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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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着之后会做梦,梦里会见到许多我不想见的人。”

“谁?”

“很多啊。都说人死之前会如走马灯一般回忆自己一生的经历,我这人直觉一向很强,大概也是快死了,最近总是会梦见过去的事情。我梦见父亲抱着我坐在御书房内议政、梦见儿时见过的那些妃嫔妖媚的在花丛中笑,还梦见了称帝之后的许多事情……”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的人名,要么是她的心腹、要么是让她头疼的敌人。苏徽没有听见“云乔”这个名字,也没有听见“云微”。

也许对于一生波澜壮阔的女皇而言,这两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吧。

“梦见这些人,算是噩梦吗?”他小声的问。

“算。”她面无表情的回答:“每一场梦的结尾,我都会看着他们死去。后来我明白了,不是他们死去了,是我要离开他们了。唯独昨夜是个例外,我梦到了昆山玉,梦中他陪着我下了一晚上的棋,不知是哪里来的笛声幽幽的响,我和他坐在高台之上,沾着夜露的纱帘拂过我的面颊,他对我说,我赢了。然后这场梦便醒了。”

端和三年,嘉禾与昆山玉之间还只是纯然的君臣关系,甚至都没有多少人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传什么暧昧的流言,然而到了嘉禾二十五岁的时候,人人都知道若非种种风波阻挠,也许早就结为夫妇。因此嘉禾也不避讳在苏徽面前提起昆山玉。

但苏徽却还是有些恍惚,他不大能适应嘉禾用如此熟稔的口气说起那个人的名字,还说她梦到了他。

不过他们本就是一对的。他转念又这样想道。要认真的算起来的话,昆山玉陪在嘉禾身边的时间远比他这个外来者要久多了。

“你……”他犹豫着提出了一个问题,“心里喜欢这个梦吗?”

他其实更想问的是她喜不喜欢昆山玉这个人。但想起这个时代的女子大多含蓄,他也就不好直接问出口。

嘉禾闻言之后久久的沉默,过了一会反问:“喜不喜欢,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人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然而昆山玉这个人,我却对他也并没有多少的眷恋。”她不耐烦的打断了他,这一刻她神情肃冷,让苏徽陡然想起了她曾经是个女皇。

第118章 、十一章

“帝王无情”并不是一句贬义,而是真切的夸赞,唯有“无情”的帝王,才能为治国做出最公正无私的决定。

古往今来史书上记载了不少帝王之家的缠绵故事,但相比起来史书中更多的还是上位者之间的勾心斗角。有多少说民间传说之中缠绵悱恻的故事,背后藏着的是冷冰冰的算计。

嘉禾对昆山玉究竟有没有感情——这根本不是苏徽作为一个史学研究者该问的问题。苏徽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然而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嘉禾将脸转了过去,神情冷淡疏离。

苏徽抓住她的衣袖,却在想好该说什么之前又一次昏了过去。

嘉禾原本是在想着一些心事,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的少年已经失去了意识。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手是如炭火一般的灼烫。

他快死了。她曾经见过不知多少场生离死别,清楚此刻眼前这个人或许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那些受了刀剑创伤的人,很大一部分未必会在当时气绝,而是会在之后死于伤口腐坏的折磨。这个少年看起来那样美丽干净,却如同深秋枝头之上即将凋零的花,在弥留之际仅剩虚假的绚烂。

她低头静静的注视着他灰白的脸色,眼神空洞,竟是什么情绪都没有。说起来她和苏徽也不过是认识了几天而已,之前退位之时那么多效忠于她的心腹死在她的面前,一向最忠诚的方辞远甚至连全尸都没有留下。她早就已经麻木了。哭多了之后便会流不出眼泪,感受到过度的悲痛之后就会忘记如何难过。

她用手指轻轻的梳理着苏徽的头发,动作谈不上温柔,更像是在打发时间。

董杏枝叩门,声音从外头传来,“长公主在这么?”

“我在的。”她漫不经心的答。

木门被心事重重的女官推开,董杏枝拿着一件厚实的斗篷,身上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见到嘉禾后的第一件事情是快步走来,将斗篷盖在嘉禾肩上,“长公主怎么又不好好歇息,婢子醒来巡夜,看见您的床上空空荡荡的,还以为……”

“你呀——”嘉禾摇头叹了口气,“你太害怕了。我只是睡不着,可你又何必跟我一样辗转不眠?你自安心回去,躺在床上做个好梦,梦醒后你将见到晨光明媚、雀鸟啁啾,那会是个很好的早晨。”

“长公主!”董杏枝在她的面前跪倒。

作为曾经侍奉嘉禾十余年的女官,她可以说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嘉禾的人。嘉禾被废之后的变化她都看在眼中,她心中的一些想法,她也隐约都猜到了。所以她才会如此恐慌,以至于每夜都要醒来,绕着庞大的万寿宫走上几圈,风声鹤唳的警惕着。

嘉禾不搭理董杏枝,她低头专心的看着苏徽,看着看着忽然叹了口气,说:“可惜了。”

“可惜什么?”董杏枝讷讷的顺着嘉禾的话问了下去。

“可惜他快死了啊。”嘉禾说:“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要逝去,这难道不可惜么?何况他长得……很是合我的眼缘,真是奇怪,我明明从前不曾见过这人,却在见到这人的第一眼便觉着喜欢。我做皇帝的那十几年,有人骂过我荒淫,指责我蓄养面首。早知道会有今天,当时就不如坐实了这恶名,而如果我能早些遇见这少年,说不定我会真的将他留在身边也说不定。这样一个人死了,可惜。”

董杏枝在做女官那些年略学过一些医术,她听嘉禾说了这话后,正眼仔细观察了苏徽一会,“他暂时还死不了。”说着她握住了苏徽的脉搏,又解开了苏徽的衣襟看了眼他的化脓却还未腐坏的伤口。

“暂时死不了而已。”嘉禾摇头:“杏枝你也知道,没有好的伤药,咱们任他再这么虚弱下去,他也许真就活不长了。”

“岛上有大片的空地,可以掩埋他。”董杏枝面无表情的说。

嘉禾沉默了一会,却用力而又坚决的说:“我不想看着他死。”

“为什么?”董杏枝愕然的看向嘉禾。

自从她被囚入这座岛上后,便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了,哪怕昆山玉投靠新帝,她在听到消息之后也不过是轻轻的应了一声。与她纠葛多年的昆山玉此刻都不足以拂动她如同死水一般的心,这个才与她见面几天的少年何德何能值得她为他的生死而挂心?

“杏枝,你说我能够救他么?”嘉禾不回答董杏枝的问题,她的手指轻轻抚摸过苏徽的脸,昏睡中的苏徽下意识的蹭了一下,继而皱紧了眉头,也许在睡梦中,创口处的疼痛都影响到了他。

“大概是不能吧。”不等董杏枝开口,她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这人从小就没用。十三岁的时候,我眼睁睁的看着父亲的贤妃怀着即将出世的孩子死在我的面前;后来我做了皇帝,救不了无辜枉死的忠良、救不了兵燹之中的将士、救不了灾荒之中的黎庶,再后来,我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护不住了,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个的离我而去,如今我更是救不了自己,被困万寿宫中,做着天底下最可笑的囚徒。”

“长公主——”董杏枝拔高了声调想要反驳。她不管嘉禾是怎样的人,她已经习惯了回护她。

十余年前她的好友邱氏假孕欺君又被杜皇后所杀,她得知了秘密本该被一同灭口的,是嘉禾救了她,从那之后董杏枝便将嘉禾视为了比自己更为重要的存在。

嘉禾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她们眼下都处于山穷水尽的境地,自身难保,何谈救人。这是董杏枝也无法否认的事实。

“不过我虽然没用,却也还是想出了一个办法。”过了一会,嘉禾却又微笑着说道。

董杏枝迷茫的看着她,却见嘉禾拿起了桌上生锈的剪子,在董杏枝不解的目光之中,将这只早就驽钝了的器具收进了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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