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远道(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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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阿容是被太阳晒醒的,睁开眼发觉自己靠着李崔巍的肩膀,忙不迭地撑着手站起,却忘了自己崴了脚,一个没站稳又倒在李崔巍怀里。正在面红耳赤,听得身后有老者咳嗽声,她吓得打了一个激灵:“阿翁?”

她阿翁,活过叁朝年逾九十天下知名的医学宗师,什么阵仗没见过,此时却有点心堵。站在溪对面拍了拍胸口稳定情绪,才招招手叫他俩过来。“李家郎君,今晨李宅有一女侍去县衙报官,说主母毒杀长孙李崔巍,且曾坑杀府中多名婢女。如今李宅已被官兵围住,正在后院中翻检尸首。吾特来告知小郎君,回宅中指认凶迹。”

阿容一高兴,趟着齐膝深的溪水连滚带爬地朝阿翁跑过去,抱着他不撒手。

李崔巍跪谢孙夫子,孙夫子抬手将他扶起,又建议道:“这几日李郎宅中已不宜住人,如若不嫌弃寒舍简陋,我便让阿容收拾出一件上屋,供李郎暂住……省得阿容日日跑去李宅探望,李郎也好安心读书。”

他这番直截了当的操作显然惊呆了阿容与李崔巍,俩人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孙夫子反问道:“汝可愿意?”阿容连忙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李崔巍,他只好客客气气地承了情,细想却总觉得像是被孙夫子摆了一道,日后怕不是要变入赘孙婿,想到这一层,羞得红了耳根。

那之后,李崔巍便住在药铺内两进的小宅院中的上屋,日日在孙夫子眼皮底下目不斜视,一心只读圣贤书,不得不在心中暗叹孙夫子这招实在是高。阿容每日得去药铺中帮忙,闲下来便来给他送个茶水点心什么的,两人每天说不上几句话,却觉得日子悠长,颇堪回味。

然而数日之后,阿容在药铺看店回来,进了门便听见堂中有朗朗笑声,是来了客人。她以为是王将军大捷凯旋,欢欢喜喜地跑进门,却看见堂中上首坐着一个陌生人,身着布衣扎着道士发髻,却隐隐有股威仪。他正在与阿翁高声谈笑,两人像是故识。那人身边站着一人,也身着道袍,年纪轻些,却一幅清贵自矜之态,不像坐着的那个平和可亲。

阿翁见她回来,便拉着她向那人行礼,道:“阿容,见过白云子先生。先生与阿翁乃前朝旧识,阔别多年。今日相见才得知,吾等皆在天台山长居数年,却未曾碰面。”

那被称作白云子的人忙将她搀扶起,笑说:“今日果是吉日,能于孙夫子处得一徒,已是意外之喜,竟又得见孙夫子家的女公子,果真超凡出尘。”

她这时抬头,方才看见坐在堂中的除了两位客人,还有李崔巍。他也换上了白色布衣道袍,头发也梳作道士髻,端坐下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心中当下明白,今日恐是与李崔巍最后一别。会稽郡于他已是污浊之地,久居只能陷于其中不得翻身,而今日白云子有意收他为徒,不啻于救他于水火。

于是她朝李崔巍抬头一笑,对方竟怔住,眉头微蹙,像是愁思未解。

天色不早,阿翁有意留他们过夜,嘱咐阿容收拾客房。待阿容收拾出两间房已是深夜,走至院中,果然看到李崔巍在院中枇杷树下呆坐,见她来了也不说话,只是毫不躲闪地看着她,像要把她此时的样子刻在心里。阿容迎着他的目光走过去,却走得十分沉重艰难。两人相对无言,在树下对望许久,李崔巍才开口:“你若不想我走,我就留下。”

她抬头望着他深邃眉眼和额前细碎白发,第一次主动伸出手去撩开他额际散落的发丝,在他发顶停了停才收回,手还在微微发颤。

她朝他努力绽开一个笑,结结巴巴地给他讲故事:“我新近读了个传奇,讲有个书生进京赶考未中,回乡途中碰到一个牧羊女,书生有意于牧羊女,却得知她原是洞庭叁公主,已被许配了泾水龙王十太子,怎奈那夫婿是个浪荡子,成日虐待她,她便流落在雪地中牧羊。”

她笑着讲故事,眼里却流下泪来。“李郎,你能随先生入山修道,离开这伤心之地,我十分欢喜。若你真放不下阿容,便将阿容看作那牧羊女。本非同路之人,相逢已是造化,不应再强求以后。”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说完便扭头要走。阿翁常说悬壶济世不过是与人为善,她坚信她放手于他是最好。李崔巍却在此刻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衣角,声音发颤地追问:“你还没讲完。”

阿容回头,泪眼盈盈地望他。李崔巍不放手:“后来呢,那书生……和那牧羊女,后来怎样。”

阿容偏过头去,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后来,书生为救牧羊女,入洞庭湖见了龙王,调来水兵血洗泾水龙宫,给牧羊女报了仇。因龙与人不可成婚,书生和龙女最终只能日日隔着洞庭湖相望,孤独终老。”

她狠狠心,用力挣了一下衣袖,李崔巍放开了手,她便快步离开,眼泪扑簌扑簌掉下来,她怎么擦都擦不完。

不远处的客室中亮着灯,那白日侍候在白云子旁边的年轻道士正坐在窗前,静静听完了两人对话,若有所思。

第二日,阿容睁眼,发现天光已亮,发疯似地下床跑进院中,却只看到叁间空空的客室。她又跌跌撞撞跑出门,一直跑到街上,走到桥头,再也不见李崔巍的身影。她那么舍不得,还是弄丢了李郎。

那之后的很多年,她都在问自己后不后悔,却始终没有问出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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