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话母亲小桃(1 / 2)
深夜了,许老爷的书房里还亮着灯。
品芬从书房里出来,就遇上了端着参汤立在门外的二姨太。
虽然进门比较晚,且下面还有其他姨娘,但品芬一直很受老爷宠爱,老爷喜欢她那双手——柔若无骨,肉乎乎,孩子气的小手。
品芬是不屑于这个老女人的,瞥了一眼,连个招呼都没打就下了楼。
直到老爷应允,二姨太这才推门进了书房。
许老爷没有娶妻,二姨太在家基本上就是大太太,主母一样料理家里中的大小事务。
老爷对二姨太不薄,不仅扶持她娘家的生意,还过继了她家族里的男孩来到自己身边认作了干儿子。二姨太吃穿用度更不比任何一个正牌夫人差,但跟了老爷小半辈子都没有给她一个妻子的名分,这始终是她的一个遗憾。老爷对她再好,到底也还只是个姨太太,总是低人一等,何况老爷后来也从来没止过纳新的姨太太啊。
老爷说过,想要什么都好办,只是这正妻的名分,多少年前就已经允诺给另外一个女人,自己辜负了她一辈子,不想连这点承诺都受不住。
什么都可以答应,唯独这个不行。
许老爷是新派人物,他的书房,从家具到摆设一应都是进口货,欧式的大书桌,翠绿的灯罩下,他还在伏案看着信件。桌面上那株用宝石打造的石榴盆栽一尘不染,想来也是经常有人静心打理。
这颗石榴树当初命人打造时,工匠的意思是通体用石榴石就很好,颜色恰当,材料也好找。但许老爷嫌石榴石不够华贵,最后选定了碧玺替代石榴石制作成一个个剔透的小石榴坠在树上。因为慈禧的缘故,当时碧玺的价格被炒得有市无价。一小块碧玺就已经很昂贵了,何况这种整块的大料?即便如此,许老爷也还是力排众议,制作了这盆辅以翡翠和珊瑚的碧玺石榴树摆在自己的书房,日日观赏。可又有谁知道,他看的不是物,而思得是人。
明面上是个珠宝商人,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许老爷是如何发的家。都说狼子野心,想当年他还年轻的时候就替上头做事,很受组织器重。这是一个对自己够狠的杀手,几乎没有情绪,有多少人尊敬他就有多少人害怕他。
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位冷面杀手邂逅了一位青楼女子,就一发不可收拾。最后还为了这个女人反了水,干掉了自己的主子,端掉了整个组织,为人所不齿,可以说是不忠不义。所以报应很快就来喽,那个可怜的女人没几年就死在了青楼,末了,她和许老爷唯一的骨肉也丢了。
这些年,许老爷一直苦苦寻找那个孩子,家里大少爷的位子也为他空着。过继来的男孩们被称为二少爷和叁少爷。娶进门的女人也只被称为姨太太。逢年过节,一家人吃团圆饭,老爷手边总是空着给夫人和大少爷留的位子,也会多出两幅碗筷。
这让后来进门的姨太太和继子们很不高兴。这算怎么回事,夫人和少爷的位子都给两个不存在的人留着?那我们这些人又算什么?越不过两个死人?
“老爷歇一歇,喝口参汤。”
这几天许老爷脸色很是好看,和颜悦色的,看样子是有好事呐。
“难得你有心。”
轻抿一口,就搁下杯子,许老爷一贯小心,见惯了恩怨情仇,对于别人端来的食物他也就意思意思,略微沾唇,即便是同床共枕几十年的女人他也依旧提防着。
“前几天去,可是见到了?”
二姨太陪着笑脸,小心试探。
“嗯。大小伙子了,和他母亲……很像。只是那天去的不巧…恰好看到他和一个姑娘…”
“哦?老爷的意思是?”
许老爷笑的十分暧昧,二姨太是过来人,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那……就恭喜老爷啦。看样子是要双喜临门呢。”二姨太脸上笑嘻嘻,其实心里一点也不乐意。这大少爷要是回来了,还有她的二少爷和叁少爷混得份儿吗?
记得许老爷第一次看到那个女人,也是在戏园子。台上唱的正是《牡丹亭》里的《懒画眉》。
他那天在执行任务,却因为撞翻了一个小丫头的茶杯而被她纠缠上。
那年她才16岁,是妓院里端茶倒水的粗使丫鬟,还未盘头开脸,毛手毛脚。
“春心无处不飞悬……”
她看着台上的伶人不经走了神,转身时连人带手上滚烫的热茶都撞进了他的怀里。
“你,你,你别跑。你打翻了我的茶,妈妈是要骂我的,我管你谁呢,你快跟我去妈妈那儿告诉她,这茶是被你打翻,不关我的事!”
小丫头年纪不大,却倔强的很,连拖带拽硬是把他往包厢里推。换做以前,他早拔了枪,哪儿会这么被动?可能这就是缘分吧,小丫头的行为不仅没惹恼他,反而让他来了兴致。
打量她乌油油的长辫子,丰满的胸脯,脸上的一抹绯红染到了鬓角。气鼓鼓的插着腰,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着实可爱。
后来的事也就水到渠成,他主动向妈妈问了小丫头的名字,也知道了她是哪个堂子里的姑娘,得空时自然就寻了过去,往复几次,甚好。
组织里的同仁都笑话他,呦,开窍了,王牌杀手也知道去温柔乡找女人。
每每想到这里,年过半百的许老爷都还是会露出笑容,只是这笑,稍纵即逝。
那怕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只可惜太短太短。
她很喜欢他,真心的喜欢,总是趴在窗台上盼着他来。那种事,青楼里的姑娘们都应该很懂,但她却一知半解,可能一直是粗使丫鬟的缘故,她大概知道是怎么个程序,具体操作却一窍不通。她总是想在他身上找到答案,一双小肉手还未摸到关键处,就已经被他压在身下,这么一来二去,俩人意犹未尽,难舍难分。
有时他去执行任务,太久没去寻她,她也会气呼呼的把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发脾气。
“大骗子,你都不来看我,说,是不是又去鬼混认识哪个姑娘,去嫖娼了?”
“只鬼混过一次,就认识你了。”
拉过她的手,轻轻啄了一下。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手还跟小孩一样,肉乎乎的,手背摊平,还能看到关节处几个窝窝。
再后来他们得了一个孩子,是个小男孩。
单名一个墨字,生于冬夜。
那个夜晚又冷又黑,天空如墨色般侵染。她努力了一天一夜终于产下了这个小男孩,累得连话都说不出,发丝浸湿汗水贴在脸上。许老爷原本以为自己会孤家寡人一辈子,没想到这短短的一年,他有了心爱的人,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当时就许下诺言,要为她和他们的孩子打下一座江山,让她坐上许夫人的位子,不再因为低贱的身份再遭人耻笑。
他那时候忙于帮派内的斗争,一心只想弑主谋权,总想着再等等,等到他坐上那个位子,定当风风光光迎娶她过门。
可那天还在外地的他却被一封电报叫了回去。
她,死了。
短短几日,女人竟得了急病,就这么走了,连一句话都没留下。明明他们这次分别时,她耳朵上还坠着他亲手戴上的碧玺石榴坠儿,嘱咐他早些回来,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妓院的人说她是传染病,见不到也好,死相不大好看。急病来势汹汹,几天就把人耗干了,像是纸糊的人,眼皮发青,蜡黄的脸,薄凉的唇。等他回来时女人的遗体已经被火化,好端端的人儿用一个坛子就盛得下。
平时用的物件也被清理的十分干净,连个念想都没给他留,连同他们的儿子许墨也像谜一样的消失在长夜里。
妓院妈妈说是她福薄,病死了,怪谁?孩子太小,这么一唬,自己跑出去,丢了,怪谁?
下一秒妈妈被爆了头,脑浆迸裂在了银红色的纱窗上。一并被杀得还有那个说她染了传染病的“医生”。
一辈子唯一的一次爱情,过于绚烂,也过于短暂。就像冬夜里的烟花,“咻”得一声蹿向夜空,炸裂开来,落下满天的点点荧光,还没来得及细看,连个火星子都瞧不到。他时常会再次凝望夜空,幻想那腾空而起的火光再次出现,照亮他的人生,可惜老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这些年许老爷从未放弃过寻找儿子,也一直没有再娶妻。那个女人的墓年年翻修,旁边许老爷自己的空墓穴也跟着一起修。
说来也巧,前几天,也是在戏园子,台上年轻的戏子再次唱起《懒画眉》听得他心里咯噔一下。
(注:杜丽娘与书生柳梦梅梦中共赴云雨醒来之后,到花园再次寻梦时所唱。怀春少女惊梦后惹下新愁一段,只图旧梦重来,然而一径行来,但见残红满地,已到了令人神伤的暮春时节,春已衰迟,使人无复新意,之后的所感所叹。)
这些年只要有一点点线索,他都会亲自去。是不是自己的孩子,一眼就能看出来。台上的年轻男人满身行头,描眉画眼,分明是个娇滴滴的杜丽娘,但眉眼间掩不住的慵懒和无奈,这么一扮倒是颇像他的母亲。
台上曲终人散,年轻的戏子早就回到了后台。许老爷独自坐在观众席久久没有缓过神,现实和回忆重迭,直到随从提醒他,戏园子要打烊了,他这才意识到时间不早,站起身打算离开。
班主热情的引导他往后台走,这个唱戏的小伙子叫许墨,特别受欢迎,特别受女孩子们的欢迎。其实吧,他戏唱的就那样,谁让他卖相好呢?!既然来了,不如去后台看看他卸了妆的模样,也不算白来。
之前许老爷总觉得能找到儿子就好,今儿真的寻得了,
心里反而怎么有些怕。
近乡情更怯,是这个理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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