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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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着直觉,欧文觉得那些和哈娃合影的小女孩几乎是芙拉达,碧娜和麦雅则出现在三人合照中。欧文留意到相簿突兀的空白,好像有人挑走了几张照片。
书房外的厨房突然传出声音,那扇落地窗又打开了。欧文轻手轻脚地走出书房,冷风从厨房的落地窗吹来,浸润清晨蓝光的窗帘飞扬飘逸,白泠泠地环绕站在窗口的少女。和欧文预测的一样,是麦雅。
***
爱蜜莉‧狄金森的诗集静静躺在厨房吧檯上,欧文拿起并安静地跟着麦雅走到后院。两人往左边大树走去,逐渐远离灯串闪烁的屋子,最后没入幽暗中。
起初视线昏昧不清,欧文勉强辨识出麦雅的身影,按照麦雅的步伐走走停停。冬天的清晨像有人填满了普鲁士蓝的顏料,这个人工意外创造出来的奇蹟,不存于千年结晶的矿物中,也不存于植物的血液里,是偶然的错误里诞生的蓝色沉淀物──一种同时存在黄昏入夜晚、深夜转黎明里的蓝。
欧文沉潜在这片蓝里,刺骨寒意窜入轻薄的睡衣,彷彿空气中遍布螫人的无形水母,晃晃悠悠地不时触碰他,逼得他越发有精神。他的视线逐渐适应这片沉鬱幽蓝。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乾枯的树枝半梦半醒地囈语不停。欧文全神贯注地留意麦雅,深怕她翻越围篱或滑倒在雪地中。
星空皎洁,星群忽明忽灭指引着在梦境中游荡的麦雅,和亦步亦趋跟随在后的欧文。不知怎么的,星星安慰了欧文。他忽然想起传说中夕阳没入海平线前乍现的那道绿光,相传看见绿光的人能洞悉和他人之间的情感。
欧文曾看过一次绿光,在海上工作的时候。古老的传说所赋予绿光的意义令他兴奋异常,然而他并没因此在感情上走对路,夜幕低垂他又迷失在漫天星河里。于是他选择回家,在那个同样飘扬绿意的家乡,他遇见了芙拉达。他以为只遇见了芙拉达。
他们来到花房。麦雅拿起地上的陶罐,倒出钥匙,彷彿她现在就是醒了般动作嫻熟平常。麦雅走进花房,到梔子盆栽旁,蹲下来,而欧文也跟着蹲下,静静陪伴在旁。
这时才能细看麦雅的侧脸。麦雅神情呆滞,她仍在沉睡,思绪飘盪在欧文无法理解的梦境里。
冷风浸灌花房,垂掛的藤蔓枝条轻轻摆动,麦雅缓缓侧身,两人四目交接──一计拳头打在心上,欧文重重跌入回忆的幽暗里。再次回到暗巷,拳脚落来,耳畔有人咆哮辱骂,他眼冒金星、腥甜血液令他作呕鼻酸,恍惚之际看见一张脸晃荡在脸前,那双眼在昏暗中明亮得出奇,关爱地看着他……。
从前是欧文看不见她,现在是她看不见欧文。绿影摇晃花房黄光,门外深海沉沉,他们走进不相同的时空深处,却在促狭一瞬的交会,在永恆里找到沉寂已久的相通处。
有股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或许绿光也存在此刻──黄昏,那道在白天和夜晚的狭缝中──与清晨并存,在死寂和復生的交接口,传说会成真,他将拨开迷雾,把自己对他人的情感看得一清二楚。
飞鸟寻来觅食,啁啾和唱,麦雅又站起身,欧文下意识拉住她的左手。
「麦雅……」欧文并没有使力拉住,麦雅轻而易举地就脱手离开。
他们来到大树前,和欧文第一次撞见麦雅梦游一样,站在树下好一会儿又步行至鞦韆。一隻黄色雀鸟飞来却遍寻不着食物,牠好像认识麦雅一样,停在她的双膝上,这时欧文才注意到树枝上掛了一盏野鸟餵食器,却被松鼠霸占抢食。麦雅打了喷嚏,双足早已冻得发青。
「该回去了。」欧文知道麦雅听不见他说的,他逕自拉起麦雅的手,缓步而行,回到那个刺目令人头晕目眩的圣诞灯串堆里。
天色灰濛濛的,逐渐亮起。当欧文看到麦雅停在位于玄关的那间客房门前时,霎时感到难过。他走了一趟麦雅的梦境,既无法帮她留住好梦,也无法带她逃离恶梦,只能袖手旁观,看麦雅独自一人在好坏交织的梦境中来来去去。即使在那里他们有过相契的片刻,待麦雅醒过来,全都遗忘在深深的幻梦里。
一如过往,麦雅没有停留很久便转身上楼。令欧文不理解的是,她接着不是往阁楼走,而是往芙拉达的房间。欧文跟着麦雅进房。房里床铺整整齐齐的,显示主人已许久没在这间房睡,床旁边的垃圾桶里甚至还有他们在这间房做爱时用的保险套。
桌上的盆栽叶子小巧可爱,像袖珍版的银杏,很符合芙拉达给人的感觉,如果它活得健健康康会很雅致逗人喜欢。此刻它却垂头丧气地盯着根部,漂亮的叶面边缘发黄皱缩,无力地任由成群白色小虫蚕食鲸吞它的生命。
麦雅站在芙拉达床旁非常久,时间长到如同待在大树下那样久,欧文不禁想,是否麦雅梦游症发作时都会这样固定来到芙拉达的房间?好像背后有人写好一齣荒谬剧给麦雅,没有台词、没有悲喜,行为看不出意图动机,就只是反覆上演固定却无人知晓其中意义的情节,令欧文觉得说不出的弔诡。
欧文引领她回到阁楼那间房。确认麦雅重新躺回床上后,欧文把诗集好好地放回书架上,正要离开时突然瞥见桌下垃圾桶里被刮花的光碟片,窗外天色渐染金黄,丝丝光线投射在光碟片上,发出刺眼的七彩光芒。欧文不禁想像光碟主人是怎么神情激愤地销毁光碟,那一道两道怵目惊心的刮痕,令他很难想像是外表恬静的麦雅做的。
光同时令他留意到桌面。桌面上散落着蜡笔,靠着墙面的桌缘更是累积一层黑色粉末碎块。欧文注意到墙上其中一幅手绘插图没贴紧,好像有人曾将它取下重新贴上,露出边缘一块黑色涂鸦的痕跡,他还没细看就因桌上的铁盒分了心。
那是昨天上午和芙拉达整理麦雅的房间时,麦雅就死抱着的铁盒子。
此时半掩的铁盒盖露出令欧文心惊的一角。欧文猜想必定是麦雅梦游时无意间取出的。他心里砰砰跳,碧娜的激烈行为、芙拉达念念不忘的过去、麦雅的梦游,还有他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工作,他非得找出什么原因来。他小心翼翼地挪开铁盒盖,露出完整的内部。如他所料,是相簿里那几张遗失的照片。
***
总共有三张照片,其中一张场景看似在阁楼,一个不知道是三胞胎的谁,笑靨如花地拿着画笔,背后是一整面被他涂鸦的墙。欧文翻过来,背面短短写着:「麦雅七岁,我们一起布置他的小花园,哈娃,2007年,春」
另外两张合照有明显的黏补痕跡,有人曾将照片剪碎又再黏合起来。欧文一眼就认出照片中的少女是三胞胎的母亲哈娃,她瞇起眼害羞又雀跃地抱住身旁的男人,男人靦腆地单臂搭在哈娃身上,欧文不用多想就知道他是三胞胎的父亲。字跡密密麻麻地塞满两张照片的背面。
「伊萨死了。花房不再给我惊喜,麦雅很用心照顾它……」欧文来不及看完,就听见麦雅低声哼吟的声音,他情急之下将照片收入口袋内,匆匆离开阁楼。
他穿过琴厅进入另一个有躺椅的厅室,正要往下走时经过碧娜的房间,此时房门半掩,灯一反常态关着。欧文匆匆一瞥,房间唯一光源来自电脑,视窗停在模糊不清的黑白画面,欧文走近瞇眼细看,画面中似乎是一张床和……。楼梯嘎呀嘎呀响起,有人走上楼来,欧文快步离开房门口,与上楼的人撞个正着。
曙光投射在对方身上,她手里抓着昨天下午欧文没收的弓箭,她的眼神愤怒却游移不定,显然她刚去过欧文的客房。「你去我的房间做什么?」欧文先发制人,彷彿只有这么做才能壮胆面对把他的生死悬于弓弦上的人。
「拿回我的东西。」碧娜的语气好像层层堆叠的气焰在最后一秒颓然放弃,一样冷漠却没了昨天下午那样残忍的神情,反而因为看来近乎人情使他从神祕莫测的不败之地探出真实的面孔来。碧娜瞄了她的房门一眼,质疑地看着欧文。
「门本来就是开的,」欧文不慌不忙解释道。
「这是你了解人的方式吗?哼。」碧娜嘲讽道,走向房门口把门关起来,「你怎么还在这?」这一句听起来没上一句嘲讽,比较像认真地询问。
「别说你现在开始关心我了,等事情告一段落,我马上走。」欧文边说边留意碧娜手中的弓箭,故作镇定地走下楼。欧文感到寒毛直竖,碧娜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下楼,既没进房也没说话,空间静得只听得见自己下楼的声音和越发激烈的心跳声,过分的沉默把他的心悬吊着,稍有差池就坠入深谷。
直到回到一楼的房间,关上房门时他才松口气。昨日下午碧娜举弓搭箭指着他时,当下反应的时间太短,事后回想才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无论碧娜是一时气头上吓吓他还是另有盘算,这件事本身已令欧文不安。
欧文走到桌子前坐下,朝阳抚触窗台的梔子花叶,顺着叶脉绣出银白色的霜线,旁边的酢酱草绿意丛生,缀饰着点点白花。欧文钟情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还有未完成的事,他将口袋里的照片拿出来,却先注意到自己的手指,沾染得乌漆墨黑的,像是蜡笔一样的粉末。他随意往衣服一抹,便继续读这两张看似书信的照片。
「伊萨死了。花房不再给我惊喜,麦雅很用心照顾它,她一直是贴心的孩子,但偏偏是她。我累了,伊萨,我连拥有一隻和你相同名字的猫也不行,好像老天非要从我身上夺走最后一口呼吸才能完成对我的惩罚。
他也是。他连话都不说了,他知道我在书墙后干什么勾党,但打包离开前甚至一句交代都没有。他很疼爱麦雅,他能陪上她一整天却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们都一样心胸狭窄,只能偏爱其中一个,难道也因此消磨了两人间的爱情吗?他对我真狠心,从来不说破,或许麦雅都还比我懂他!
伊萨,我很思念你,后院的花都开了,梔子花也是,我却毫无探望的动力。刚刚我去了碧娜的房间,偷偷亲她的脸,忘记多久以前,或许是碧娜刚生的时候,我做过同样的事,或许。有一段时间我害怕她,但面对别离此刻,我才发现令我鬱鬱寡欢、牵肠掛肚的,是碧娜。」
字字句句宛如千斤重的石头,一颗一颗绑在欧文心上。下一张继续接写的照片,更是把欧文拖下水去,愈往下读心愈沉。
「真奇怪!我以为我爱芙拉达,却连告别都不愿,而我以为厌恶的人,却勾起我长久屏弃、否认的感情──她生来折磨我!厌恶我喜爱的一切,甚至想伤害麦雅──把我丢进既仁慈又怜悯的母爱之中,这种足以淹死我的滔天巨浪每秒都令我生不如死!
于是我把她丢进储藏室里,就此种下祸根。好几个晚上我可以梦见碧娜在尖叫,我在汗水淋漓里醒过来,我也想尖叫,却先被噩梦掐住脖子,救命、救命、救命……可是没人听见我的呼求,他们对我保证会过去的,一切交给上帝。我根本懒得解释,我不信奉真理,却又把祂当一回事处处对抗祂。好像碧娜莫名其妙对抗我一样。
伊萨,我迫不及待往你那里去,现在我已经不再害怕,离家数年,我第一次感到平静与自由,从未如此清醒。我不愿在人世间活着当傀儡,我去过的天堂和地狱都只是人生中的布局,从不操之在我。
生不由我,死不由祂。我要奔往生命树和善恶树所在之地,我要亲自问祂,为什么?哈娃,2012年,夏」
有半晌,欧文说不出话来,他无法立即组织整个故事的前因后果,心里只为哈娃和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难过。阳光转为灿烂金黄,洒照在空空的纸篓,当欧文意识到到纸篓不应该是空的时候,又收到一封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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