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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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确说过,但中间出了差错,我改变心意了。」欧文顿了顿,「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欧文心里一震,那是刚刚麦雅才对他说过的话。如同那天他永远也忘不了的清晨,普鲁士蓝的的天空,还有在他心里闪现的那道绿光,引领着他遇见在梦境中游荡的麦雅。但普鲁士蓝是顏料中意外的奇蹟,绿光是光线折射偶然迸发的奇景,至于他们,那一夜酒吧里的吻却是彻底的错误。或许更早一些,就连巷口里的巧遇也是可悲的错误,欧文恍惚地回想着。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芙拉达看着欧文,好看的脸庞此刻如同掛在三角巾上的手臂,困乏无力,苍白生硬。餐桌静了下来,欧文几乎能听见芙拉达鼻息微妙的转变,一种骤雨欲来的感觉。

客厅门传来咿呀的开门声,随后碧雅散漫地走进来。她若无其事的走近餐桌,彷彿和芙拉达从未有任何尷尬,一脸亲热地说。

「芙拉达,你不是想要一起在午夜时拆圣诞礼物吗?」

***

「你要不要看看你的圣诞袜,或许会有惊喜。反正现在离午夜还有不到四小时。」碧娜往客厅门走前,随口一道。芙拉达随即擦掉眼角的泪珠,很快站起来。

「好。我倒要看看你给我什么惊喜。」

欧文实在很想阻止芙拉达,他百分之百知道芙拉达以为那是碧娜的「道歉」,但他也百分之百知道,那绝对不是个「惊喜」。可是他还来不及阻止芙拉达,她飞野似的转身,蹦蹦跳跳地往二楼跑去。

欧文瞪了一眼碧娜,警告意味虽浓厚但并没影响碧娜丝毫,她只是一派轻松地耸肩,然后转身往客厅走。

欧文跟在今天才摔下楼的芙拉达身后,深怕她又受到伤害。

「芙拉达,听我说──」

芙拉达完全不理会他。她走上二楼,往自己房间走去。在芙拉达的房间门上,掛着巨大的圣诞袜,她迫不及待取出里头的东西。是一个小铁盒。

欧文瞪大眼睛,那铁盒他在熟悉不过,那是麦雅视若宝物的铁盒。里面是欧文也曾窥探过的东西,三张照片,但这次多了一叠摺起来的纸张和一张光碟。芙拉达摊开第一张。

「还写诗呢,我的老天,我还真不知道碧娜有作诗的才华!」芙拉达笑道。欧文倒抽一口气。为什么还给麦雅的诗此刻会在铁盒里?

芙拉达清清喉咙便开始朗诵。

「三叶影子,春来的白色小花

是致赠冬天之礼──

雪、夜、光。

三叶影子,层层叠叠,顺着隙缝流入──

叶脉、掌纹、家乡。

层层叠叠,轻轻重重,三叶印子,

如船锚,如船身,飘盪。

带着我,领着我,唤着我──

万有引力。海洋,河川,

直到我们穿越浩瀚汪洋,

直到我们穿过蜿蜒深山……。」

芙拉达越唸语气越拖拉、越沉重,直到最后一句,她停了下来,面向着低头沉默的欧文。她并没迟疑太久,生硬地唸最后一行:「终将相印。致我亲切的朋友麦雅,和这美好的一夜……」芙拉达顿了顿,才轻声道出最后的署名:「欧文。」

芙拉达没再说话。欧文感到背上刺刺麻麻的,芙拉达的凝视烧进肌肤里。寧静的氛围中,他只能听见芙拉达继续翻看铁盒里的其他东西。其他是欧文写坏的诗词,他感到芙拉达又急又躁地翻阅,既侷促又戒慎恐惧。纸页刷刷的翻过,芙拉达突然又停了下来。沉吟半晌,她才闷闷地开口。

「我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你。」

欧文转过身。芙拉达睁大眼,愣愣地盯着手上的纸。

「起初我以为你只是想关心麦雅。哈,当年理查也是这样。你总跟她在花房间聊,不是吗?我真心相信这次不一样。」

「芙拉达,那张是什么?」芙拉达倒退一步,不让欧文抽走手上的纸,极为悲伤地看着他。

「我『真的』一次又一次相信你们。一次又一次。第一次你趁我和碧娜玩飞镖时,和麦雅溜到花房,那时你们笑得好开心、好温柔;第二次我忙着料理时你骗我要回通电话,结果却到花房和麦雅谈天说地;第三次在大树下你为她做了许多野鸟餵食器,还有你们看着对方的表情……」芙拉达从到尾都逼视着欧文,用从未有过的语气对他说话。欧文也从未想像过,有天会从这个爱笑的女孩脸上,看见足以用「悲愤」形容的表情。

「即使是昨晚,你们在花房接吻。」芙拉达几乎用足了力气才说出这句话,身体颓倾,靠在房门上。

「你看见了?」欧文震惊。

「所以我也跑去找布莱德胡搞瞎搞,在花园。」芙拉达无力地冷笑道:「他追我很久了。那个醉醺醺的酒鬼,我一吻他他就发了疯。我也发疯了。」

「芙拉达那张纸给我。」趁着芙拉达恍神,欧文迅速抢走他手上的纸。芙拉达根本不在意那张纸,她沉溺在悲愤交织的情绪里,嘴里如叶片摩娑般嘀咕着。

「可是回房后,你又说你爱我,你要和我在一起。」芙拉达仰头靠着门,喃喃自语:「为什么我就是无法拒绝……碧娜提醒我好几次了,可我却不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若不是她告诉我理查暗中怎么对待麦雅,我还跟傻瓜一样任他践踏、任他利用。我相信你。我以为你不一样。我以为是因为我们长得一模一样,让你迷惑了……」

趁着芙拉达失神地自言自语,欧文赶紧看那张让芙拉达大受打击的纸。上面简单写了一首诗,但那并不是欧文的诗。是麦雅写给欧文的。和欧文一样,麦雅并没有将诗致赠给写诗的对象,然而相较欧文那张揉成皱巴巴的诗,麦雅的诗平平整整,悉心保护得好好的。

「三叶影子,三十个夜晚能有多长?

雪、夜、光。

三叶影子,三十个白昼足够它吗?

叶脉、掌纹、家乡。

层层叠叠,轻轻重重,模仿着你的笔触,追寻──

灵感、思想、梦境,所有你的

勾在心上,直到──

潮汐牵引,洋流匯集,

海、川,地

终将相遇。致我亲切的朋友欧文和那美好的下午麦雅」

「我记得这个铁盒子。麦雅的。」芙拉达如梦初醒地道,她又缓缓地看向欧文,说:「看来她很宝贝你们的情书。」

「那不是情书──」

「喔,还有光碟,好啊!多大的惊喜,我们现在就来看!」

「不,芙拉达!你想一想,如果我们真有什么,麦雅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芙拉达!」

芙拉达已失去理智,她根本不听欧文的解释。她疾步往房间走去,笔电一开,在欧文要闔上电脑时,芙拉达突然爆炸似的吼了一声:「别碰!」

欧文着实受了惊吓,动也不动地愣在原地,抬起的手机械式的定格在原处。

芙拉达似乎也被自己突发的怒气给吓到了,她赶紧别过头,颤抖着手,将光碟放入光碟机里。欧文别无他法,事已至此,他只能等着被宣判定下罪名。

等待光碟跑动时,这种难以挽回的局面反让欧文开始放空。惊吓过了头,感觉阻塞,心神也渐渐麻痺。欧文木然地等着这张神秘客带来的光碟,会是什么「大作」。

视窗一打开,画面是黑白的。里面的内容皆让芙拉达和欧文倒抽一口气。即使画面模糊,但那间除了床和檯灯,其他什么都没有的空间,正是书墙后的暗房。床上的人正激情相拥而吻,如同他们从前那样,却又有些不一样。

画面中的其中一人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把短刀,抬手遇刺下时,却又停在半空中,游移不定。突然她伸出手,将欧文的手拉进衣内。两人很快相拥。

欧文感到寒毛直竖,不是两人私密的事公诸于世,而是凭直觉他知道影片中与他相拥的女人,不是芙拉达。而他看着芙拉达宛如石化般的表情,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影片下的时间纪录是12月23日,是昨晚他从花房回来暗房找芙拉达的时候。

「12月23日……12月23日……」芙拉达恍神地反覆重复这句话,就是没说出真正要说的:12月23日那晚,她并没有和欧文发生关係。

「我热了苹果酒,要不要边喝边等午夜呢?」碧娜刀锋一样锐利的声音划破降至冰点的气氛。

「你们在看什么?」碧娜轻快地问,倚着门框,既没打算走进来也没打算知道影片在播映什么,她伸伸懒腰继续说:「不管怎么样,我在楼下等你们。」

「等等,碧娜!」芙拉达像是给恶梦惊醒般大叫了一声,迅速地起身走到碧娜身边,开口时声音几乎是抖的,「走吧,不能错过午夜……不能错过午夜……」芙拉达虚弱地微微笑,随即又垮下脸来,惨白着脸、摇摇晃晃地走在碧娜前面,下楼。

「是你。」欧文张大眼瞪着碧娜,面如死灰地说:「还是……」

「你今天比较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不要说你对我突然改观了。」碧娜彷彿就等着欧文发飆,一点也没有要下楼的意思。她挖挖耳朵,随意往空气弹,然后又打了个呵欠。

欧文没有回话。碧娜就是要他生气,可是他再也气不起来,半点也无法。画面中那个拿着短刀的人,怎么想,也不会是麦雅,更不会是芙拉达。

欧文完、全、没、想、到、会、是、碧、娜。那晚那一句厌恶至极的「噁心」,再次清晰地重复在他耳畔。是啊,这种语气芙拉达不会有,麦雅也不会有,他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

「为什么?」欧文眼睛直瞪着碧娜身后的墙壁,失神地问。

「还有三个半小时。」碧娜收起脸上总掛着讥讽、淡漠的表情,她瞇起眼睛,嘴唇瘪得僵直,介于一种要痛骂和痛哭之间的模糊地带,凝视着欧文。「之前说好的,既然你选择留下来,我也准备好你的礼物。」像是想隐藏什么情绪一样,碧娜仓促地结束最后几个字,转身下楼。

欧文不记得自己花了多少时间下楼,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下来,只记得当他走到客厅时,原本灯火通明灿烂的客厅,此刻倒像冥府,鬼火从天花板到每个边边角角,灼灼燃烧。轮播不停的圣诞组曲使他寒心刺骨,如同踩上冥河,却苦无渡河的船费,徬徨无措地听着由受罚者眼泪所匯集的河流,哀号、悲鸣着。春神如同死尸一样瘫在沙发上,一隻手拿着酒杯小口小口的啜饮,身上的绷带道尽了被囚于冥府的痛苦不安;冥王海帝斯盘腿坐在蓝底金色花纹的地毯上,双手往后撑在腰间两侧,脸上的表情像刚刚聊了一场心满意足的对话,间适自在、撒娇讨好的模样一如往常,「深爱」她的姐姐;至于那缕幽魂──欧文此刻也觉得自己也是幽魂,使得他异常觉得亲近──正靠在圣诞树旁,彷彿莹莹闪烁的圣诞树是唯一照亮幽冥间的光亮,使得她不致迷失方向。

欧文摇摇头,把那些希腊罗马神话通通收起。空荡呆滞的脑袋里只有一个画面:三具行尸走肉的人,或坐或躺或靠的待在客厅里。

欧文首先绕过碧娜、无视芙拉达,走到麦雅身旁。他不只是因为确认昨晚那个人不是麦雅而放心靠近他,更准确地说,他满怀的质疑「需要」麦雅的回应,然后他知道他会在彻底的失望后,崩溃成他自己也想像不到的样子。

一方面,欧文也只剩下这个人可以靠近,在这个窒息的空间里,麦雅是此刻和他心境、行为最相像的人──走路很轻,畏首畏尾,眼神飘忽不定,宛如分秒受到恐慌症袭击。

碧娜斜睨了欧文一眼,才喝了一口苹果酒。欧文心乱如麻,他单膝跪下对着麦雅,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如鯁在喉。

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你说的忌妒心吗?想摔死她还不够,就连你口口声声「爱」的姐姐,非得透过恶劣的手段连她的心也要粉碎吗?原来你早就知道暗房里的事却隐瞒我吗?原来监看的人其实是你吗?原来那间房有监视器……原来、原来……欧文脑海纷紜杂沓地闪过好几句话,伴随着好几个画面,他如囈语般下意识说出来。

「铁盒是你的,诗也是你偷的,光碟……我在你的垃圾桶里看过被刮花的光碟片……为什么呢,麦雅……」

麦雅回復生气,着急起来,她支支吾吾地想回话,然而当欧文凌厉的眼光看过来,又令她吓得张嘴失声。

「我错看你了。」欧文轻轻说,然后像洩了气的气球瘫软在地。寧愿怒火反噬,他也不愿听麦雅再度认了什么罪、不愿看什么令他失望至极的面貌。

接下来的时间,每秒都如衣裳缓缓沉入深海一样缓慢。欧文觉得自己随浪波逐流,浮来飘去,时间失去了意义,脑袋空洞,只能意识到旁人的动作,别人做什么,他也禁不住地跟着做:碧娜喝苹果酒,他也跟着喝;麦雅放下酒杯,欧文也跟着放下;芙拉达终于抬起头,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欧文也跟着一屁股坐下,犹豫一会儿,再度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真好,意识只剩下这些,没有其他人,没有其他烦心事,只剩嘴里的味道,酸酸甜甜。半酣醉意从胸口漫上,逐渐笼罩他的大脑,他还来不及感受到头脑发热,便迅速在一片昏昏沉沉中,闭上眼坠入真正的幽暗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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