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的爱很渺小(1 / 2)
祥和的阳春。
去接受打工面试的那一天。
在至今仍然供奉着时节花卉的那个交叉路口,真奈遇上车祸,就这么离开人世。
等下一个春天到来,真奈过世就已满四年。
简直像是一转眼间的事,也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我没有一天遗忘,但时光依然不断流逝。
那一天,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没有呼吸的真奈和无法停止呼吸的我终于独处了。
笑着离开家门的真奈,再也不会对我微笑。
结束了无情的火葬仪式之后,公司介绍一个看得见海的共同墓地给我。
蔚蓝的天空下,真奈在墓碑下长眠。
即使办完了所有后事,对我而言,真奈已不在人世的事实,依旧毫无真实感。虽然脑袋理解妹妹已经死了,心却未能接受。
我被孤孤单单地留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意义急速消散。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已经没有人依靠我,为什么我还得活下去?
然而,就在我放纵情感、即将自暴自弃之际,理智让我想起现实。
当时,我头一次担任企画案的负责人,即使我无法前进,也不能退后。我的手中没有进退选择权。
见我在精神耗弱的状态下出现在公司,长岭凛非常担心,便向高层争取让我退出企画案;同事们也体恤我,劝我休息一阵子。
然而,我是那个企画案的中心人物,企画案又已经进行到后期,我比谁都清楚,自己在这个时候退出会造成多大的风险。
如果因为我退出而导致企画案失败,我不认为自己能够弥补这些损失。
千樱保险收留我、信赖我,又赋予我重责大任,我不能恩将仇报。
回顾那段日子,至今我仍然感慨万千。
其实我不是在奋斗,而是在逃避。
我害怕面对真奈的死,不敢承认现实,只好靠着工作维持自我。我麻痹悲伤,工作到几乎快病倒的地步,借此分散心灵的钝痛。我就是这样逃避现实的。
然而,一回到家,独自待在没有妹妹的屋子里,我连逃避的手段也失去了。
怕寂寞的真奈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对我倾诉:
「真奈讨厌孤单,真奈想和姐姐在一起。」
轻声呢喃的真奈遥不可及,我无言以对。
独自待在房里,因轻微发烧而恍惚,度过的尽是难以成眠的夜晚。
真奈已经不在了,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心脏没有停止跳动?受黯淡的思绪囚禁,我的心神越来越耗弱。
每一天,我都在冷得冻结般的夜幕中恸哭,反复自问没有答案的问题。
真奈死后过了三个月。
我因为第一次负责的企画案成功而升职,在凛的推荐下,成为另一个规模更大的企画案成员。之后……
在某个重要会议的简报过程中,我突然感到强烈的恶心感,接着,一阵剧痛侵袭腹部,眼前突然变暗。当我回过神来,发现喉咙深处呕出鲜红色的血。
原来如此,人就是这样生病的啊?
我的舌头尝到铁一般的血味,落地的膝盖和逐渐模糊的视野让我好怨恨。
压抑心灵,人就会死。
我也会就这么死去吧——我如此暗想。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陌生医院的病床上。
见到自己呕出鲜血,我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人类的身体极为顽强,和「罗曼蒂克」四字相距甚远。
我只住院一星期便恢复健康,医生也准许我出院。我本来认为,如果能够就此见到真奈,死了也无妨,但这样看来,我离乐园还有一大段距离。
虽然我在企画案进行的中途病倒退出,添了莫大的麻烦,但公司并未舍弃我。
出院后,在总经理的命令下,我被迫请了特休假,而凛每天都来探望我。为何他们没舍弃如此渺小的我?我满脑子都是真奈,工作经常出错,为何他们没放弃我?
在失去真奈的世界中,我仍有容身之处。
特休假用完之后,公司仍然需要我、肯定我。
回到工作岗位上,我被分发到新的部门,多了些年纪比我大许多的部下。虽然我认为这种安排太高估我,坚持要辞去这个职位,但公司不允许。我根本没时间为不合实力的职位惶恐,只能在被赋予的新职位上履行自己的职责,如此而已。
回家后,我待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形单影只。
处于难以言喻的孤独中,在真奈的遗物环绕下,曾几何时,我成了一个只会呼吸的人。
一旦回想,伤口便会裂开。
一旦回首,泪水便无法止息。
我连一秒也无法遗忘真奈,却在不自觉的状态下,硬生生地封闭起自己的回忆。
离开育幼院的六年间,真奈按照舍监的吩咐持续写下的信,现在仍然沉睡在罐子里,但我怎么也无法读信。
如果读了,我就得承认现实,承认自己以后再也听不见真奈新的话语及任性的要求。如果可以,我希望多给我一点时间逃避,让我不必正视真奈的死。
那一天,我为了代凛归还书籍而造访睽违数年的图书馆。
那是个改变命运的日子。
见到舞原葵依的我,心脏险些停止跳动。
这个男人的样貌,和我对真奈撒的谎一模一样,而且还是图书馆员。
个子高,,眼镜底下露出凶恶的眼神,冷淡无礼的图书馆员。
我不相信命运,但我觉得这段恋情若能开花结果,或许就能改变些什么。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却想将这个偶然的邂逅变成必然。我不由自主地如此期盼。
如果能够成就这段恋情,我对真奈撒的谎就能穿越时空,化为真实。我对真奈的温情就能再次苏醒。
现在回想起来,半年前的那一天,凛托我还书,或许并非偶然。
脑袋清晰的凛在公司里位居要职。虽然她说话直接、举止奔放,但是在我认识的人之中,没有人比她足智多谋。
或许凛记得从前我和真奈的对话,又在图书馆中得知舞原先生的存在,为了连瞧也不瞧男人一眼、拼命工作的我,才怀着恶作剧的心态,多管闲事地安排这段邂逅。一旦开始揣测,就觉得什么都有可能,搞不好她是特地去寻找符合我对真奈捏造的人物形象的人。
即使追问凛,凛也不会说真话,所以我没打算向她求证。不论如何,我和舞原先生相识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无论是偶然或刻意安排,总之,我们相识了。
我遇见他。
得知他的丧妻之痛,让我的心灵产生共鸣。
我现在依然怀抱着丧失的伤痛。
我知道,失去所爱之人的世界,就像是龟裂成两半一样。
我只有几张真奈的照片。仅有的数张照片都是在育幼院拍的,已经是很久以前的照片。
相框中,真奈一直对我微笑。
她的笑容不会老去,我的皱纹及白发却会逐年增加。
「姐姐,你老了。」
如果能够再度听见她的调侃,不知有多么幸福?
无论寒冬持续再久,烂漫的春天必然会到来。
「真奈,我出门了。」
我对没有回应的客厅打了声招呼。
在晴朗的蓝天之下,今天我依然出门工作。
今年,三月九日也到来了。
我从电视柜中拿出装有彼此书信的罐子,放在桌上。
真奈死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已经没有继续写信的意义;而我又没勇气拆阅妹妹写的信,所以这个罐子我一直没开过。距离最后一次盖上罐子,已经过了四年,原本还担心盖子生锈,但罐子却出乎意料地轻易打开了。
真奈的信和我的信各有七封,我把它们分别排放在桌上。
我和舞原葵依相识之后,终于开始觉得放眼未来也不坏。真奈只能存在于回忆,舞原先生却能存在于未来。
欸,真奈。
姐姐可以看你写的信了吗?
如果我往前迈进,你会原谅我吗?
第一封信。
真奈十一岁,我十九岁。
我拆开她遵照舍监吩咐写下的第一封信。
当时的推测果然无误,信里只有几行文字。
『姐姐,对不起。真奈比姐姐小八岁,决对不会比姐姐先死。如果真奈先死了,对不起。』
真奈是个骗子……
既然已经保证不会死,就该遵守诺言啊。
而且「决对」还写错字。
泪水滴落在真奈称不上漂亮的字迹上。
啊,果然不行。
阅读这些信六我的心会整个被哀伤带走。
第二封信。
真奈十二岁,她小学毕业的那一年。
『姐姐,这一年来谢谢你。对不起,真奈不常去学校。等上了国中以后,真奈会多去学校。姐姐做的料理,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真奈的字比去年漂亮许多。
虽然内文依旧简短,但她确实有所成长。
早知如此,我应该多称赞她。我想代替母亲,称赞真奈的每一个优点。
上国中以后,真奈不再让我看她的学校考卷。我也不忍心勉强她,连成绩单的家长签章都是由她自己盖。
每逢举办家长面谈时,真奈总是露出难堪的表情。我觉得这样的她很可怜,所以青春期的时候向来特别体恤她。
第三封、第四封和第五封信也一样,真奈留下的讯息极为简洁,只有短短数行字。
内文写的并不是如何安排自己的后事,而是真奈那一年对我的想法。这么一提,那阵子曾发生过这件事——看着信时,回忆突然苏醒,怀念紧紧揪住我的心。
接着,到了十六岁,真奈茧居时写下的第六封信中,内容产生些微的变化。我拆开信封一看,内文长达两张信纸。
看着信纸,我想起那年的三月九日,当我下班回家,正想写信时——
「真奈白天就写完了。」
真奈得意洋洋地如此说道。当时,我还以为她是嫌麻烦,草草写完……
『姐姐,让你一直为真奈操心,对不起。真奈高中辍学,又成天窝在家里,姐姐一定很难过、一定很不开心。真的很对不起。』
我从来不觉得妹妹是个麻烦,但是到了十六岁,真奈依然不断道歉。
『今年真奈要写的是从前的事。爸妈死的时候,真奈才四岁,所以不太记得他们,不过,有个景象真奈直到现在依然忘不了。姐姐,你还记得吗?爸妈留下我们死掉的那一天,真奈从中午就被寄放在邻居家。』
真奈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
『到了傍晚,还是没人来接真奈,所以真奈就自己回家。回家以后,真奈看见姐姐一个人在哭。姐姐一直哭,完全没发现真奈已经回家了。当时真奈还小,不懂这代表什么意思,现在想想,姐姐一定是看了爸妈的遗书吧。当时真奈不识字,也不懂死亡的意义,只觉得看到姐姐哭,真奈也跟着难过起来。唯一的姐姐哭泣的模样,真奈至今仍然忘不了。』
封闭的记忆,因为真奈的话语而苏醒。
那天傍晚,我放学回家,发现厨房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圆形蛋糕,蛋糕旁放着爸妈的遗书。
爸妈似乎长年罹患忧郁症。
光靠小孩子的头脑,无法掌握所有状况,我唯一可以理解的是,双亲选择留下我和真奈离开这个世界。
『那一天,真奈看到姐姐在哭,心里暗想:以后不能让姐姐落单。姐姐回家的时候,真奈一定要待在家里,这样姐姐就不会孤单,不会再一个人哭泣。真奈高中辍学是因为别的理由,可是,真奈喜欢在家里等姐姐回来。虽然窝在家里的妹妹很没用、只会添麻烦,可是,真奈不想让姐姐孤孤单单地待在家里。起先真的只是因为这样。』
得知预料之外的真奈心声,我无言以对。
『对不起。不知不觉间,真奈变得害怕外出,成了茧居族。但是,起先真奈只是担心姐姐而已。真奈是个没用的妹妹,对不起。真奈本来想帮姐姐,却老是让姐姐帮忙。』
她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些话。
我完全不知道,完全没察觉。
『对不起,真奈没有生得和姐姐一样优秀。可是,真奈一直很感谢姐姐。姐姐,今年真奈还是一样喜欢你,求求你,别讨厌真奈喔!』
就像我认为自己必须保护真奈一样,真奈也想保护我吗?
我很开心。
真奈,我真的很开心。
视野因泪水而扭曲。
剩下的只有十七岁的真奈写的信。
这真的是真奈最后的内心话。
我略微思索过后,将最后的信轻轻放回罐中。
我已经从真奈身上获得太多温暖,并且得到足以活下去的勇气。
所以,最后的这封信,我想先保留起来,我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可以见到全新的真奈——这么一想,世界就变得光明许多。无论将来有多么痛苦,只要保有和最爱的妹妹再见一次的希望,任何苦难我都能克服。
真奈,真的很谢谢你。
我会试着活下去的。
我终于有了心上人。
那个人是个戴眼镜的图书馆员,是你也很熟悉的人。
所以,请你在天上保佑我。
这次,你应该会替我加油吧?
我对舞原先生已经没有任何隐瞒。
我爱上他的理由,以及希望得到他的爱是出于极为私人的理由,他都知道了。
在墓地向他坦承真奈之事的那一天。
结果,我们直到临别前都没说半句话,最后的一句话仅是道别。
我不知道舞原先生现在对我有什么看法。
我并不是被他本人吸引才爱上他的。
虽然我知道告诉他这件事很失礼,但还是必须要说。如果我不说出来,我们之间就无法真正开始。
无论契机为何,我爱上拥有脆弱心灵的他是事实。
最重要的是,我有个心愿。
希望对心上人坦白所有一切之后,他仍然对我微笑——期盼这种事的浪漫情怀,也存在于我的心中。
加完班后,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我最近总是到了末班电车快开的时间才做完工作。
工作很有趣,也极富挑战性,但是我这阵子老觉得疲劳难以消除,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
真奈在世的时候,无论时间多晚,回家后我总是尽可能地煮两人份的晚餐,但最近常偷懒不煮饭。为了自己一个人花时间煮饭,是件很困难的事。
今天也一样,我在超市买了限时特卖的便当,在日期即将变换为隔天的时间回到家。
明天是睽违一周的假日,就别设闹钟,好好睡一觉吧!
怀抱的梦想居然是睡懒觉,可说是完全失去女人资格的我一面注意着三月雪,一面走上公寓的楼梯……
「嗨!」
有个高个子男人倚在我的套房对面的墙上朝我打招呼。
「这么晚才回来啊。你每天都是这种时间回家?」
呃……
我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眼前正是我热烈单恋中的舞原葵依。
见到心上人,让我的体力瞬间恢复。不过,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是在担心我吗?」
「不行啊?」
他的口气很粗鲁。如果这是为了掩饰难为情,我会很开心的。
「应该说是很光荣。」
「那你就该小心一点。女人不该一个人走夜路。」
「我是从车站骑脚踏车回来的,不要紧。一路上都是走大马路,而且我为了锻链体力,都是站着骑,全力冲刺。」
这算得上是辩解吗?
「我早就隐约发现了,你的脑袋有点怪怪的。」
舞原先生一面苦笑,一面如此说道。
唔?他为什么笑我?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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