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尽梨花月又西(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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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屋里传出阵阵黑烟,夹杂着雄黄的味道,呛得人连眼睛都眯起来。

赵大哥皱了皱眉,低低骂了声:“这家伙搞什么鬼?”便对我道:“我进去看看,你在这里。”

我“嗯”了一声,脚上的疼痛此时已经麻木了,可是微微一动却会传来钻心的痛感。我浑身无力,只觉得自己晕晕的,眼看着赵大哥进去,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便依在廊柱上,等待他们抓蛇出来。许是太累了,不知不觉间,我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此时星子一颗颗缀在天上,如同最璀璨的宝石。我朝那黑洞洞的屋子里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动静。

我尝试地唤了一声:“赵大哥”。

回应我的,不过是骇人的宁静。

我四下看了看,那些冷宫弃妃们许是已经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了,此时院中一个人也没有。

我又试着喊了声:“刘三”。依旧是无人回应。

难道他们已经抓到了蛇,回去交差了?

我心中这样想着,可是仍有不断的黑烟从屋子里飘出来,不见淡薄,反而越来越浓。

我的心突然就悬了起来。难道……我涌起最坏的想法,难道他二人都被蛇咬死了?

我突然觉得脊背发凉,脚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我尝试着坐直身子,犹豫是否要爬进去看一看。

正在此时,那浓烟里走出一个身影来。

我屏住呼吸,心中有期待也有惊慌。那身影越来越清晰,只是速度很慢。待到他完全现身,我却觉得如同惊雷在头顶炸开一般,浑身都哆嗦了一下。

刘三,满脸的狰狞的笑,如同鬼魅一般。他的手上拖着一个人,如同拖一只破口袋,是赵大哥。他的另一只手上有一个网兜,还在蠕蠕动着。

“让老子抓蛇?哼哼!看看最后谁被抓!”刘三得意地朝我走来,鄙夷地看一眼手上拖着的赵大哥,手一松,赵大哥就磕在了地上,却还是一动不动。我借着如萤火般的星光看去,只见赵大哥满脸血污,此时已经是青白之色了。

我诧异地抬头,刘三的目光死死落在我身上,里面的欲望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怨怒。

“早知道一进来就把你办了,竟然还费了这么多事。”刘三说着朝我啐了一口,腥臭的浓痰落在我裙子上,我几乎要呕出来。

“算了,老子没心情再陪你玩了。”他的眼中闪过一层狠厉之色,伸手欲扯我的裙子。

“你今天若是对我做了什么,我就立刻自杀,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我看着他,目光如同尖刀一样落在他的眼睛上,口气不自觉中变成了那个后宫之主,充满了严肃与压迫。我的语速很慢,几乎一字一顿,每说一个字,我眼中的压力就更深一层,最后,我只觉得自己的声音仿若三九天的寒冰,没有一丝温度,更不带半点感情。就好像,从九幽地府中飘出的一般。

刘三似被我的语气骇住,脸上浮起一抹害怕之色。我继续道:“方才月贵人对我的态度,我想你能猜到我曾经地位不凡,我还有兄长在外面,且身份高贵。若是我因你自尽,别说月贵人不会放过你,我兄长中任何一个,想要让你和你的家人生不如死,也不会比捏死一只蚂蚁难上多少。”

我桀桀笑道:“相信我,你若对我做了什么,你的下半辈子,最希望的,一定是能够死去。”

刘三沉默了片刻,面上有犹豫之色。我的心却提起来,只求他想通了就赶紧走。他终于抬起头,眼神里反映出他内心的纠结。

他古怪一笑,突然就将手上蠕动的口袋朝我一抛,我只见一条翠绿的小蛇落在我的胸口,三角形的蛇头一晃,一阵疼痛传来。

“可是,我若不杀你,就会有人杀我的。”刘三的声音仿若从天际般传来,在我眼前一片漆黑之时,“要怪,只怪有人不想你活下去吧。”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将我层层包裹住,我几乎动弹不得,无法挣脱……

“不要!”我惊呼一声,却从无尽黑暗中挣脱出来。

原来,那是一场噩梦。

抬头,是破败的屋顶,有蛛网,还有看得到星空的几个小窟窿。

我在黑暗中一直紧张的心终于得以稍稍放下一些,环顾四周,几个孤零零的蜡烛头狼狈地燃烧着,烛火并不旺盛,只可怜地照亮了周遭一小片地方,但那橘红的火光却给了我踏实和温暖的感觉。

“小姐,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艰难地侧头去看,皓月端了一碗汤药,坐在一个缺了腿的四脚凳子上,深莲青的裥裙上只在领口、袖口和裙边疏疏绣了浅浅粉色的荷花,那花朵散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仿佛暗夜里开出的惊艳的花。她努力保持着平衡,却又一脸难色,看到我睁了眼,立刻开心起来。

我望着她烛光下柔和娇美的脸,似乎是为了照顾我的心情,她没有戴过多的首饰,只是几枚荷花样的宫制珠花,用米珠大小的粉色珍珠攒出,零星点缀在如云般堆砌的如意髻上,更显得她一张粉脸如小小的荷瓣一般。

我朝她笑笑:“你怎么来了?”这才反应过来之前不过是我的一场噩梦。

“小姐,你已经昏睡三天了。”皓月一脸忧色,怜惜地看着我。

“三天?”我挣扎着坐起来,看了看这屋子,是我之前居住的那间。

“蛇呢?小心蛇啊!”我猛然想起梦中那条绿色的小蛇,惊慌地叫道。

“你别怕,蛇已经被打死了,这里也清洗过了。”是赵大哥的声音,他正推开门,手里还端了一个碗,里面是冒了尖的饭菜。

“刘三已经死了。”皓月的声音不带任何情感,对着我错愕的眼神,她慢慢道:“那一日我先走了,赵大哥进去看,却发现刘三不知躲在哪里,床下的蛇也没有了。”

“我觉得很奇怪,如果刘三抓了蛇一定会出来的,可是这个屋子没有后门,他没有地方出去,就留了个心眼。”

“原来刘三已经活捉了那蛇,就是想等着我们谁进去,让蛇咬死我们。”皓月愤愤道:“好在赵侍卫机警,留意着四周,才使刘三没有得逞。”

我只能木然地点着头,不知该说什么。

“小姐先将这汤药喝了吧。”皓月将手上的药碗递给我,关切道:“小姐的脚扭伤的很严重,不过还好没有断,只是牵出高热,我们不敢请太医,只能跟太医署要了消炎退烧的药,赵侍卫那边拿来了伤药,好在都有用处。”皓月抚抚胸口,这一次也把她吓坏了,她念了句佛笑着说:“还好小姐醒来了,烧也退了,这脚上的伤慢慢就会好的。”

“那刘三是怎么死的?”我的灵台此时才清明一些,将那药一口口咽下,非常苦,可是却是续命的东西。

“刘三他……”赵大哥的语气里有痛苦之音,面上也有懊恼之色。

“他死有余辜!”皓月厉声道,之后语气又缓和下来:“赵侍卫,那时若是你不杀了他,死的就是你和我家小姐了。你不过是自保,又救了他人,没有错。”

赵大哥苦笑着:“话是如此,可是我们在一个队里也很多年了……”

“你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皓月拔下头上一根簪子剔亮了烛火,淡淡道:“你通报了张总管,你和他发现这里还有毒蛇,又回来抓,不想他被毒蛇咬死。张总管夸他忠义,又赏了他家人银子,还让你们侍卫队将他作为表率,已经足够了。”皓月似乎十分不满,只是言语中没有表示得很明显。

这一切让我只觉得那梦真实得令人难以置信,即使此时醒来,仍然心有余悸。

如果不是赵大哥机警,那么,那个梦就是现实了。梦中,刘三说如果他不杀我,就会有人杀他,这,是否也是真实的呢?

“月贵人,”我想了想道:“你也知道,我现在一无所有,还望你能帮个忙。”

“小姐,你这样说,真是折煞我了。”皓月道。

我蕴了宽和的笑意在唇上,缓缓道:“若是你有,帮我给刘三的家人一百两银子,张德海虽赏了他家人,但是一定不多,你给他们些,也让他们日子好过一些。”我顿了顿又道:“只是我无法承诺能还给你,毕竟,”我看了看四下:“我已不是当初的我了。”

皓月抹一抹眼睛道:“小姐对皓月的恩情如再造之恩,没有小姐,何来月贵人?”她面上的笑容并非全是感激,另有一层我看不清的东西,只是我浑身疼得厉害,没有心思去多想。

“不过一百两,之前小姐赏给我的,远不止这个数。”皓月盈盈笑道,却又有些为难:“只是,若以我的名义去送,难免引人疑心。”

我点点头,看着赵大哥道:“赵大哥,不知能否请你将那银子带给刘三的家人,只说是宫里赏的就好。”

赵大哥抓抓头皮,点了点头,用带了不解的语气问道:“他之前对你不轨,甚至想杀了你,为何你还要这样对他呢?”

我看着窗外在风中颤动的枝叶的投影,缓缓道:“没什么,只觉得,他不过也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皓月一怔,脸上闪过一丝惧意,但瞬间便消散在蜡烛散出的青烟中,仿佛只是我的错觉。

赵大哥看着我的眼神带了钦佩:“没想到你的胸襟如此宽广。要是我,才不会这样做呢。”

我淡淡笑了笑,笑容仿若落在屋瓦上的轻薄月光:“就当是为我自己积德吧。以德报怨,修来的该是善果吧。”

皓月沉默了半晌,笑道:“小姐的心一向都是慈的。那就麻烦赵侍卫了。”

赵大哥点点头,将手中的碗端给我:“这是我们侍卫的饭食,上次见你们这里的饭实在不是人吃的,你既然还病着,那些还是少吃。这些,你吃了吧。”

我接过碗,侍卫的饭食虽然不丰盛,但起码不会是腐坏的。赵大哥在队中算是个小统领,饭食相对更好一些。我看了看,有蘑菇、鸡肉和青菜,满满铺在雪白的米饭上,不由唇齿生津,连带着肚子都“咕咕”叫起来。

我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吃起来,只觉得这是人间最美的饭食,以前所有的珍馐都比不过这一根青菜,一块豆腐,一箸肉,或者一口米饭……

皓月抹抹眼睛,努力装作不在意道:“下次我来,给小姐带些点心。你最爱吃的藕粉糖糕,还有山楂馅的芝麻烧饼。”

我嘴里都是饭菜,说不得话,只摇着头。

“这样的地方,你还是不要来最好。”我咽下一口饭食才道:“冷宫不祥,你来了,只会伤福祚。”

“小姐是怪我没有早发现你在这里吗?你一人在此,我怎能放心?”她辩解道,似乎为我不让她来而伤怀。

我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我怎么会怪你呢?”我伸手欲拉她的手,可是看到自己发污的手,再看她如青葱般的手指,终于还是放下了。

“小姐,”皓月却未在意,她拉了我的手道:“我会常来看小姐的,小姐千万不要赶我走。”

我的眼里含了泪,连带着眼眶和鼻尖都酸涩起来。

“你知道的,”我压低了声音道:“皇上不会愿意人知道我在这里的。”

“小姐,我每次来都很小心,不会让人发现的。”她看着四周残破的物件,语气中不无可怜:“这里哪里是人待的地方,现在还好,冬日里可怎么办?”她看一眼我:“起码,让我给小姐带些衣服食物,能让小姐稍稍好过一些吧。”她起身,跪在我面前:“就当是皓月报答小姐之前的恩情。”

我忙伸手扶她起来,嗔责道:“你好歹是贵人了,向我这样一个冷宫废人行礼,是坏了规矩的。”

“皓月眼里,小姐就是小姐。无论我们是什么身份。”

她说的真诚,眼里还有晶亮如水晶的泪水,我将手重叠在我们交握的手上,点了点头。

“要小心啊!后宫,要步步小心。”

“放心吧小姐,我知道的。”

我看看天色,担忧道:“你快些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小姐这几天好生养伤,我会再来。”皓月起身,对赵大哥道:“还要麻烦你看顾了。”

赵大哥忙施礼:“不敢当,月贵人。”

皓月又深深看我一眼,终于走了。

我看赵大哥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整理了心情,坐直身子,语气虽然温和,但却严肃。

“赵大哥,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赵大哥连连点头:“你说,你说。”

我浅浅一笑,拿起一旁一杯水,抚摸着杯沿,过了半晌才慢慢道:“你之前一直在这里,我想,从我与月贵人的交谈中,你或许猜到了我的身份。”

我看了他一眼,他欲说什么,我却垂下眼,打断了他的话。

“无论你猜到了,还是没有,我只希望,你见过我,这里发生的事,你从来都不知道。不过是,你带队进来繁逝捕蛇,死了两个兄弟,立了功,仅此而已。”

赵大哥看着我,语气中有小心:“你真是……”

我摇摇头:“我只是一个冷宫中等死的废人罢了。”我看着他,语气郑重:“记住,皇上一定不愿意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如果有人知道,那么,他会让这个人永远闭嘴。所以……”我抬头看他,直直看到他心里去:“你懂了?”

赵大哥点点头:“我知道了。”

“以后,若是无事,你也不要来这里了。”我将手中的饭碗还给他:“多谢你赠饭,我只能如先前所说,日日祈福,求你平安了。”

赵大哥却笑了:“因捕蛇,我被提升为那一队的正队长,下一旬会负责繁逝在内的几处内庭的护卫,所以,若你有什么需要,大可叫我做的。”

我按住心中的惊讶,看着他:“这件事,你可告诉过月贵人知道?”

他摇摇头:“今日我回去复命时才被张总管提升的,其实也不算提升,不过从副职变成正职,但换守到这里,别人也许会觉得是明升暗降呢。”

我沉思了片刻:“那就不要告诉她了”我朝他清浅一笑:“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将自己的事做好就好了,不用记挂着我。”

我看着那粗瓷茶杯,微微晃动的水中有一个瘦削如薄纸的女人,眉眼都是黯淡的,哪里还有半分当初的光彩呢?

“那我先告辞了。”赵大哥搓搓手,似是被我曾经的身份拘住了,略略紧张道。

我抬头给了他一个柔和的笑容:“这几日,多谢你照应了。”

随后的几日里,赵大哥每日傍晚会悄悄送一碗饭菜和伤药给我,虽然都是最简单的菜式,味道也不过平常,可是,对于身在冷宫的我来说,却是如珍馐美味一般珍贵难得。

也托了他送来的那些伤药的福,我的脚逐渐好起来。赵大哥说我运气好,脚踝没有断,否则在这样的地方,没有医生医治,即使是好了,也难免落下跛脚的残疾。

而那些饭菜,也令我的身子日渐好起来,起码不再面带菜色,瘦骨嶙峋了。

皓月每半月里至少会看我两三次,只是我不想她来这样的地方,更担心她被人发现引来不测,每每对她多冷淡。可是皓月似乎并不气馁,来时多带了可以放几日的点心吃食,又有些换替的衣服,虽然都是旧的宫女的衣服,也不知她从哪里找来,都是几年前的样子,但好过我之前只有一件衣服穿着,连洗换都不行。

她拿来的第一天,我就迫不及待地将身上穿了几个月,已经看不出颜色和花纹,并且破烂的衣衫扔掉,穿上了她带来的裙子。那干净柔软的布料一上身,登时,只觉得浑身都舒坦起来。

冷宫的房间中没有什么隔断,我只能背对着皓月换衣服。我身上的泥污尽数落在她的眼中,在我脱掉衣服的一刹那,我清晰地听见皓月抽了一口冷气。

我看着自己脏得发黑的身子,完全看不出曾经引以为傲,为沈羲遥所喜,为我所傲的莹白肌肤。皓月用袖子擦着眼睛,声音里有鼻音。

“小姐,你怎么变成如此模样了?”

我摸一摸脸上明显突出的颧骨,再看看已经细若竹竿的双腿和手臂,淡然一笑:“能活着,不就该知足了么。”

皓月抿了唇不说话,很久后她才道:“下次我来,带给小姐一些洁身的香露吧。”

我套上一件湖绿的棉衫,那深如衰草的颜色只衬得我的肤色愈加难看,我浑不在意,却无意瞥见皓月眼中一闪而过的自得。

“这样的地方,就是想洗一洗,也没有盛水的东西,还是算了。在这样的地方,又有谁在乎呢?”

“小姐这般不爱惜自己了么?”皓月似乎有些生气,不过她的眼中迅速又漫上怜悯之色,“小姐先养好自己的身子吧。第一次看到你,真的吓了我一大跳。瘦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了。皇上可不喜欢太瘦的女人呢。”

我只顾看着裙上疏疏的一排回字绣纹,唇上连笑容都懒得带上。

“皇帝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与我何干呢。”我的手从那一带绣纹上轻轻抚过,硬挺的棉线绣出的花纹在指尖有略略硌手的触感,舒缓我被触动的平静的心境。

“我在这里,若还指望着君恩,那就真真应了‘痴人说梦’这个词了。”

“小姐,难道你不想离开这里吗?”皓月看着我,语气中有急迫。

我只做不在意,抬头朝她微微一笑:“离开?我当然想离开,从我进来的第一天,我就想离开。”我理一理松散的头发道:“可是若是离开这里,回去的是坤宁宫,那么,我宁愿在此一生。”

我的声音决绝得仿若利刃横刀斩断巨石,不带一丝回旋的余地。

“小姐,你和皇上的矛盾,就到了如此不可转圜的地步了么?”皓月诧异地看我一眼:“虽然你刺杀了皇上,可是,毕竟他与你有杀……”她的话戛然而止,一只素手捂在嘴上,已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

我的眼中却无一丝波澜,只是直直看着她,仿若无意道:“宫里,都知道了?”

皓月讪讪一笑:“我也是机缘下得知的。这样的事,怎么可能后宫皆知呢。”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皓月坐了片刻,便找了理由离开了。

我看着她的身影在繁逝的门边一晃,消失在柔和的日光下,强作的平静终于再无法维持,我只能闭了眼,很久,终于将剧烈波动的情绪平缓下去,然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慢慢收拾起皓月带给我的东西来。

我相信,皓月没有说出的那个词,是“杀父之仇”。我也相信,沈羲遥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刺杀他的事,而知道的,也只有他和太后。同样,即使是皓月,她也没有可能知道沈羲遥下毒害了我的父亲,是李管家告诉她的?可是,李管家连她见都没有见到,就自尽了,如何有告诉她的机会呢?

唯一的可能,只能是她早就知道这两件事。可是,我却想不通,她为何会知道。

我所能做的,只有不去问,不去想。也许是潜意识里我不想知道真相,又或者,我清楚地知道,即便知道真相,现在的我,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所以,待下一次皓月来看我时,我完全不提此事,只听她闲话后宫的妃嫔们,谁谁得宠,谁谁惹了柳妃不快,谁谁又和丽妃交好等等。

“那你呢?”我剥了一颗她带来的荔枝,随口问道。

“我不过是个贵人,草芥似的。更何况,我就是小姐的人,不会与谁交好。”她将剥好的一颗荔枝递给我:“这是今年新贡的,皇上给每个宫里都赏赐了一些,小姐尝尝。我记得你喜欢吃荔枝的。”

我接过却未吃,只是看着她道:“若是从前,你是我的人,不与谁交好自然无妨。可如今,我已经不再是皇后了,你最好寻一个可以依靠的树枝,起码在后宫好立足。”

“小姐觉得谁合适呢?”皓月似不喜这个话题:“我跟惯了小姐,心底认定了我只会是小姐一派,哪怕现在小姐不在了,我也没办法去和谁交好。”

我叹一口气:“是我连累了你。”

皓月吃惊地看着我:“小姐为何这样说?”

“你认为自己是我的人,别人又何尝不是呢?所以,她们也不会轻易向你示好的。可是皓月,听我一句劝,我在这里恐没有出头之日了,你自己,要保全好自己。”

我顿了顿再道:“其实这宫里,依靠谁,都不如依靠着皇帝。有了皇帝的宠爱,自然也无人敢欺负你了。”

皓月点点头:“当初若没有小姐,我也成不了月美人。只是,皇上一个月里也没两次传我侍寝,我如何能依靠得到啊。”

“后宫女子众多,能够吸引皇帝的,除了美貌,还要投其所好,或者,有自己与众不同之处。”我将那荔枝放入口中,这是今年的新下的妃子笑,口感清甜,肉多核小,是岭南进贡的佳品。

皓月眼睛一亮,荔枝也不吃了,“皓月求小姐指教。”

我看着她姣好的脸:“柳妃擅舞蹈,丽妃擅马术,和妃人虽淡淡的,可是却擅书法,很多东西得从小学起才能有所成,可是有些却不用。”

“小姐说的是?”皓月的眼里有期待。

“皇上爱饮茶,你若是在茶道上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必定会引得皇上侧目。”我看着她:“只是,这等烹茶煮水之事,向来是宫女们做的,你如今是贵人了,恐自降了身份。”

皓月不以为然地笑道:“这有什么,小姐抬举我前,我不一直都是侍女么。”她想了想便笑了,看着我的眼神如同一只撒娇的猫:“我记得小姐知道很多特别的茶水,小姐教教我吧。”

我对她宠溺地笑了笑:“下次带些笔墨来,我写给你,都很复杂,说一次你记不住的。”

皓月开心地点了头,不久便满意地离开了。

之后皓月来得就较以往勤了一些,我将自己知道的或者自创的饮茶之法写给她一些。这些东西,我已用不上了,与其自己埋在心里,不如教给皓月,这样,她能由此得到沈羲遥一些宠爱,至少,能让沈羲遥不会忘记她,在她那里能有个念想,如此,她的在后宫的日子也就会好过一些。

其实那些泡茶之法并不难,只是一个“巧”字,在水、茶叶、火候上下工夫便好。为了她能迅速掌握和施展,我只将些简单的和应季的方法交给了她,她得到后,自然是欢天喜地。

我看着皓月的笑脸,自己也开怀一些,起码,我还没有落得完全无用之地。

果然,皓月在沈羲遥去她宫里时如法炮制了几次,颇得沈羲遥喜爱,去的次数便多起来,皓月在后宫中的地位,也逐渐高了不少。

只是这样一来,她看我的次数少了起来,开始是半月一次,后来就成了一月一次了。

如此一晃,秋风吹起之时,我进冷宫已有五个月了。

这期间,一直有一件事被我所忽略,待我注意到时,带给我的,除了震惊,还有并存的欣喜与担忧。

那是第一片秋叶打着旋从枝头飘落的日子。一直以来,我察觉出自己有些异常,却没有多想,只认为是冷宫中的生活与我往昔完全不同,身体因此出点状况也是正常,何况我还没有到大病一场的地步。

可是,那一日我坐下檐下,看那片树叶仿佛舞蹈一般,在微凉的秋风中缓缓飘落,晴好的天空如一匹上好的锦绣蓝缎,没有一丝错位的经纬,甚至连云朵都不见半片。这是秋菊初绽的时节,连繁逝这样被遗忘的地方,竟也有几朵小小的雏菊,颤巍巍地绽开在墙角下,含羞带怯地迎风招展,给灰败的宫墙带来一抹亮色。

高远的天上升起风筝,是一对五彩的鸳鸯风筝,在天空中并立双飞,仿佛一对佳偶,又似一双爱侣,缠缠绵绵。

这样的景致,在得意人的眼里自然是人月两圆的佳景,而对于独处冷宫之中的我来讲,也能勾起从前幸福的回忆。

看得久了,微微有些眩晕。我站起身,打算去井里打些水来喝。连日来我只觉得身上燥热,嘴上便贪凉。冷宫荒寂,只能喝些新打上来的冰凉井水。连带着便不思饮食,罗大哥拿来的饭菜,往往是吃了几口便再咽不下了。

我只走了几步,就觉得一阵眩晕,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旋转起来,一切都突然失去了实质。刹那间,浑身又出了一层层汗水。我心中升腾起不安与担忧,连忙扶了旁边一棵树站住,可是腿上逐渐失了力气,只能缓缓滑落,坐在树下闭了眼。

这样的情形,其实不是第一次出现了。之前的几天里,眩晕也会偶然来袭,可是今日这般厉害却是第一次。

我坐了许久,只觉得那眩晕的感觉渐渐褪去,身上的汗也消失,这才睁开眼,长长舒了口气。

恰在此时,一个冷宫废妃将一团发黑的布片从窗户中丢出来,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随意瞥去,只见那满是污渍的布片上,却有鲜红如漆的血渍,带了腥臭的味道。

我突然就抑不住地俯身狂呕起来,将胃里的东西呕干净,便是胆汁,之后是痛苦的干呕。我几乎是爬离开那团布片,挣扎着到了水井边,使出全身力气打上半桶水来,先喝了几口,胃里一阵抽搐。之后将脸埋进了那水中,神智才终于清醒了一些。

我陡然意识到,那鲜红的颜色,已经几个月,都没有出现在自己身上了。

一想到此,仿佛炎炎夏日里被兜头泼上一盆冷水,周遭虽热,但更觉出自己身上彻骨的冷来。我仔细回想了与沈羲遥在黄家村的那几日,几乎日日有纠缠。而这之前,因为忙于准备下江南的各种琐事,一个多月来,我与羲赫在熄灯之后,都各自速速睡去,反而没有什么。

这样一来,若是我腹中真结了珠胎,那么这个孩子只会是沈羲遥的了。

但是,在繁逝这样的地方,我能保住自己性命已是艰难,更何况生产一个孩子?可若是想办法让沈羲遥知道,他也不会相信这个孩子是他的血脉,反而会迁怒于我与羲赫吧。

这几个念头在脑海中匆匆一闪,彷若奔马般的流云在天空中一擦而过。剩下的,却只有巨大的欣喜,令我的泪水不自主地滑落。

有一个孩子,无论是羲赫还是沈羲遥的,它都是我的孩子。在我失去一个之后,这个孩子对于我的生命的意义非凡。我想我会在繁逝中老去,直到死亡,也不会被人想起提起。那么,慢慢人生长路上,若是有一个孩子相伴,看着它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再到绕膝同乐,一定是快乐和满足的。等它大一些,我会想办法联络到兄长们,将它秘密送出去,在凌家给个身份成长。我相信,即使没有皇子皇女的身份,它也一定能够成为人中龙凤,有自己一番作为。同时,有了牵挂,我也不会孤寂了。

我的双手交握在小腹上,现在最主要的,是确定这里真的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可是如何确定?我将自己一直以来的症状细细回想,易疲倦、腰腹酸痛、不思饮食、眩晕……还有几个月都没有来的月信。这些无一不证实了孩子的存在。

我想,若是这个月月信再没有来,那么便能确定这个孩子的存在了。

如此想了,生活中所有的难都不再是难,我的脸上几乎掩饰不住笑意,虽然身上诸多不适,却都被忽略掉了。我唯一担忧的,是自己的饮食,若是营养不够,如何能够诞育出健康的孩子呢?

于是到了傍晚赵大哥将饭菜送进来时,我忍住胃里的翻涌,将那些饭菜,一点不剩地全部吃了下去。

如此约莫过去一个月,月信依旧未到,而我也出现了孕期会有的反应,倦怠,不思饮食,晨起会呕吐。只是还好都不是十分严重,冷宫日长,我不需做什么,如此,一天里的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坐在那张破烂的床上,尽量让自己休息,以保腹中胎儿安全。又请皓月拿一些衣料针线来,只说自己无事,想缝制一些冬衣穿着。她没有异议,过了几日便托赵大哥带了进来。是宫中最常见的棉布,多用来缝制低等宫人的衣物。

若在往昔,便是连我凌府的下人都不会放在眼里。可是此时我却感怀它是纯棉布,且宫中东西再差,也比民间强上许多。对于这个可能要出生在冷宫中的孩子,已是不错了。

为防万一,我会将布料在井水中泡上三天,再用赵大哥带给我的皂角仔细清洗几遍,在日头下晒干了,这才敢用。

这一日,天上浓云翻滚,暗沉沉压下来,风一阵紧似一阵打着呼啸从门外掠过,夹杂了落叶和尘土,使空气里充满了泥土的味道,举目望去,灰蒙蒙一片。

我靠在床头,正在为一件小孩的上衣收着针脚,“嘎吱”一声门响,我迅速将那衣服掖进枕头下,从旁边取过一件浅灰色做了一半的女式儒衫拿起来,握着剪刀慢慢裁着领口。

“小姐,我带了点心来。”皓月一身杏子红掐花对襟的外裳上密密绣了浅粉色的合欢花,头上一支掐丝点翠金孔雀步摇有一串细碎的紫晶流苏,脸上有盈盈笑容,衬得她一张粉脸如盛开的荷花一般。

我看着她日渐华美的衣衫,想起最初几次她来时,为怕我看到那些锦衣华服伤怀,便都是拣了简单朴素的来穿。可是,自从沈羲遥给了她越来越多的宠爱之后,她便在不自觉中,改变了。

“快坐吧。”我将手中的衣服放在一边,下了床迎她。

皓月的手中提了一只双层剔彩鸳鸯纹的填漆竹编食盒,她将食盒放在一边的小桌子上,顺手拿起我搁在床头的那件衣服,翻看了看笑道:“小姐的手真巧,这样的布料,绣上兰花真是抬举它了。”

我扫一眼淡淡道:“它本该穿在宫人身上,此时却落到繁逝里,将穿在一个废人身上,是极大的委屈了。”

“小姐!”皓月忙放下那衣服来到我身边,微微蹙眉道:“是我不好,小姐本该穿金罗的蹙凤华服,再不济,也不该比在闺阁中的锦衣差,我却只能拿这种宫人都不爱穿的灰色棉布给小姐,是我没用。”她说着掉下泪来。

我知她误会了我的意思,忙从她衣襟里抽出绢帕来给她拭泪,又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在这里,若没有你的接济,只等每季发放的那一两件衣服,根本无法度日。能有这样的棉布裁衣服,我很满足了。”

“是么?”皓月抬起一张挂了泪珠的脸,不相信般地问道:“小姐不是在怪皓月?”

我摇摇头:“我谢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怪呢?”

我笑一笑,拿起那衣服指给她看:“你看,这布料是灰白色,用什么颜色的丝线绣花都只能落了粗陋,但是唯有黑色丝线,绣出写意的墨兰,才真真相得益彰。”我的手慢慢摩挲过那花纹,丝线给指肚涩涩的感觉,如同我的声音:“皇帝的万寿节要到了。他见惯了锦衣的美人,若是有一个淡雅清丽的女子在一众华服丽人之中,更能衬出清纯气质。”我盯了皓月的眼:“若论起美貌,你不如丽妃。若论端庄,你也不及和妃。而论起柔弱,自然无人能出柳妃之右。所以,你一定要出奇制胜。”

皓月一愣,几乎脱口而出道:“小姐怎知我是为了皇上万寿节而来?”

我按下唇边浮上的一层冰凉,看了看外面已经停止的风,缓缓道:“我不知你是为这个而来,只是想到万寿节要到了,提醒提醒你。”

皓月笑起来:“还是小姐厉害!难怪皇上对你念念不忘。”

我只作未听见,将食盒打开:“带了什么好吃的给我?”

皓月也不再继续那个话题:“小姐最爱的菱粉霜糖糕,松瓤鹅油卷,京式鸡油饼,还有一份冰糖燕窝。”她说着将这些一一拿出来,其实这几样都在第一层,打开盖子时我已经看到了。

我搅着那份冰糖燕窝粥,因食盒中有一层棉,故而能够保温,此时端在手上,还有微烫的触感。

“小姐先把粥喝了,其他的你可以慢慢吃。”皓月说着,将第一层拿去,露出第二层来。一股鱼腥气间着芹菜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我刚咽下一口燕窝粥,此时胃里翻涌如涨潮时的海浪,几乎压抑不住地要呕吐出来。

我强忍着,但是面色苍白,浑身不住地打着颤,皓月没有回头看我,只是将那道鱼小心地端出来,一边用筷子分成几份,一边道:“这是今年新贡的太湖白鱼,肉质最是鲜嫩,我那边分到几条,我想着在家中时小姐只吃我清蒸出来的,便悄悄在小厨房里做了,小姐快尝尝,看看是不是当年的味道。”她说着,将分好在盘子里的鱼端到我面前,满脸笑意:“小姐快吃,这鱼冷了,腥气就出来了,也就不好吃了。”

我看着那还冒着热气的鱼,皓月已将葱丝和姜片分出去了,却有香芹搁在鱼上。那味道直冲我脑门,我再忍不住,将手中的燕窝放下,夺命般冲出屋去就是一顿好吐。

我无力地扶着院中一棵树,将胃里吃下去的东西悉数吐了干净,这才觉得神智清明了一些,身子也轻快许多。

“小姐,你怎么了?”身后传来皓月担忧的声音。

我缓缓回身,微微笑道:“前几日,吃了些腐坏的东西,恐是伤了肠胃。”

“是吗?”皓月看着我的目光有些古怪,但却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走上前,用绢帕为我擦了擦唇角,平和道:“那我找个太医来给小姐看看。”

我连连摆手:“这怎么行,若是被人知道你来繁逝见过我,皇上不会饶了你的!”

“可我也不能看着小姐病了却不理啊。”皓月辩解道。

我从她手上拿过帕子自己擦着,“肠胃不适并不打紧,这几日注意少吃一点,或者只吃点粥便好了。你不要为了我影响自己。”我看着她道:“若你实在不放心,请太医院开点药,悄悄送来给我就好。”

皓月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去了,那些点心能放,小姐好一点了再吃吧。鱼……”她迟疑道:“怕那鱼会引来野猫或者其他,反正是清蒸的,小姐要么吃了,要么得扔掉。”

我“嗯”一声:“这样好的鱼,又是你亲手做的,我自然得吃掉了。”

皓月的脸上浮出满足的笑意,这才走了。

我回到房中,却见本完完全全压在枕下的那件小衣服,此时却露出一点袖子在外。心中骤然一凉,涌上巨大的不安来。

十天后,便是沈羲遥的万寿节。这一日秋高气爽,天澄明如上等的蓝宝石,却有清凉的微风,拂在身上令人心旷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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