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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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冬天特别的寒冷,寒流带来阴雨,整日绵绵不断的飘落着.天空是无尽的灰暗,空气中带着冰箱冷冻库的味道.偶或一阵漩然的寒风袭来,里面好像夹着一把白色的利刃,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直接捅进骨子里.

我嘴巴里的伤口恢復得很好,两三天后就消肿了,等我妈妈回来时,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从给我一拳后的那天开始,彦没有再去和高一的那个女生练过钢琴;我们的生活好像回到从前,我们一起回家,一起吃饭写功课,一起练琴.彦对女生的态度好像有点收敛,他不再那样蒙娜丽莎的抿嘴,也不再回她们的信或email,取代的,是带着一点神经质的冷淡.在学校,他对我的态度不像过去那样云宵飞车,但却是不知道手脚可以放在哪里的尷尬不自在,为了让彦不要那么困难,想办法避开他的变成是我;我心里有考量到这样做是不是会让彦感到受伤害?可是他的反应却只是茫然的空白,彷彿他的心神是不着边际的蒲公英,盲无目标的飘移在没有上下四方的空间里.

我们的音乐又回復到以往的搭档,可是,我可以明显的感觉到,我们的音乐传递出的讯息有大幅度的改变;过去的音乐,不论是哪位作曲家的什么曲子,从我们的琴发扬出来的,好像带着细緻光泽的丝绢,闪耀着黎明般的顏色,当音符流动时,那种畅快的顺滑,有如翻涌着的地下泉水,溢流过树木的苗园,带着萌生绿意的愉悦.可是现在,紧咬着牙关,带着贝多芬的神情,彦手下的音符是轰然的强烈,好像湍急的河水刷过嶙峋的岩石,衝到尽头之处,哗然跃下峭壁,坠落阴暗的山谷,奔泻着鞭笞站在瀑布下的我,撼于这种衝击,我几乎没有办法呼吸,于是小提琴发出剐青苔般的声音,污浊而秽怯.

一曲zigeunerweisen结束,老师盯着我们两个,下巴垂落,眼睛露出下三白,好一会儿,他们才不可置信的说: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啊?!”

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回答.

我们的夜,也是说不出的诡异;有的时候,我去彦的床上,但他贴在墙上,挺得僵直,连衣角都不要沾到我半分,好像我生麻疯一样.我气不过,就回去自己床上,可是夜半我被嚶嚶的哭泣唤醒,我坐起身来,彦的床上没有人,我脚踩下地,想起身去找,却发现他蹲在我的床尾,拿着我的床单当手帕.有的时候,我准备完第二天的五科考试,已经神志不清,但彦笑容可掬的裸身躺在我床上,整夜无休的极尽欢愉,可是早上起床的时候,他的眼下一片空白,对我彷彿视而不见,甩门自己去按电梯,我踩上鞋子追出去时,他已经自己一个人下楼了.

阴晴不定的彦让我心神不寧,常常做一些醒来后完全不记得,但是冷汗冒满全身的恶梦,然后早上起床时觉得比昨晚上床时还要疲倦.没有睡好觉的不只是我,有时半夜我被恶梦惊醒,发现彦坐在我的床头,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我,好像迷惑的鬼魂.我问他在干什么,他不回答,只是默默回到自己的床上,面朝着墙壁.就算在一个接一个的恶梦中挣扎,可是我仍然知道彦没有睡觉,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静静的发着呆,眼睛里盛着一泓泪水.这种疲倦对我们两个都是沉重的负担,我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而彦也一样.我们两个人轮流被老师叫去”谈话”,可是,要叫我们说什么呢?我觉得我真是受不了这种日子,我无可救药的怀念我们早期的时光,手牵着手带着欢喜的微笑进入美梦,在温柔的轻吻中醒来,那祥和,安适的世界–我真的不想这样过下去,我觉得我应该跟彦讲我的”决定”–

于是,我跟彦说,我们出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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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真的这样打算啊?!”麦可大吃一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甚至看到他长而捲的睫毛翻上眉毛的下端.

“有什么不对吗?”我怔怔回答,心想你不是也向爸爸出柜吗?只是…..

麦可停了两秒鐘,然后耸耸肩,说:

“也许你们这个时代不一样了?在我们那个时候…..”

我忍不住插他的嘴,很可能多少带着无奈的脸色吧:“相信我,在这一点,不论这中间过了多少年,并没有进步太多.”

他想一想,喃喃说:“也许是吧….”然后他问说:“你们那时几岁啊?”

我叹一口气:“十五.”

麦可同情的看着我,说:

“那一定很不容易吧?”

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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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里,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会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我已经受够个这种困难的日子;不管是勇气,还是孤注一掷,我都寧愿一试.

我跟彦说,以他父母亲的明理开明,以我妈妈的见多识广,就算是这样一个–特殊状况,但是相信他们一定可以接受,而且会支持我们吧,只要有自己家人的支持,环境里其他的问题都是次要的,既然我们那么相爱,我们一定要爱得理所当然,爱得光明正大!

我说得激动热切,好像叙述神蹟的传教士,自己都因为那种不可自抑的兴奋而颤抖起来.可是彦的双眼漆黑,错愕的瞪着我,好像看到万年前绝种的水怪出现在他面前一样.我喘着气满怀企盼的盯着他,可是,几秒鐘后,他默默无语的把视线移向灰色的天空;那天云层低到好像就贴在我们头顶上,当彦像冰剑一样的目光射向云端时,我觉得天空即刻碎成一片一片,像垮掉的天花板一样混乱的砸到我的头顶上.

那时已经是寒假,农历年就在眼前;我真的是蠢到极点,选这样一个糟糕之极的时机跟彦讲这些话.我妈妈很兴奋的公佈说她过年这段时间不再出差,要留在台北跟我好好享受亲子关係.我很感激她在百忙之中仍然把我放在心上,可是,她在台北一呆三个星期,带着我逛街,上餐厅,看电影,泡书店,在外婆家吃各式年菜…..热闹的台北市被罩在阴騖的寒空下,每天从早到晚被绑在我妈身边,我的手脚冰冷,牙齿打颤,觉得神经绷到极限,快要口吐白沫的彻底疯狂;躺在我甚至感到陌生的自家床上,连恶梦都不再上门,我怔着酸涩的眼,从窗户凝望马路对面彦的房间,漆黑一片的玻璃后面,彦究竟在哪一张床上?他在做什么呢?他有像我想念他一样的想念我吗?我咬着自己的拳头,想击破窗户,纵身而下.

寒假终于过完,我妈妈终于继续去出差,我的生活终于回復”正常”.我仍然跟彦同进同出,可是他还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我心里的焦躁好像冬日的炉火,稍微一搅动,就可以撩成熊熊大火,在瞬间吞噬整个房子.

然后,开学后没有几天,彦妈竟打电话到我手机上.

她几乎从不打电话到我手机,尤其理论上我们也不应该在学校接手机,可是我听她的口气,就知道有要事,我心慌的夹着机子在学校后面乱走一通,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隐敝的所在,蹲坐在花圃旁边,仔细听她要跟我说什么.

彦妈开口得迟疑缓慢,好像很困难的样子;她说,彦跟她讲他不要在我们学校直升高中,他要出去考公立高中.

这句话进到我的脑子里,倏然间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争先恐后的涌进脑子,推挤在那里听着这句话浓重的回音.

我感觉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奇怪的小风把脚边的砂石兜起来像超小型的龙捲风一样转着圈子,我觉得头晕目涔,顿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跟彦妈说,没错,我们觉得自己的功课不错,出去考公立高中的成绩不会太差,上好的公立高中应该对我们将来上大学有帮助.

我屏着气,心脏乱跳着,等着天打雷劈我这样睁着眼说瞎话.过了几秒鐘,彦妈好像松了一口气一样,说:

“他跟我这样讲,我吓一跳,以为你们两个间出什么事,所以不想唸同一个学校了.”

我低下头去,用拳头敲着后脑;如果有一把刀在手上的话,我很可能会直接捅下去吧.

我憋着一口气,跟彦妈说没这回事,我们有商量过,只是我不知道彦已经决定要跟妈妈讲了.

“好吧,“彦妈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口气变得轻松自然:“既然你们决定要这样,那就好好准备,我来跟学校讲好了.”然后她说那就让我回去上课吧,就掛了电话.

电话静寂下去的那一秒,我整个人垮了下来,瘫在花圃边上,完全不能动弹.

彦要离开这个学校!彦要离开这个学校!…..我心里反覆狂喊着这一句,几近发狂一般;所以,彦是打算离开我吗?我无意识的咬着下唇,冷汗涔涔,心里慌乱胡乱的想着;他要离开我,是因为我跟他说出柜吗?如果他不想出柜,我可以等他啊!还是他对我已经厌倦,所以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可是,如果他要跟我分手,有很多方法啊,大可不必花这么大的功夫啊?!

吹到我脸上的风是冰冷的–那时我才发现,我的眼泪已经掛到下巴,一滴一滴的落到我的膝头.

我吸一吸鼻子,有狂哭一场的衝动.

但是,另一个念头跑进我的脑子;彦不是不了解我,他知道我对他的感情有多深,他知道我不会轻易的放弃,所以,他非常明白,一旦他决定做任何改变,我是一定会倾全力跟随的;另一个环境,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空间–彦是打算跟我一起换了环境,除掉包袱后,然后可以毫无负担的出柜吗?

想到这里,一股欢喜快慰的情绪涌上来,我的眼睛里泓满更多泪水.

原来如此~我痴痴傻笑起来,手指仍然颤抖着,但很快的拨了我妈妈的手机,不管她在哪一国现在几点.我找到她,跟她说我要出去考公立高中.

我妈妈停了一秒鐘,然后,可想而知的,她问那彦呢?我跟她说那是彦的意思,然后我跟她强调说彦妈表示支持,她会去跟学校讲,我妈妈马上就表示那就没有问题,同时说基测时间已经很靠近了,希望我们好好努力,然后就收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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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开口跟彦讲说我也要出去考公立高中.当彦妈第一次当着我们两个的面提这回事,说出”你们两个考高中”这句话的时候,彦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平静的脸,好像午后寂静的山璧.晚上他鑽进我的被子,我们两个人面对面睡在枕头上,静静的看着彼此,一小会儿之后,我看到他的嘴角抿起一弯,眼神柔柔的荡漾;一阵酸楚涌进我胸中;所以彦是高兴我决定跟进?他算准了我不会就此放弃?还是他原本打算就那样离我而去,现在终于高兴我并没有真的就那样黯然离开?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难道就因为我爱他所以随便他牵着我鼻子走吗?我们两人的关係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呢?

我无可救药的爱情啊….,我从胸中吐出一口气来,闭上眼睛,轻轻的移身过去,悄悄的吻上他.彦的鼻息带来咸味,我拥住他轻轻抽触着的肩膀,无言的在心中吶喊,彦,彦,无论你到哪里,我都会在你身边,永远,永远…..

接下来的日子,是非常诡异的平静;我们两个在学校是前五名的学生,再加上我们两人的合奏帮学校赢过很多奖杯,对于我们放弃直升高中,但又不是去考音乐班,学校当然有他们的意见,但是这些事情,彦妈独自一人处理了,总之,我们拿到毕业证书,考过基测,通过甄试,我们两人上了同一所高中!

形之于外的喜悦,我觉得我们两人的家长表现得比较明显;彦家和我妈妈家一起吃饭庆祝;和彦家这么多年的交情,但是大家齐聚一堂的次数数得出来,我妈妈诚意的表示衷心感谢彦家对我的照顾,并且高兴的和彦妈这个老同学说笑:

“他们两个人这么要好,如果是一男一女的话,就一定要让他们结婚,我们好当亲家!”

当场全桌都哈哈哈哈笑起来,我抬起眼来,视线接触到也抬眼望向我的彦;彦坐在一盏崁灯下面,乳白色的灯光从上方柔和的撒下,罩在彦细緻的容顏上,好像一袭新娘的面纱.

算是奖励我们成功考上高中,我妈妈宣佈她要带我们两个人去巴黎;她是去巴黎出差,但把我们带去,住在同一间饭店,白天我们可以自己去玩.

当彦和我一起踏进我们的旅馆房间时,倏然间我确实体会到这是何其慷慨的”奖励”–如果说三年前的日本芦之湖是订情之旅,那巴黎行等于是我们的蜜月旅行.

我们完全没有计划行程,只是轻松适意的渡我们的假;巴黎市中心的街头非常拥挤,可是磨肩擦踵的人群却彷彿是异次元里的灵魂,被包裹在透明的气泡里,无法近身干扰我们半分;生平我们第一次在公共场所牵手,自在如间云一样的缓步在香榭里大道;在罗浮宫里欣赏每一件绝伦艺术时,我们肩靠着肩,互相持着彼此的腰际;我们坐在露天咖啡座,间适的听街头艺人的演奏,彦持叉子餵我一口蛋糕,我快乐的接过,彦瞅着我笑,侧身过来吻走我嘴边的蛋糕屑.

在赛那河坐船的那一个黄昏,天空下着牛芒般的细雨.是雨让人群都消失了吗?我们这艘船上没有几个人,我们两个人倚在船边,淡淡的轻风带着雨丝轻抚着我们,彦的手随意搁在船的围栏边上,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发现他的手指有节奏的在微微动着,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心里弹eriksatie的"troisgymnopédies",我不禁闭上眼睛,音符缓缓的如流风一般抚过我心头.我睁开眼睛时,发现彦正在看着我,俊美的眸子带着雨丝,朦胧的盪漾着.

在每一个桥下我们拥吻.

夜里,我凝望着熟睡的彦,他均匀安详的呼吸声好像幸福的雨水,在不知不觉中涨满了我心底的湖泊,我轻抚着他清淡的眉头,佔据这眉宇间不知多少时日的忧鬱和愁云,此时已经完全不见踪影,望着那像回到婴儿一般纯真坦然无惧的脸庞,我心底的喜悦在呻吟,感到眼眶潮暖;我多想要给彦这样永远的幸福啊,把全世界塞进一个夹缝中,留下我们驰骋的空间….我在彦的颊边轻吻,牙关紧咬的克制自己激动的颤抖.

巴黎之旅只有短短的八天,可是,这个旅程却製造出一个很奇异的隐闭空间;我们回到台北后,继续过着像在巴黎一样旁若无人的日子;我们在餐厅吃饭,不再面对面的坐着,而都坐在一起肩靠肩,我们去看电影,就像我们旁边的情侣一样手牵着手,我妈妈让我用她的会员在俱乐部游泳,我们两个在泳池里跳华尔兹.我已经满十六岁了,妈妈出差时,我实在是没有必要都去彦家住,于是变成有时他也来我家住;我决定根本不管”音效”的问题,把有福听到我们练习当成是邻居的享受;在没有旁人的地方,我们两个人对音乐的抒发更是行云千里的彻底,那时我们正在练wieniawskipolonaisedeconcert,狂奔一般的音符给我们无比的畅快,练过琴后血液全身奔流的舒畅更胜过运动,我们两人在超大的莲蓬头下淋浴,身体靠在一起,水花四溅在肩膀和头上,热水的雾气让世界成为粉花一片,迷朦的濡湿安全的包裹着纤细的灵魂,我想张开嘴发出醉心的感叹.

彦妈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总之她让学校把彦和我分在同一班,不过,开学三个月后,我们两个加起来可能讲不出班上五个同学的名字.这一点,我想不出来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彦和我正常的上学,正常的进行我们坐息,依然沉浸在我们的音乐里;我们不打扰他们,他们也不打扰我们,我们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过觉得自在的日子;我很喜欢这样.彦和我在学校应该算是很”正常”的学生吧,几乎是默契一同的,我们没有在学校牵手,或是有任何亲密的举动,我觉得我们跟学校里那些在恋爱中的同学一样,有时眼角带着心乱和飘忽,有时嘴角带着思虑和缠绵,有时面颊呈现出恍惚的迷醉或热烈的深情….;也和同学一样,谁在谁的心底跟任何人都没有关係,爱恋滋润的只是自己的感受,用言语怎么说都是多馀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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