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2 / 2)
“赵游舟是个好苗子——”苏徽明明才和那位少年认识没多久,也不知他哪来的底气评论,“但必须要小心的用,一旦用不好,他就是如来俊臣一般的酷吏。虽然我知道来俊臣对武则天的用处很大,没有他大兴刑狱,武则天的皇位未必坐得稳,可最后来俊臣可是死了的。赵游舟的才能不止做酷吏那么简单,就这样让他死了的话,未免可惜。”
嘉禾看着这人,似笑非笑。
她这样的神情说实话有些吓人,苏徽觉察到她目光不善之后,诧异的扭头与她对视。
“我又在想那个问题了,”她说:“在想要不要杀了你。”
“我犯了什么罪吗?如果犯了,还请三司会审,不然我不服气。”苏徽已经习惯了女帝的喜怒无常,和时不时流露的阴鸷。
“你这人性子让我讨厌,讨要到想要一把掐死你完事。”嘉禾认真的告诉他:“但我不会真的杀你。因为……”
她马上又问起了另一个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苏徽沉默了一会。
懒得等他的答案,嘉禾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你好像是和游舟差不多的年纪。一本正经点评游舟的模样,还真是可笑。”
但今日这番谈话之后,她心中不可避免的腾升起了爱才之心。一个年轻却又有着不凡见识的少年,不该死去。如果说在这之前,她留下苏徽的性命只是觉得这样做很有趣,那么现在,她便是因为不舍的。
武则天能够赞赏与之敌对的骆宾王,认为不能得其才,是宰相之过失。她为何就不能有如此胸襟?即便苏徽真是什么细作、刺客,她也势必要用手段,让他归服于她。
第154章 、十二
“既然不是为火器一事出宫,那么就是为了……”苏徽观察四周,眼见着道路上的行人数目越来越多,意识到嘉禾的目的地实际上是宣府的闹市,“为了体察民情?”
“民情难道不重要吗?”嘉禾反问。
苏徽没有反驳什么。
君舟民水的道理他当然是懂的,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根基,在于那些看似庸碌而又寻常的黔首。宣府虽是军镇,却也有寻常百姓,而那些披甲的士卒若是卸去了甲胄,也不过就是边地一农人而已。
“我听人说,宣府从前比起现在要热闹。”走在苏徽前方,嘉禾慢悠悠的说道:“这里不仅是防御胡人的重镇,其实亦是边关互市的场所之一,是北境商路的重要一环。不过开战之后,宣府的商贾与黎庶便大多数都南逃避祸去了,因此你看街边的房舍,有不少都是空着的。”
苏徽一面点头,一面不动声色的走在嘉禾身旁,免得她被道路上的行人所冲撞。
“可黎民百姓,就如同野火之后的春草,总会源源不断的冒出来。”嘉禾感慨,“我翻阅史书,曾见字里行间记载下的天灾兵燹无数,然而时至今日,九州大地依旧生生不息。这片土地上的子民,坚韧得让我心生佩服。”
苏徽诧异的看了嘉禾一眼,很少有皇帝会对黎庶用上“佩服”这个词。对于大多数的上位者而言,小民存在的意义在于为他们提供财富。他们征敛之时不会在意小民们是否会为此而感到痛苦,偶有宽和的仁政,也是为了休养生息之后下一次的采撷。
“开战两年之后,倒也有商贾与庶民陆陆续续的返回宣府。”嘉禾微微笑着注视向前方市集,“众生趋利而避害,他们肯回宣府,大约也是相信这座城池不会被轻易攻破。每每念及此,我便不敢懈怠政事,生怕辜负了这些人的信任。”
市集之中所贩卖的货物自然比不得京师,种类不算多,多是寻常的布匹、马具而已,至于盐铁之类,虽是宣府一项大需,却是朝廷官营,民间不得私贩。过去嘉禾没有亲临宣府之前,私盐买卖泛滥,甲胄马匹兵刃,也常有人私下买卖,嘉禾以皇帝之尊镇守宣府两年,如此风气才渐渐淡下去。
走过一片贩卖骡马与运货大车的商肆之后,映入眼前的是一家规模不大的会馆,这原是同乡行商所修建,供行商落脚存货的地方,聚集的人多了,自然也有了非比寻常的热闹。路过会馆的时候,苏徽嗅到了浓烈的酒香,听见了喧哗的笑闹。
就在刚才,苏徽问过嘉禾一个问题,他问她是否会怀念京师。
而嘉禾回答:“京师与宣府并无什么不同。”
的确并无什么不同,都是她所治理的土地罢了,土地上活着的,是各司其职的士农工商,是她的子民。
嘉禾停驻在会馆门口,却并没有进去。门内传来琵琶铿锵、竹笛咿呀,惊堂木一声响,四座寂然,如训练有素的军队一般。接着便听以说书老人清了清喉咙,朗声说起了什么。
苏徽过了好一会儿才辨出他讲得似乎是长公主荣靖的故事。
荣靖在朝堂之上遭人憎恶,据说督察院的言官每日都要写上十几份弹劾长公主的奏表,每一位新入职的言官,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提笔痛骂一番这不守妇道,目无规章的长公主。
可与之相反的,却是她在民间的声望。凡夫俗子们不似那些成日里将纲常挂在嘴边的儒士,古往今来,女人披甲上阵的传说并不稀少。黔首乐意看到巾帼将军,幻想出一个又一个美艳英武的娘子军,南北朝有花木兰,宋时有杨门女将,而如今有荣靖公主。
在故事流传的过程中,多的是人愿意为这故事添枝加叶,荣靖面容损毁的事实被刻意遗忘,他们将荣靖塑造成了一位带着饕餮面具,实际上容貌娇艳的女子,因其兼具帝女与将领的身份,于是便越发的迷人。而寻常百姓所喜爱的一些品行,譬如说忠诚、仁厚,以及女子对丈夫的贞义,也都被尽数安在了荣靖的身上。苏徽聚精会神的侧起耳朵听了一会故事,觉得说书人描述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荣靖长主,而是性转版的秦琼、尉迟。
嘉禾对此不予置评,她听着世人口中她长姊的故事,似笑非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这么站在会馆门前,若有所思。
惊堂木再响,说书人又再次讲起来两年前荣靖长主率领援救宣府的故事。苏徽不是很能听得懂这说书人略带口音的叙述,但会馆内氛围高涨,可见他说到了精彩处。
嘉禾对上苏徽迷茫的目光,轻轻告诉他:“两年前我带兵死守宣府,几次胡虏攻破城门,又被宣府守军击退。我亲自站立城楼之上击鼓,激励士气,箭镞擦着我的面颊飞过,几乎差一点点就要了我的性命。好在上苍庇佑,忽有一夜北风骤临,我命人趁着清晨最是寒冷的时候,将井水泼洒在城墙上,使之冻结成冰,覆于墙砖之上。又命宣府城内妇孺披甲扮作将士,站立城头,使敌人误以为城内守军充备,这才熄了继续强攻宣府的心思。”
她的语气说的轻描淡写,就好像当年历经的惊心动魄,都是一场烟云幻梦。仔细辨认,能看到她右眼下方有一抹淡淡的伤痕——虽然这样的伤口与荣靖脸上的伤疤不足以相提并论,也不至于彻底毁去她的容貌,但足以说明当年战事之险。身为女皇,她的面颊比起许多京中富贵人家的夫人要黝黑粗糙了许多,都说美人肤如凝脂,她这张脸却宛如树皮。不仅是脸,她的手上亦有老茧与伤痕交错,而衣裳遮住的躯体,怕情况也好不到哪去。
“等到宣府的危机实际上已经化解的时候,阿姊才带着她的军队驰援。她从后方突袭胡人,一战斩首将近万数,其功绩让人叹服,可若非那群胡人在宣府城下消耗了精气,又何至于让她如此轻易的击败?我身边的言官,如秀之等脾气不好嘴巴又毒的,直接便写文讥讽她这是有意坐收渔翁之利,是想要看着胡虏杀了我,然后自己做皇帝。”
苏徽心中一紧,但他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为什么揪心,“那么,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嘉禾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信不信任荣靖,这个答案有她自己才知道,她不打算和苏徽分享自己的心情,这对她来说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情。
“但说书人的故事中,没有你。”苏徽又听了一会那抑扬顿挫的腔调,遗憾的叹了口气。虽然争这些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对嘉禾来说,总归是有些不大公平。
嘉禾面无表情,看起来好像并不在意这些。
“陛下对话本小说之类的感兴趣吗?”苏徽见她站在门口还是没有走的意思,于是轻声问道。
“不感兴趣。”可是每一次出宫,她都会来到这家会馆前,默默的听旁人口中的悲欢离合。
“如果我要是认识一个有本事的说书先生,我一定让他将你的故事也改成话本子,到时候,你便也能看到有许许多多的黎庶,为了你的经历而折服。”
“谁稀罕。”嘉禾轻嗤一声,转身从会馆门前离开。
“这种事情你可能确实会觉得微不足道,甚至还会有些许反感——”毕竟听着自己的事迹在市井被人口口相传,总会有些许微妙,若是听见那些添油加醋胡编乱造的情节,指不定还要怒火中烧。
“但是,市井小民们最爱的便是这些故事。千百年后,也许正儿八经的史书会被遗忘,流传下来的民间传说却说不定能够深入人心。”苏徽追上嘉禾的脚步,絮絮叨叨的和她说这些,“可不要轻视这些粗俗的东西,多少普通百姓听不懂什么大道理,有茶馆里的故事、戏园中的戏文才能真正深入人心。想要治国,经济、政治与文化得并重,上层士大夫,你得和他们讲孔孟、说经学,与下层的民众,你就得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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