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差阳错手到擒来(1 / 2)
段启言从小就是一个有抱负的人。
小学一年级时, 他立下一个宏伟的志向——他要成为全校最高贵的大队长。
众所周知,大队长要在手臂上挂一块小牌子,牌子白底红线地标明三道杠, 每一道杠都是身份与实力的双重象征。
周一早晨,大队长还要站在学校门口,检查每一位踏进校门的同学是否佩戴了红领巾。课间做眼保健操时, 大队长更是要带领全年级的中队长,视察各个班级,记录每一位不认真做眼保健操的同学的名字。
每一名合格的大队长, 都应该贯彻落实“舍己为人,大公无私”的方针, 坚持“从同学中来, 到同学中去”的行动准则,把“服务同学, 保护同学”当作自身的信念。
段启言深刻地领悟了大队长的工作职责、工作意义。再加上他的成绩十分优秀,号称“师范附小第一战神”, 各科老师们都对他赞不绝口。终于, 他在升入小学三年级的那一年, 从年级组办公室领到了大队长的任命书和标志牌。
那是段启言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每逢周一早晨, 段启言总是早早地出现在师范附小的门口,像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老师一样双手背后,微微挺着肚子——他根本没有肚腩,但他有意识地模仿班主任的站姿。
有病吧这个人——这就是汤婷婷对段启言的第一印象。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隆冬腊月的寒风像钢刀一样往汤婷婷的脸上刮。她穿着厚实的棉衣, 仍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而段启言跟个没事人一样待在校门之外, 连跑带跳, 精力充沛。
三年级的同学们见到段启言,都要和他打一声招呼,“段队长”、“段战神”、“段哥”、“段老大”之类的称呼不绝于耳,充斥着一股拉帮结派的不良氛围。
汤婷婷也在师范附小念书。她和段启言同年级,却不同班。她高傲地扬起脑袋,目不斜视地从段启言身边路过,却被段启言叫住了:“二班的汤婷婷!”
年仅十岁的汤婷婷把下巴仰得更高,简直快要撅到天上去了。她暗暗心想,老娘绝对不会跟你打招呼!
怎料,段启言却说:“二班的汤婷婷!你没戴红领巾!今天周一升旗,你要么去学校门口买,要么回家!”
段启言的语气中透着一股身居高位者的威严和狂狷。
汤婷婷都听愣了。
段启言拉了拉自己的大队长标志牌,又重申了一遍学校的规定。
标志牌上色彩鲜明的三道杠,就像三把红色飞箭,插入汤婷婷的双眼。汤婷婷走投无路,只能拉开书包拉链,妄图从书包里找出五角钱——学校门口小卖部的红领巾售价五角钱一条。
可惜汤婷婷身无分文。
她忘带钱了。
汤婷婷在冷风中与段启言面面相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汤婷婷和他打起商量:“你让我进去吧,冻死人了,我在班上借一条红领巾,借不到我就不去升旗仪式。”
她甚至屈尊降贵地喊了一声:“段队长。”
段启言却用一声怒吼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友好谈话:“不行!你这个混子!学校有学校的规定!”
汤婷婷差点被他震得耳聋。
她破口大骂道:“你嗓门大了不起啊?叫什么叫!公鸡打鸣啊!”
蹲在保安室里烤火的年级主任听见响动,端着保温杯出门了。他朝着段启言和汤婷婷走来,汤婷婷暗道“大事不妙”,甚至准备掉头跑回家了。
年级主任是全年级最凶残的老师,他经常把学生拉到相应班级的门口,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斥责学生,直到把学生骂哭为止——他的这套教育方针,对男生女生一视同仁,杀遍全校各个年级,让无数英雄好汉落下一把辛酸泪。
汤婷婷绝不能被年级主任逮到!
因为她不会乖乖听训。她一定会和主任顶嘴,演变为一场骂战,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汤婷婷最慌张的那一刻,段启言从口袋里掏出五角钱,塞进汤婷婷的手心:“你吓得脸都白了。缺钱吗?我借你。你去买一条红领巾。”
这是段启言对汤婷婷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
他讲话时,也没有看她。
他还在审查路过的学生们。
忽然之间,冬日的光束仿佛凝聚在他的头顶。他挑剔、嘴毒、傲慢、爱装大人的毛病都成了他能吃苦、负责任的证明。
他摘下手套,骨节被冻得发红。
汤婷婷甩给他一管冻疮膏:“别冻死了。”
她扭头直奔小卖部。
年级主任姗姗来迟。他问段启言:“二班的汤婷婷怎么了?”
段启言亮出那一管冻疮膏:“她给我拿药。”
年级主任拍了拍段启言的肩膀。他把段启言带到了保安室烤火。虽然全校学生都讨厌这位老师,段启言却对他印象不错。
年级主任还把自己的塑料保温杯拿给段启言捂手。他向保安们隆重介绍道:“这孩子叫段启言,我们年级成绩最好、最聪明的学生!回回考试都是满分。他才三年级,就开始学奥数了,奥数老师都说他是好苗子,这么冷的天,这孩子在外面站岗,都不叫一声苦,不偷一点懒,多守规矩!将来肯定是人才里的人才,能为国争光。”
保安叔叔们纷纷附和。
段启言听见了“好厉害啊”,“真是一表人才”,“这孩子的父母让咱们做家长的羡慕死了”之类的话。
年仅十岁的段启言早已学会如何应对大人们的夸赞。他淡然地点了一下头,双手却握紧了年级主任的保温杯。
年级主任嘱咐他:“段启言,你以后有了大出息,别忘了回到你的母校师范附小看看。”
段启言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他要让“师范附小第一战神”的美名传遍全世界!
他就是下一代的华罗庚、陈景润、爱因斯坦、居里夫人!
由于汤婷婷的好心援助,这个冬天,段启言没长冻疮。
段启言第一次发现那么好用的冻疮膏,就让爸爸带着他去药店咨询专业人士。那药店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们:“啊,这冻疮膏是从东北进的货,十四块钱一管,你们要新的吗?”
十四块钱!
段启言震惊了。
他原本以为,那药膏最多一块钱一支,他借给汤婷婷五角钱,相当于两不相欠。万万没想到冻疮膏也能售价十四元!汤婷婷真是深藏不露。
这么一算,他竟然倒欠汤婷婷一笔巨款。
而他身为师范附小第一战神,鼎鼎有名的“段大队长”,自从上任以来,始终坚持“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工作原则。他的同桌曾经用皮卡丘的玩偶、四驱兄弟的玩具小汽车贿赂他,都被他严词拒绝,他怎么能栽在汤婷婷的手上?
于是,段启言和爸爸妈妈说明了情况。
爸爸妈妈差点笑岔气,都说他好憨,他心生一股不被理解的苦闷与悲壮。幸好,爸爸妈妈嘴上说他憨,实际上还是给了他十四块钱,让他把钱还给人家二班的汤婷婷。
那是三年级下学期的一个早晨,三年级的同学们都在班级门口排队,等着班主任带领他们去操场做早操。
段启言瞅准时机,大步流星地走向了二班的汤婷婷。
汤婷婷是二班的班长。她好不容易排好队形,段启言就出现了,她紧紧地皱着眉头:“你干嘛?”
段启言递给她一张黄皮纸信封,封面写着一行字:“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汤婷婷赶紧把信封塞进她的书桌抽屉。周围同学问她:“一班的段启言给你什么?”
汤婷婷严肃道:“年级组的东西。我是二班的班长,年级的中队长,我都跟你们说过了!你们做眼保健操,不能睁眼,不然我要告老师了!”
汤婷婷这一招“祸水东引”大法,成功地转移同学们的焦点。众人都在反思自己做眼保健操时,有没有睁眼,有没有给班级拖后腿,给汤婷婷的工作造成负担,自然不会再关注一班的段启言。
汤婷婷昂首挺胸,跟随班主任,把她的同学们带向操场。
熟悉的音乐声响起,全校同学开始做广播体操。汤婷婷不经意地瞥向一班的区域,呼吸顿时凝滞——她忽然发现,段启言做广播体操好认真!
他比前方带操的那位同学还要认真。
他深蹲、弹跳、高举双手,表情庄严,仿佛不是在做广播体操,而是在参加世界奥林匹克体操比赛。他的体育精神也影响了周围几个男生——那一圈男生就像男子体操队成员一样,高标准、高姿态地完成每一个广播体操动作。
果然,段启言的脑回路与普通人不一样。
但他在师范附小的地位一直很高。
没有一个学生能打败他。
从三年级到六年级,每一次考试,段启言都是年级第一,从来没有一次例外。他还获得了华罗庚竞赛的奖状,被校长和副校长表扬,省立一中的竞赛班听闻他的威名,也向他伸出了橄榄枝,诚恳地邀请他参加2004年竞赛班的选拔考试。
他在六年级(一)班放话:“我去了省立一中也是年级第一!永远的师范附小第一战神!”
全班男生高呼回应:“第一战神!第一战神!”
此时,汤婷婷刚好从一班的窗外路过。她抱着一沓试卷,侧目看向段启言,两人的目光交汇,段启言坐在桌子上,而她照例扬起下巴,就有一个男生说:“二班的汤婷婷那么傲,那么狂,真看不惯她那小样,她比我们段哥不是差远了?”
汤婷婷停下脚步。
段启言心脏一紧,立刻圆场:“她是她,你是你,我是我……”
段启言还没讲完,汤婷婷一把推开窗户,冲着刚才嘴碎的那个男生骂道:“你他妈才狂什么狂!你有几个哥哥啊,认同学做哥?狗仗人势还骂我小样,看不惯我就把自己眼睛抠下来!”
汤婷婷长相甜美,爱穿粉色和粉蓝的衣服,骂人却极端凶狠,像个没轻没重的暴徒——最恐怖的是,她的外公在省城开了一家武馆。她是二班的班长兼文艺委员,因为她常说“武艺也是一门艺术”,班主任认可她的说法,就让她在二班独揽大权,可谓权倾朝野。
段启言觉得汤婷婷很嚣张、很暴躁,做事几乎不经大脑思考。
他们二人怀揣着对双方的偏见,考上了省立一中的竞赛班,自此开始了长达六年的同班同学生涯。
在省立一中,段启言折戟沉沙。
他遇见了一个十分可怕的存在——此人名为林知夏。她外表单纯漂亮,内心狂暴凶残,每次考试稳居年级第一。她与同学下围棋时,风格穷凶极恶,从未手下留情,总要把同学杀到片甲不留,才肯罢休。
为了战胜林知夏,段启言每晚挑灯夜读,可惜收效甚微,他的班级排名甚至下降了不少。
就连隔壁班的金百慧都能把段启言远远地甩在背后。
省立一中的中学生活,并没有段启言想象中的荣耀,只有一把洒不尽的辛酸泪。
段启言的爸爸却说:“你们学校的竞赛教练总跟我和你妈讲,别把你逼得太紧,我的乖乖,打从你上了初中,我和你妈都不敢管你,知道你在学校压力大。你爸没念过大学,你妈上过大专,就你爸妈这基础,你能考上本科,那就是咱家的大喜讯,晓得了吗,乖儿子?”
段启言却说:“林知夏的爸妈学历也不高。”
“哎,”爸爸敲了他的脑壳,“你跟人家比比啥,没啥好比的,爸爸开着奥拓上下班,领导开奥迪,爸爸在家说什么了吗?那不一样的道理吗?”
段启言就像爸爸的哥们一样与他称兄道弟:“等咱将来发达了,给爸换一辆大奔驰……”他想起江逾白家的各式豪车,又说:“悍马,路虎,宾利,劳斯莱斯各来一辆!”
爸爸不仅没有丝毫感动,还敲了一次段启言的脑壳:“烧的你!败家子,还没挣钱就开始败!爸不要你的车,爸就喜欢开奥拓。”
段启言“呵呵”地笑了。他和爸爸互相拍过肩膀,从妈妈手里接过书包,就骑上自行车,不紧不慢地赶往省立一中。
从家到学校的那条路上,到处都是段启言的校友。段启言听见校友们说:“学校的百年校庆要来了,你们班准备什么节目……”
百年校庆!
段启言的心思活络起来。
他无法在学校的成绩光荣榜上名列前茅,却可以在校庆典礼上大放异彩。如果他成功地表演了一个超级搞笑的小品,那他岂不就能获得“省立一中赵本山”的美誉?
段启言越想越高兴,骑车速度都变快了。
他跑进初二(十七)班的教室,生怕自己来迟了,“省立一中赵本山”的美誉就被江逾白抢走了。据他观察,江逾白是全班最有心机的男生,他简直不屑与江逾白为伍。
不过,江逾白对班级的贡献堪称巨大,他为初二(十七)班的《变迁》剧组提供了完美的服装和道具,就连段启言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江逾白送给段启言的那件衣服像极了清末民初的老学究,他把衣裳一穿,眼镜一戴,就在排练室里走起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导演沈负暄用大喇叭喊道:“段启言!段启言!请你过来!和你戏里的老婆培养一下默契!”
全班顿时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声。
段启言正处于青春期,他当然明白那些笑声意味着什么。他站在原地,不肯过去,汤婷婷就在对面吼他:“你害什么臊啊,段启言,你能演就演,不能演把角色让给别人!我们班好不容易借到排练室,时间很紧张!”
林知夏附和道:“真的很紧张。”
江逾白一针见血:“假如我们演得不好,过不了初选,就没有上台的机会,浪费了同学熬夜写出的剧本。”
“天呐,”林知夏与江逾白一唱一和,“那十八班会不会嘲笑我们?”
江逾白看着段启言:“这还用说?”
段启言被他激将了,风一般地冲向汤婷婷,朝她喊道:“老婆!”
角落里的几个男生还在调笑。
林知夏抢走导演的喇叭,大声造势道:“各位同学,我们是一个团队,我们的这一出戏,能拍出来不容易,每一个角色都被编剧组仔细打磨过,他们熬夜熬了一周。班主任信任我们,编剧组、导演组、道具组都在忙前跑后,我希望大家不要笑话剧本里的角色。这一出戏的最终效果,是我们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结果。段启言的认真,我们有目共睹,尊重每一位同学,不仅是为了这出戏,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江逾白忽然察觉,林知夏协调团队的核心思想不外乎两点:第一点,人人平等,第二点,他人即是自我——这是一种很高的思想境界,江逾白目前还达不到。他静静地看着林知夏,林知夏扭头回望他,他又移开了目光。
他穿着一套民国时期的西装,领口稍微有点紧,他拉了拉领带,站在对面的段启言又对着汤婷婷喊道:“老婆!”
这一次,全班鸦雀无声。
汤婷婷脸色涨红。她穿着旗袍,进退不得,她刚要张嘴,又忘记台词,导演沈负暄就看不下去了:“汤婷婷,你和段启言去旁边对剧本,我来给江逾白他们讲戏。”
江逾白是本剧的男主角,也是全剧的灵魂人物,地位相当重要。沈负暄和江逾白讨论人物时,汤婷婷和段启言就坐在一旁“对剧本”。
汤婷婷第一次穿旗袍,段启言也是第一次看她穿旗袍。他简直不知道双眼该往哪里瞟。他和汤婷婷讲话,不能不看她,可是看着她,他就觉得好不对劲!仿佛同学们起哄的声音又响在耳边。
他和汤婷婷是清清白白的。
更何况,汤婷婷多恐怖!
汤婷婷一脚踩上长椅的横梁,从书包里掏出一袋辣条,“哗啦”一声撕开辣条,咬了一口,偏头看他:“你台词背完了吗?”
“还差一页。”段启言说。
汤婷婷把辣条递到他面前。起初他还扭捏作态不肯吃,汤婷婷正要把其他同学喊来,他又伸手拽了好几根,塞进自己的嘴里,越嚼越香。
“小心点,”汤婷婷提醒他,“别搞到衣服上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