒特把一条脏兮兮的破布挂在窗户上,以防灯光外泄。他走到屋外待了一会儿,进来时带回一个生锈的杯子,里面盛满了想必是雨水的清水。他把杯子递给她,而她却摇摇头。“我觉得我已喝下整条帕奎诺克河的水了。”

“这个好喝些。”

“我知道,不过还是算了。”

他喝掉杯子里的水,然后用一台小型燃气炉烹煮搅动着食物。他一遍又一遍地轻轻哼唱着一首怪异的歌曲,“约翰农夫、约翰农夫,享受约翰农夫带来的新鲜……”其实这只不过是首广告歌,但调子却十分吵人。她很高兴他终于停下不唱了。

萨克斯原本不想吃东西,可是她突然发现自己饿了。加勒特把锅里的东西分倒进两个碗,递给她一把汤匙。她往勺上吐了口唾沫,用t恤把它擦干净。他们安静地吃着,沉默了好几分钟。

忽然,萨克斯听到外面有一种喧闹声,一种高频率的声响。“那是什么?”她问,“是蝉吗?”

“没错,”他说,“这声音是雄蝉发出的,只有雄的才会。这些声音是它们身上薄薄的鼓膜制造出来的。”他眯起眼睛,想了一下。“蝉的一生真是很奇怪……它会挖洞把幼虫产在地底下,这些蝉蛹在羽化前会在地下待上二十年,之后才爬到树上。当背部表皮裂开,成虫便从蛹中爬出。在它们离开地洞成为成虫的这么多年时间里,它们就待在地底下,就这么躲着。”

“加勒特,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昆虫?”萨克斯问。

他犹豫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喜欢。”

“难道你没想过吗?”

他放下手中的食物,挠着身上一块被毒橡树刮出的红斑。“我猜,我对昆虫有兴趣大概是从我爸妈死后开始的吧。他们出事后,我很不开心。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变得很奇怪,很混乱,唉,不知道,反正不太一样。学校的辅导老师说那是因为我爸妈和妹妹都死了的缘故,要我努力克服。可是我没办法。我总觉得自己不像是个真正的人,什么事都不在乎了。我要不就躺在床上,要不就去沼泽、森林,或是看书。整整一年里,我就只做这些事。我很少见人,只是不停从这个养父母家搬到另一个养父母家……不过,在那段时间里我读到一些很棒的东西。就是这一本书。”

他打开《微小的世界》,翻开其中一页,摊开给她看。书中有他圈起的一段话,标题名为《健康生物的特征》。萨克斯仔细浏览这八九条特征,念出其中几条。

——健康的生物会努力成长和发展。

——健康的生物会努力求生存。

——健康的生物会努力适应环境。

加勒特说:“当我看见这些话时,哇,我简直高兴得不得了。我终于又可以健康正常起来了。我费了很大工夫按照书上说的规则去做,结果觉得舒服多了。所以,我猜我更像它们——我是说,昆虫。”

一只蚊子停在她的手臂上。她笑着说:“但它们却会吸你的血。”她一巴掌拍下,“打到你这小子了。”

“它是母的。”加勒特纠正她,“只有母蚊子才会吸血,公蚊子只喝露水。”

“真的吗?”

他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手臂上的那一丁点血斑。“昆虫是不会灭绝的。”

“什么意思?”

他在书上找到另一页,大声念出来:“如果说有哪种生物是永恒不朽的,那就非昆虫莫属。在地球上,它们比哺乳动物早出现数百万年,而且即使在所有具备智商的动物都消失后,它们仍会继续存在下去。”加勒特放下书本,抬头看着她。“你知道吗?事实上是,虽然你打死了一只昆虫,但在其他地方还有更多的。如果我爸妈和妹妹都是昆虫,就算他们死了,别的地方还有和他们一模一样的虫,那样的话我就不会寂寞了。”

“你没有朋友吗?”

加勒特耸耸肩。“玛丽·贝斯吧,她可以算是唯一的一个。”

“你真的喜欢她,是吧?”

“非常喜欢。那些家伙想欺负我,是她过来救了我。而且,她肯和我说话……”他想了一下,“我猜这就是我喜欢她的原因。她肯和我说话。我在想,嗯,也许再过几年,等我年纪再大点儿,她也许会愿意出来和我约会。我们可以像其他人那样做一些在家都会做的事,比如,去看电影,去野餐。我有次看见她在外面野餐,她和她妈妈还有一些朋友一起。她们玩得很愉快。我看着她,呃,好几个小时。我就躲在一棵冬青树下,带了一点水和妙脆角玉米片,假装自己也和她们一起野餐。你参加过野餐吗?”

“我参加过,当然。”

“我以前经常和家人去野餐,我是说,我真正的家人。我喜欢野餐。妈妈和凯伊放好桌子,在小小的烤肉架上烹煮从大市场买来的食物。爸爸和我脱掉袜子,站在水里钓鱼。我还清楚地记得冰凉河水和泥土接触身体的感觉。”

萨克斯心想,这也许正是他如此喜欢水和水生昆虫的原因。“你觉得未来的某天你会和玛丽·贝斯一起去野餐?”

“我不知道,或许吧。”接着,他摇摇头,露出一个哀伤的笑容,“我猜应该不可能了。玛丽·贝斯这么美丽,这么聪明,又比我大好几岁。她终究会和另一个聪明又英俊的男生在一起。但我们还是可以成为朋友,只有她和我。就算做不到,我也会全力照顾好她的安全。她会和我在一起,直到平安无事为止。要不,就请你和你的朋友——那个坐轮椅的、大家都在谈论的人——请你们帮她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他看向窗外,沉默下来。

“安全远离那个穿工装裤的男人?”她问。

他一时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没错,正是这样。”

“我要去拿点水。”萨克斯说。

“等等。”他说。他拿起放在厨房桌台上的一根树枝,撕下几片干树叶,要她涂抹在露在衣服外的手臂和脖子。这种叶子有股浓浓的草药味。“这是亚香茅,”他解释,“这种植物的汁液能防蚊,这样你就不用打死它们了。”

萨克斯拿起杯子,走到户外的集雨水桶前。水桶上盖着一张完整的纱网。她掀开网子,把水杯装满,仰头喝下。水很甜,野地里唧唧喳喳的蝉声虫语响成一片。

要不,就请你和你的朋友——那个坐轮椅的、大家都在谈论的人——请你们帮她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句话在她脑中回响:那个坐轮椅的人、那个坐轮椅的人。

她回到拖车屋,放下杯子,环顾车厢里的小客厅。“加勒特,你能帮个忙吗?”

“行啊。”

“你信任我吗?”

“应该吧。”

“坐到那边去。”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站起来,走到她指的那张旧扶手椅边坐了下去。萨克斯走过小客厅,搬起角落里的一张藤椅,拿到少年坐下的地方放下,椅子面对着他。

“加勒特,你记得在拘留所里佩尼医生要你做的事吗?”

“和椅子说话?”他问,不太确定地看着那张椅子,“那只是个游戏。”

“没错。我要你再做一次,可以吗?”

他犹豫着,双手在大腿上摩擦,盯着椅子看了好一会儿,开口说道:“应该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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