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崎岖还记否(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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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床上,只觉得风一阵紧似一阵,那哨声我不喜,吩咐玉梅关了窗。

身边为我诊脉的御医并非我熟悉的万御医,而是一名瘦削的中年男子,唇上蓄了短短的胡子,眼睛透出一点阴翦,此刻正皱着眉欲说话。我暂没空顾他,要他先噤声,自己只细心听外间的对话。

这样一来,外间的对话便也听得七七八八了。

“臣妾给皇上请安。”惠妃的声音永远那般温柔似水。

“臣妾给皇上请安。”这声音婉转如黄莺出谷,若我记得不错,该是陈宝林。

“平身。”沈羲遥的声音透着淡漠,令我陌生。

“陈宝林做了几样点心臣妾觉得不错,便自作主张带她来,给皇上尝一尝。”惠妃的声音带了笑意。

“哦?”沈羲遥仿佛有点兴趣:“是什么?”

“是臣妾母家送来的一点特产,倒是常见之物,不过新鲜一些。”陈宝林的声音有点怯怯的,令人闻之欲怜。

“是桂花糖糕和蜂蜜枸杞藕粉羹。”陈宝林的声音再度响起:“秋日天气燥,这两样最是滋补,还请皇上尝鲜。”

“这时节有新鲜桂花确实不易。”沈羲遥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宝林有心了。”

如此沉默片刻,我心中疑惑,若是沈羲遥表现出不耐,惠妃是善察言观色之人,定会告退。她二人非口拙之人,何况于皇帝独处,不该令气氛冷场啊。

正想着,只听惠妃开口了,不若往日淡定自若,反而透出明显的迟疑来。

“其实臣妾带宝林过来,是有事想向皇上禀告。”有轻微的“窸窣”声传来。

“你们先起来。”沈羲遥的声音多了一点起伏:“何事这般郑重?”

“嗯??”惠妃犹豫片刻开口道:“臣妾与陈宝林今日用午膳事,听她无意说起一件事,臣妾觉得此事重大,便带她来见皇上。”

“但说无妨。”

“禀皇上,皇上亲征时,一日臣妾往御花园赏花,见皇后娘娘与裕王殿下同游御花园,且详谈甚欢。当时臣妾并未觉得什么,只想着裕王虽监国,但也该顾忌祖制不进内廷。”陈宝林的声音依旧甜美动听,但听在我耳中,不啻于一柄柄利剑刺入身体。

“其实裕王监国忙碌,留宿海晏堂也是应该。”惠妃似打圆场。

“仅此而已?”沈羲遥声音中有丝丝不耐。

“还有。”陈宝林急急道:“皇上凯旋归来前几日,臣妾去向皇后娘娘请安,宫人说娘娘正在见客,臣妾便在外候着。等了半个时辰,坤宁宫的小宫女秋雁请我进殿等,正巧看见皇后娘娘与裕王往后侧殿去了。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出来,便告辞了。”

“也许皇后娘娘与裕王商议大事呢。”惠妃语气中颇多嘲讽。

“怎会?”陈宝林似未听出分辨道:“若是商议大事,为何要把所有的宫女太监都遣出来,只留蕙菊一人守在门外呢?”她想了想还道:“也不必关窗啊。”

“皇上??”惠妃的声音郑重起来:“臣妾劝不住陈宝林多想,加上曾听到宫中一些传言,便带她来了。”

“传言?”沈羲遥的语气里竟含了笑意,却令我汗毛耸立。

“什么传言?”他的语气那般自在悠然,仿佛惠妃将说出一个好笑的笑话一般。

“臣妾曾听说,娘娘与裕王??”惠妃似不敢说,但终还是开口道:“曾过从甚密。”

“砰!”一声,想来沈羲遥砸了杯盏。“荒谬!是谁在传这等无稽之谈?”他的声音怒极。

“是??”惠妃犹豫片刻,声音低了低:“是月贵人。”

沉默,许久的沉默,我只听见自己的心砰砰跳着,欲蹦出胸腔。

玉梅满脸气氛,欲冲出去,我拉住她的袖子,摇摇头。我倒要听听,她们还要说什么。

“月贵人,”沈羲遥的声音懒懒的:“她说了什么?”

惠妃半晌未语,之后低声道:“臣妾不敢说,皇上若想知道,让月贵人自己说不是更好?”她的声音里带了些畏惧。

再次沉默的当儿,我一颗心直悬在嗓子眼,我相信沈羲遥不会传皓月,毕竟我与羲赫的过往是他不愿人知道的秘辛。

“张德海,传月贵人过来。”沈羲遥的声音在寂静的殿阁中响起。我的一颗心狠狠坠落,沈羲遥传皓月,用意何在?

外殿寂静片刻后,陈宝林柔柔的声音响起:“请皇上尝一尝臣妾的手艺,这藕粉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我平复起伏不定的胸口,要玉梅递杯水给我,正对上御医若有所思的眼神。

“怎么不是万御医?”我疑道。

“回娘娘话,万御医近日告病在家,是以臣来为娘娘诊治。”他的声音平而哑,令人觉得似吹过落叶的秋风一般萧索。

“不知如何称呼?”我笑一笑。

“小臣姓闫。”他垂下眼。

“可是门里有三的闫?”玉梅递上水茶盏。

“不,是阎罗的阎。”他的声音愈低,直如从九幽地底传来,令我打了个寒战。

我正欲开口,只听外间响起小太监的通报声:“月贵人到。”

“臣妾参见皇上!”皓月的声音如往昔般柔中带怯,令人怜惜。

“平身。”沈羲遥的声音冷而远。

“月贵人,之前你曾与本宫说起之事??皇上也想知道。”惠妃的声音听起来似有十分为难。

“不知惠妃娘娘所说何事。”皓月讶道。

“便是??”惠妃欲言又止。

“惠妃说,你告诉她,皇后与裕王有私?”沈羲遥的声音带了不悦。

“皇上??”随着扑通一声,皓月的声音再度响起:“臣妾??臣妾??”

“到底有还是没有?”沈羲遥发出的每一个字都充满怒意。

其实,外殿里怕是除了陈宝林,其他人都知道我出宫这一段吧。

“这??”皓月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有。”

“你说!”沈羲遥的声音突然很平静。

“当初皇上不许娘娘出坤宁宫,也不见她。她耐不住坤宁宫冷清偷偷跑出去,不想遇到裕王,几次相会生出情愫,还互换了定情信物,娘娘十分宝贝地藏在了小匣子里,等闲人不能接触。”皓月的语气十分平和,好像只是在讲路过御花园看到什么一般:“后来裕王出征前曾说凯旋归来后要娶娘娘,娘娘没有拒绝,更乔装出宫相送。”她顿了顿,见沈羲遥不说话,又继续道:“后来她与皇上相遇又宠冠六宫,时常自得,看不惯柳妃分宠就施了手段让皇上厌弃柳妃。”皓月停了片刻解释道:“她在衣服上用了一种特制的香料,有淡淡奶香,婴儿喜欢闻。所以玲珑不要柳妃只要她。又言语激怒柳妃,令她在皇上面前失仪。”

“臣妾记得,开始皇上您不满柳妃不喜欢玲珑,臣妾还想着哪有生母不喜欢自己的孩子的。”惠妃适时插进一句话来。

“后来她见柳妃不倒,正好小桂子懂些蛊术,她便授意小桂子向柳妃下蛊伤她,借此扳倒柳妃。”皓月的声音略带了激愤:“之后她怕事情败露,安排小喜子暗杀小桂子,被小桂子发现,才去刺杀她的。”皓月顿了顿:“当时裕王拼命取了白虎鼻骨回来,皇上也不惜一切为她治疗,总算救得性命。”

陈宝林惊讶的声音响起:“裕王对皇上如此忠心,连命都不怕也要去取老虎的鼻骨,实在令人感动啊!”

惠妃冷哼一声:“臣妾请皇上想想,若不是用情至深,又是否太过忠心?”

沈羲遥一言不发,我不知他对那些话作何感想,只盼他是信我的。

“惠妃很早便知这些了?”沈羲遥的声音愈发冷淡,透出心中不快来。

“回皇上话,臣妾也是断断续续知道的。”惠妃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

“月贵人你又为何不告诉朕呢?”沈羲遥的声音带了戏谑。

“臣妾??”皓月一时无言以对。

沈羲遥质疑的合情合理,既然知道这些损伤皇家体面的事,一直沉默却在这么多年后重提,那当初是把皇帝放在哪里?

“毕竟臣妾是皇后的家生丫头,虽然不满她的所作所为,但那么多年的情谊不能不顾。”皓月抽泣着:“臣妾自幼卖进凌府被管家收养,自臣妾成为美人后她怕事情败露,便拿养父的安危威胁臣妾。臣妾一方面顾及感情,一方面担心养父安全,只好沉默。”

“那你又为何告诉惠妃?”沈羲遥质问道。

“臣妾虽得了皇上的宠幸,却并无宠爱,只能幽居深宫。”皓月的声音趋于平和:“一方面心中自苦一方面孤单无依,一次在御花园独自哭泣时被惠妃看见,悉心安慰,从此结下缘分。”

惠妃适时道:“当初臣妾在御花园散步,听见有人哭,看到是月美人还以为大家因为她由宫女成为美人欺负她,也奇怪她为何不依附正得盛宠的皇后成为红人。当时月贵人什么都没告诉臣妾,只说思念亲人。后来臣妾偶尔去探望她,见她总是愁眉不展又为家人祈福,慢慢才知道这些的。”

“你们说的这些,与皇后素日为人千差万别。朕不愿信一面之词,但也会彻查。只是,”他顿了顿,语气森然起来:“惠妃既也知道了,为何不告诉朕?难道看着朕冤枉贤好人头戴绿帽十分开怀?”

“臣妾不敢!”惠妃的声音十分惶恐,甚至带了些哭腔:“臣妾一向不听这些闲话,也一直觉得皇后娘娘贤良淑德堪为表率。月贵人所言臣妾一直半信半疑,毕竟涉及皇家颜面皇后与裕王不会不顾。后来皇后病重在蓬岛瑶台休养,裕王又去为太后祈福,臣妾想着即使是真他们也分开了,便不提了。”

“哦。”沈羲遥的声音很平静:“原来如此。”

他突然开始笑,先是轻声的笑,之后是大笑,笑得人毛骨悚然。

“这藕粉确实不错。”他的声音轻淡:“想来皇后也会喜欢。张德海!”

“奴才在!”

“送去侧殿给皇后尝尝,再看看御医诊断的如何了。”

我下了床,朝阎御医一笑:“本宫方才听得太入神,竟忘记问你是怎么了。”说着抿一抿鬓边散发,将钗环正一正道:“既如此,你便直接跟皇上回话吧。”

阎御医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旋即低下头去。他的声音带了滞顿,仿佛心中十分挣扎。“娘娘可想好了?臣直接向皇上禀告?”

我点点头,轻视了他的异常。

“臣遵旨。”他深深弯下腰去,直到我走出侧殿,余光里他还躬着身子。

霞色烟波锦妩媚,赤金凤凰步摇高贵,银色披风迤逦,又透出清冷来。我面上挂着月光般淡雅的笑意从容走出,似之前听闻皆无一般。

外殿几人见我出来仿佛见鬼一般,面面相觑,皓月更是脸色煞白将头深深低下。

“臣妾给皇上请安。”我缓缓一拜。

“皇后请起。”他的语气温柔,多了素日没有的客气。

他终究还是介怀的吧。

这当儿,惠妃先反应过来,向我施礼。我见她动作大方面色自然,好像先前声讨之人与我半分关系也无,不由对她的处变不惊暗暗赞许。随着她起身,另两人也跟着请安,皓月虽强自镇定,但微微颤抖的身躯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惧。而陈宝林,动作生硬还差点碰倒了椅子,更是看都不敢看我一眼,声如蚊呐。

“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来吧。”我坐到沈羲遥旁,朝他微微一笑道:“还请皇上恕罪。”见沈羲遥略有迷惑的表情又道:“那藕粉想来必定清甜可口,可臣妾方才听了一些话,便没了胃口。皇上赏赐之物臣妾本该吃完,此刻只能请皇上恕罪了。”

沈羲遥“呵呵”一笑道:“无妨的。”话音未落他神色一变,严肃道:“皇后既都听到了,可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起身朝他一福,淡淡扫一眼皓月,平缓道:“既都无稽之谈,又有什么好解释的。臣妾素日里如何,对玲珑如何,公道自在人心。说臣妾嫁祸柳妃,想必皇上应该有印象,柳妃下狱后臣妾曾力证她的清白。若是臣妾设计除掉她,大可坐实了此事,何必多此一举?”

我又缓缓施了一礼:“不过臣妾还请皇上彻查当年之事。”说罢看着沈羲遥的眼睛解释道:“当初那毒药御医也束手无策,可见凶猛。而小桂子若是因为发觉臣妾要灭口临时起意来刺杀,试问一个曾洒扫宫道后进入坤宁宫的小太监,那毒药从何而来?怎可能触手可得?”

我回过头看站在一旁局促不安的皓月,平静道:“月贵人也说了,自她成为美人之后便与臣妾少了来往。臣妾记得月贵人得宠时臣妾与皇上还未相知,那之后的事她又怎么会知道呢?”

“至于裕王??”我将一绺散发别在耳后,却突然不知怎样解释。毕竟我与羲赫之间,怕没人比沈羲遥更清楚了。那么承认自然落下罪名,否认会令沈羲遥对我之前所说产生怀疑。我该如何?

“好了,皇后不用再说了。”沈羲遥挥一挥手:“朕心里清楚。”

“可是皇上??”皓月犹自挣扎。

惠妃神色一动也道:“毕竟涉及纲常,皇上还是??”

“够了!”沈羲遥的脸色极其不悦,这是他心底最不愿被触及的秘密,恐怕他希望天下再无人知晓,有损他与生俱来的骄傲。他说罢掼出一只茶盏,那上等汝窑青瓷盏落地化成尖利的碎片四散而去,带着帝王之怒咂在每个人心上,令人害怕。

众人皆跪了下去,我闭上眼,苍凉而悲伤的情感蔓延至全身。一别当年欢好时,离愁别恨、心静神宁,此时回首,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

“朕会彻查当年之事,看看到底是否有人主使。”他的目光冷冷扫过众人惠妃平日照顾皇子辛苦,还是少听些闲话。柳妃到底如何朕心里有数,不必再提。”沈羲遥面上显出倦色,想来这么多陈年之事突然摆出来,不仅勾起了他诸多回忆,也有很多不快吧。

“惠妃平日带皇子已经十分辛苦,还是少听些闲言碎语。陈宝林私自窥上,凭臆断散布谣言,降为采女。至于月贵人??”沈羲遥眯起眼睛,“禁足掖庭好好思过。”

他说罢摆摆手:“都退下吧!”

“皇上,您怎能这样不公?”皓月哭嚷道:“臣妾并未妄言,说的都是真的啊!”

沈羲遥脸上显出不耐来,他最在意的不是当年柳妃与我的纷争,也不介意为争宠女人们使的一点心思,他介怀的,根本就是我与羲赫的过往,所以谁都不能提,不许提,甚至,知道的都该去死。

“皇上,臣妾还有话要说!”惠妃敛容跪在地上,神色凝重而忧伤,眉头皱起,唇角抿起,是下了很大决心,大有不管不顾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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