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2 / 2)
“这是我最喜欢的‘白酒’。”
“是吗?一瓶多少钱?”
“大概七十美元吧。”
桑尼做了一个表示不可置信的鬼脸,不过他还是一口喝干,然后又倒了一杯:“喂,老板,你听过‘道’吗?”
“我?你指的是那些新世纪的狗屁?你跟我说算找错人了。”
“那好,我再告诉你一些事。在中国,我们有两种主要的哲学观:孔子和老子。孔子主张人民应该顺服君主、顺从秩序,对比自己好的人‘磕头’,保持沉默。但老子,他的主张就刚好相反。他认为,对每个人来说,最好的方式就是跟随自己的生活,找到协调与自然。‘道’的英文说法是‘生活的方式’。他写了一些文章,我试着用英文说说看,都是和你有关的,老板。”
“和我有关?”莱姆问。他提醒自己,现在之所以对这个人的话感兴趣,一定是因为体内的酒精作祟。
桑尼眯起眼睛,开始翻译:“老子在《道德经》里说:‘不出门外,就能推知天下的事理;不望窗外,就能了解自然的规律。所以有道的人不出门就能推知,不窥望就能明理,不妄为才能有成就。’”
“在中国,每个人都能随便就一件事讲出一套大道理吗?”莱姆打断他。
“没错,我们是有很多格言。你应该要托马斯把它们写下来,贴在墙上,就放在关公像的旁边。”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默默喝了一会儿酒。
不出门外,就能推知天下的事理;不望窗外,就能了解自然的规律……
终于,谈话又继续了,桑尼详细说起他在中国的生活。
莱姆问:“你在那里住得好不好?”
“我住的是公寓,地方很小,就只有你这个房间一半大而已。”
“在哪里?”
“我的老家在六果园,意思是‘六个水果园’,但现在都没有了。那个地方在福州附近,大概有五万人。福州市的人口倒是不少,至少有百万人以上。”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
“在福建省,中国的东南部,海的对面就是台湾。那里有许多山地,最大的河流叫闽江。历史上第一个三合会,就是源自福建,而势力最大的就是‘三聊会’。我们那里走私风气很盛:盐、鸦片、丝绸。那里有许多水手、生意人和进口商,但农民并不多。那里也有像aol这样的网络公司,做得很成功。”
“六果园那里有些什么样的犯罪活动?”莱姆问。
桑尼说:“和你们这里完全相同,一样有谋杀、抢劫和强奸。”桑尼又喝了一口酒,“我抓过一个人,他杀了四个女人,而且还打算继续杀下去,结果被我抓住了。”他笑了起来,“我靠的是一滴血,被害人落在他自行车轮胎上的一滴血,小得像一粒细沙。我就凭这点让他俯首认罪。老板,你看,这一点也不怪力乱神吧?在中国,妇女被拐卖是个大问题,这些妇女往往被运到几千里远的地方。去年我找回来六个妇女,是我们公安局里的最高纪录。找到绑匪、逮捕犯罪嫌疑人的感觉非常好。”
莱姆说:“就是这种感觉。”
桑尼为这种感觉而举杯,两人便默默地喝了一会酒。
大部分来拜访他的人,对待他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畸形人。没错,他们是没有恶意,可是他们刻意对他的“状况”装出视若无睹的态度,反而更突显了这点。要不,有的人就故意拿他身体开玩笑,借此展现自己和他之间的亲密程度。但事实上,这种方法也缩短不了距离,而且当他们瞥见床边的导尿管、成人尿布纸盒时,心中便免不了开始倒数计时留在这里的时间,恨不得能马上离开这个地方。这些人绝对不敢反对他说的话,也不会和他顶嘴。他们永远不会破坏表面装出来的关系。
可是,在桑尼的脸上,莱姆完全看不出来自己的身体状况对他造成的影响。若非得要用字眼儿形容……可以说是很“协调”吧。
他发现,这些年来他交往的这些人,除了阿米莉亚·萨克斯之外,多半只是泛泛之交而已。然而,他和桑尼才认识一天,熟识的感觉就已经超越了其他人。
“你刚才说到你的父亲,”莱姆说,“听你的口气,你们的关系好像不太好。说来听听如何?”
“哦,我爸爸……”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显然像莱姆适应他的白酒一样,已慢慢习惯了这个东西。这是通过酒精达成的全球化,莱姆心里这么想。
桑尼又倒了一杯酒。
“你应该一点一点地喝。”莱姆建议。
“等我死了之后再说吧。”桑尼说,拿起这个印有花朵的粉红色冰淇淋纸杯,把酒一口喝干。
“我爸爸……他不怎么喜欢我。我这个人……该怎么说呢……并没有照他所希望的路走。”
“是失望吗?”
“对,我让他失望了。”
“为何?”
“唉,说来话长。孙逸仙先生在二十年代统一中国,但此后内战不断。那时国民党是由蒋介石领导,而共产党一直在反抗。后来日本人侵略,大家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日子。等日本人投降,中国的内战又恶化起来。最后,毛泽东领导的共产党打赢了,把国民党逼到了台湾。我爸爸一直跟随毛泽东,在一九四九年十月北京的天安门广场上,他就站在毛主席的旁边。唉,老板,这个故事我已经听过几百万次了,听他说当时他们站在那里,听乐队演奏高亢的音乐。那是个爱国的年代。
“所以,我爸爸就有了很好的关系,而且是和高层的关系。他回到福建,成为一位大人物。他希望我也能和他一样。”他挥动着双手,“我才不管什么伟大的理想。我只希望当警察,喜欢追踪歹徒强盗……永远充满谜题,永远充满挑战。我姐姐,她的位置就很高。虽然她不是男的,但我爸爸老是以她为荣。他说,她不像我,只会使家门蒙羞。他老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桑尼的脸色阴沉起来,“还有另一件不孝的事——我结过婚,但一直没生孩子。”
“你结过婚吗?”莱姆问。
“我老婆死了,病死的。是某种热病,很厉害。我们结婚才几年,没有小孩。我爸爸说这全是我的问题。我们试过了,但就是生不出来。后来她就过世了。”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这座城市的夜景,“我爸爸很严厉,我成长过程中不知道被他揍过多少次。不管我怎么做,他永远也不会满意。我成绩好……我向来就是好学生,我在军队中拿勋章,我娶了好姑娘,我每星期都会去探望他,给他钱,到我母亲的墓前上香。但不管我怎么做都不够……你的父母呢,老板?”
“都死了。”
“我母亲,她并不像我父亲那么严厉,但她很少说话,他不让她说……在美国,你们应该没有这些事吧?该怎么说呢……活在父母的压力之下?”
形容得好,莱姆心想。“也许没那么严重,但还是有人如此。”
“孝顺父母,对我们来说是一等一的大事。”他朝关公像拜了一下,“在所有神仙中,最重要的就是我们的祖先。”
“说不定你父亲是希望你过得更好。你知道的,严厉只是表面上的,其实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不,他就是不喜欢我。我没有儿子继承香火,这是非常严重的事。”
“你还会遇到合适的人,再共组一个家庭。”
“像我这样的人?”桑尼扑哧一笑,“不可能、不可能。我没有钱。在福州,像我这种年纪的男人个个从商做买卖,早就赚了一大笔钱。那个地方处处有钱赚。记得吗,我说过我们那里的女人比男人少?对女人来说,她们没有理由挑一个穷鬼,而不选一个有钱的年轻人。”
“你和我差不多大,”莱姆说,“还不算老。”
桑尼再次看向窗外,“也许我干脆留在这里算了。我英文说得不错,可以在这里找个工作。我可以到唐人街当卧底。”
他说得一脸正经,但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行、不行,一切都太迟、太迟了……算了,我们还是先抓住‘幽灵’,然后我回家。关公会保佑我,让我的照片登在福州的报纸上,说不定我爸爸看到新闻,会觉得其实我还不算是太差劲的儿子。”他喝干杯中的威士忌,“好了,我喝够了……你和我,我们来玩游戏,老板。”
“我不会玩游戏。”
“是吗?那你计算机屏幕上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桑尼很快地说,“我看到了,是棋子游戏。”
“我很少玩。”莱姆修正说。
“玩玩游戏对你有好处,我来介绍你玩一种最好的游戏。”他走向那个像魔术师的帽子一般的购物袋。
“我什么游戏也不能玩,桑尼。我没办法拿纸牌,你知道。”
“什么?纸牌游戏?”桑尼轻蔑地说,“那只是赌运气而已,除了拿来赌钱,没别的用处。纸牌游戏必须把牌盖住,以免对手看见自己的秘密,但我说,最好的游戏是把秘密藏在脑子里,譬如说围棋。你听过吗?”
莱姆认为自己听过。“是像西洋棋的东西吗?”
桑尼笑了:“西洋棋?不对,不对。”
莱姆看见桑尼从购物袋中拿出一个棋盘,放在他床边的桌子上。这是一个格状的棋盘,上头有许多纵横交错的线条。桑尼又拿出两个小袋子,里头分别装有数百颗黑白两色的小棋子。
一看见这种格状棋盘,莱姆便对这个围棋游戏产生了莫大兴趣。他很专注地听桑尼生动地解释围棋的规则与玩法。
“听起来还真简单。”莱姆说。两名玩家轮流把棋子放在棋盘上,力求围死对手的棋子,好让它们从棋盘上消失。
“围棋就像所有伟大的游戏一样:规则简单,但要下得好却很困难。”桑尼把黑白两色的棋子分成两堆,然后又说,“这种围棋游戏的起源很早,我花了不少时间研究过去的高手。最好的棋手叫范西屏,他是十八世纪的人。在他那个年代,没有人能下得比他更好。他曾和另一个高手施定庵下了很多盘棋,大部分都是平手,但范西屏偶尔能小赢几点,因此整体说来,他还是当时最厉害的棋手。你知道他为什么比较强吗?”
“为什么?”
“因为施定庵是属于防卫型的,但范西屏就……他永远在攻击。他一下起棋来攻势便没完没了,冲劲十足,像疯了一样。”
莱姆感觉桑尼对围棋充满了热情。“你经常下围棋吗?”
“我还参加我们那个地区的棋社。对,我常下。”他的声音突然黯淡下来,转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让莱姆觉得有点奇怪。接着,桑尼把油腻腻的头发往后一拨说:“好,我们来玩吧。你有兴趣下多久就玩多久,因为这个游戏花的时间很长。”
“我还不累。”莱姆说。
“我也是。”桑尼说,“既然你以前从来没下过,我就让你几个子。你可以先放三颗棋子,这看起来没什么,但在围棋里已经算让得很多了。”
“不,”莱姆说,“我不要你让我。”
桑尼看了他一眼,立即明白莱姆一定误以为自己让子的理由是因为他的身体,于是他连忙说:“我让子只是因为你第一次下围棋,没别的理由。下围棋的老手往往会这么做,这是惯例。”
莱姆明白他的意思,也对桑尼的细心感到宽慰。不过,他还是固执地说:“不,你先下吧,快点。”说完,他看见桑尼已缓缓低下头,把目光集中在他们两人之间的格状棋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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