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蜘蛛(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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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门口我的气就消了,然而老岳因为心眼小,气消的慢。其实他有什么气?就是接机给我摆脸色玩我而已。我就贴着他,给他卖殷勤,岳嵩文不吐不咽,不给我好脸,也不给我坏脸。我想男的真的怎么总这个样,我是来找爹疼我的,怎么反倒让我去伺候别人?又想到就连我亲爹也要人哄。妈的,下回是不是得到坟地里找对象?

我检讨说我以后不跟你斗嘴了,我不故意那样了。岳嵩文说:“我是总觉得你对金培元还有……”他没说下去,好像说了就会启发我什么,又是卖可怜样。我说:没有、真没有。岳嵩文说:“至少,你不讨厌他。”我说:“嗯。”当然,如果我记恨他,就也会记恨你。这话在我心里转了几转,坐电梯到喉咙,还是滚出来了。岳嵩文来搂着我的头,他的手好大,一下把我包着,手指点在我的眼皮,我把眼闭上往他怀里靠,好像就这么睡一觉,逃掉底下的一截,我一说这种话,岳嵩文就要跟我说好话,来安抚我,他把这当他分内的事,他要把我糊弄好的,他不知道我自己也能把自己梳理得很好,用不着借旁的力。我早说过:这些其实都没什么。

有时候我有点烦老岳,但多数时候我都觉得他好,或者说,不觉得谁有他好,再或者说,什么会有现在好。我爸有时会同他那些朋友讲他自己说:不年轻了,没有那股劲儿,是说怕变动。上次奶奶……(那件突发事件我甚至惧怕作描述)之后让我开始怕电话,谁突然打个电话来,我就惊吓地以为又有什么坏事发生。岳嵩文给我打电话,我有好几个没接到,他问我怎么回事,我说调了静音忘记了。岳嵩文显然不大相信,我也不好说,下次殷勤看点手机作补偿。原来我想去这、想去哪,想干这,想干那,突然地,我什么也不想,就像让所有的事都是现在这个样子。

只不过是我的嘴不好,总吐一些乱话、坏话,不吐不快,好像是哗他然后取宠。我也不懂我这个毛病。说出来的时候我是爽的,之后的温情片段,我却总备受煎熬,恨不得分身到别的地方,等这一遭过去了再回来。岳嵩文说什么好话,谈情说爱的部分,我都消受不了的。谁给我说都是,爸爸找我谈话,我妈跟我交心,奶奶跟我在一起,讲点暖呼呼的东西,我好像从烂果子上沾了一手黏糖,擦不掉地烦。我才是有病吧。我的策略是心里不停地乱想,然后把说话的人的言语当成思想的背景乐,逐渐地忽略掉。别人坏着对我,我反倒是高兴的,好着对我,我倒吃了恶心惊,觉得不配适。想看一本悬疑小说结果看到他们大谈情,亲情爱情友情,杀人犯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被岔开了,硬大团圆结局,或者说人根本没死之类,看了很摸不着头脑,感觉被骗了。我把的眼垂到一个地方安置起来,发现我喜欢用一个事比另一个事,能把句子填冗满,把思想拉得绵长。岳嵩文摸着我的头发,他爱这样玩,或者捏着我的肩膀,脖子,那些他觉得是好地方,不知道能给他什么样的安慰,好在哪里?我想听他说说,我想听人说,我有什么好处,能让人得到好,这样的话,对我很是安慰。

不知道岳嵩文说了什么,总之到时间了我往他身上一靠,抓着他的胳膊,捏了两下,然后往他身上倒,岳嵩文就不再说了,就笑了,他一笑我也就轻松了。我们好像从没有吵过架,这些都不算,因为没有到那种沟通的阶段,只是我闹一通,然后他慢慢地来,往地上铺一层沙土盖住。老岳在我身上做殖民者,这不怪他,当我想要的爱是被统领的被操办的时候,我只能吸引到这种投资,这才是适配的。

岳嵩文一笑我就又蹬鼻子上脸了,也是想跟他玩儿。我说金培元下午根本不来是不是,岳嵩文笑着不说话,我说你是又见色起意了,岳嵩文说:“别骂了,小程。这点老脸让你骂没了。”我说那你就承认,你是在楼上看见我看你们,然后你去找她说话的。岳嵩文说:“你看见了,还说。”我说:“那当然,诈诈你。”我说老岳你就是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其实你比我还操心,每天就想着让我怎么稀罕你,你想想是不是吧?说着晃老岳的肩膀,岳嵩文被我晃得一笑,胸膛微震,贴着我的胳膊,我又问:“是不是。”他的下巴仰过去,嘴唇动,说:“是。”

我说:“这样才可爱,老岳。”岳嵩文连连点头,我才不摇他了,在他身上躺了一块地方玩手机,是ps一些美丽照片,岳嵩文打开了电视,眼抽空点到我的屏幕上,他说这样不好看,我说你懂什么?他没说话,我大肆鼓捣把成果递给他,他说:“原来漂亮。”我说:“胡说八道。”

电视上进广告,岳嵩文拿着我的手掰过去手机,点开橘红色购物软件,我开始还不知道他干什么,直到他看了一半我的购物车,这下他知道我为了事后不手洗跟他做.爱都是穿的八块九包邮的性.感内裤了。岳嵩文说:“这么多,穿得过来?”我说:“人多,需求量大。”岳嵩文选了几件,点了删除,我说你干嘛,他说那几件不好,意思是不符合他的审美,我说你不喜欢别人喜欢,又挠老虎屁.股,岳嵩文伸手捏住我的嘴巴,然后把剩下的点了全选。

我当然知道他要干什么,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我也能去投稿恋爱小甜事然后看女大学生们转发艾特男朋友了,好一个绝顶素材,只恨购物车里实在没什么好东西,加起来不到四千块。我拼命努嘴巴把老岳的手顶开了,我说你干吗?岳嵩文说:“想送你点礼物,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说你让我挑啊,岳嵩文把手机给我,我取消了支付:“想得美,这点东西太便宜你了。”

岳嵩文说:那要什么。我说让我想两天,想了想我又说不对,过几天是不是你要生日了?岳嵩文说:好像是吧,我说原来如此,你安的这个心。岳嵩文说:老了之后,没怎么过过生日。一下子那股寂寞幽怨与淡然超脱混合的逼味儿弥漫开来,我心里有个小人立刻拜倒大喊宝贝以后每个生日我都陪你过过到给你送终,我疼你!另一个小人跳出来说老逼玩意又装可怜。面上我又搂着老岳,说以后咱们都得过,大大地过。岳嵩文说没什么,早没这份心了。我忽然想到过生日是有人庆祝你的出生,而老岳的出生可能从来没人觉得值得庆祝。这样想得深了,我忘了回老岳的话,电视上又播回新闻,岳嵩文没再看我,眼里映着白蓝色的屏幕。我知道他已经那么老,早已能坦然面对这一点童年时的遗恨,这些大人们不像我们把小时候一点苦在每次受挫时都拿来想一遍,或者觉得那一点点的伤害导致了今天的性格命运上的败局,从而无限接续地恨着。我知道老岳这种人早都不在乎这些了,全都过去了,我还是觉得很伤心,为老岳伤心,可能也为在他身上找到了自己的投影而伤心。

那一刹那我看老岳十分寂寞。我明明有同理心能体会到别人的痛苦但是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回应。比如我妈说他怨恨我爸的话的时候,我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爸向我展示脆弱的时候,我也安慰不了什么;奶奶跟我聊天,我说得那些话,也是仿照着电视剧里的话说,我在这些需要言语维系的亲密关系里手足无措,做抄袭者,我跟李振华在一块时其实学的是王艺弘,我在学她的样子跟李振华相处,她爱李振华但是一点儿都不怕他,所以我也跟李振华对着干、随随便便地讲话,看着很从容其实全是抄的,笨头笨脑的模仿家;跟刘文甫我就在模仿孙淼,跟老岳呢?我不知道,想了一想,觉得那些好的时候,我是在模仿从前对堂哥哥的我,小时候我一点儿也不恨他,我是他的小兵、跟班儿,他说什么我都相信,教什么我都学,我特别喜欢他依赖他,也有点怕他,但是他跟我很亲近,疼我照顾我,我就不那么怕他了。我模仿的是这些吗?我还真又想了一遍这些古往今来。岳嵩文们就不会这么做,他们根本不会这样因为一点事儿、一句话,短短地几秒里反省自己半生的错误。我要学习的该是这些,而不是那些蹩脚的谄媚招数。

但我心里就是想对老岳说好话,想让老岳的脸上再挂笑,想让他温柔地只看着我,但是我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几天后我又一次看见家惠,在学校后门的天桥下,家惠顶着风低着头走到金培元的车前,开门时向左右看了一下,我在天桥上望见她的脸,惊惶却茫然的眼神,打开门后讨好的甜蜜的又显得木然的微笑,当然这些可能是我一厢情愿的脑补。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他们,然后我闪回到这一天里,岳嵩文跟我说玩笑话的样子,家惠这个名字只是一个普通的两字词,妆点了我们那日的聊天,并没有可援引的深意。人在说别人的事的时候,说得再热切,也是消闲。有一版的十万个为什么童书,后面附一些骇人听闻的冷知识,排在前面的一条说:人在睡梦里要吃掉好多蜘蛛、虫子,真的骇然,平常谁相信自己房间里有这么些的生物?以致看了那些白纸黑字,也还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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