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B(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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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墅整个一楼被布置成宴客厅,搭了个小演台,某娱乐卫视金话筒一哥被请来做主持人,熟悉的嗓音传到后台荡成有些模糊的煽情和调侃,宾客十分配合地微笑鼓掌,气氛和睦暖融,蒋家堪称狼族血统的竞争倾轧被完美粉饰遮掩。
周未接收不到那些欢声笑语,他往四周扫了眼,也没见什么熟人,相熟的都坐在大厅里,周围忙碌的倒是跟他一样身份的服务者。
周未的表演靠前,是一个时长二十七分零九秒的沙画展示,算宴会的开场环节。经理担心他听不见误事,特意提前几分钟过来陪他候场。
沙画表演算是准幕后性质,观众都盯着投影屏看,出镜的只有表演者一双手,还是手的投影,没人在乎幕后的人是圆是扁。
周未的沙画台设在演台一侧,被廊柱遮了半边,侧对观众,固定dv相机的悬臂支架立在身侧,一切准备停当。
他解开钮扣脱掉风衣,内里穿了件宽松的白衬衫,又松了袖扣将袖子挽到手肘,摘掉左腕上一块白色半透明电子表放在镜头纳不到的台边。
前面主持人说了什么,已经退去台侧空出场地,幕布上打着投影的暖白光。
周未右手泼出第一缕沙的同时,左手按下电子表的读秒键,液晶屏上的数字开始飞快循环累进。
还是同时,音响师也按下了音乐播放键,依次推高一排控制钮,高山流水随着铮铮琴鸣漾淌开来。
周未用掌根拢着细沙在台面游走一个来回,那盘散沙像是有了生命般化成一条蜿蜒的小河,水波潺潺,似正静静向着远处流淌。
接着,一缕缕细沙漏出周未的掌心,经过轻巧的几下勾挑涂抹,竟神奇地在小河两岸升建起了一爿高低错落的墙瓦勾檐,浓淡相宜参差在河岸上,赫然就是一幅水墨江南。
蒋家父辈们都猜得到,这是蒋白儒老先生的故乡江南白马庄。
周未指尖勾画,河上架起拱桥,水中竟然有弦月般的氤氲倒影,桥上隐约有长衫行者,儒生模样,这小人儿顿时令人生出久远的时代感,那是殖民封建时代才有的沧桑与雅朴。
画面跟着被一块牌匾破开,上书“百生馆”,蒋老先生看见这几个字唇角激动地抽了抽,褶皱的眼尾润湿了,这是他父亲创办的私塾,也是蒋白儒开蒙的地方。
简朴的书馆轮廓覆着江南乡景渐次展开,若干孩童在檐下朗读,其中那个擎着毛笔放空视线到窗外的孩子大概就是童年的蒋白儒,他把经史子集读得稀松平常,倒是喜欢在纸上描画一些屋园建筑。
周未余光不时扫向时间,指间沙随着数字默契流动,音乐仿佛不必经由他的耳鼓直接盘旋在脑海里,一个重音,场景切换,这回是繁华之都丹旸城。
他指尖飞快地勾勒着繁复精致的屋棱细瓦,不同于儒朴的百生馆,这显然是一处旧都华宅,亭台楼阁俱是精致的帝王风范,像是王公贵胄的宅邸。
梳双髻的女童被母亲笑着抱在怀里,身后是一身戎装的父亲。
九十高龄的蒋相宜被自己孩童模样逗笑了,顽皮的表情似乎隔着时光从投影里映回她脸上,在空明旷美的“春江花月夜”中慧黠地冲丈夫挤了挤眼睛。
乐声渐昂,砰砰砰三组重弦,砂砾像炮弹一般在画面上散开,每一下都恰好和着重音。
像是拨在众人心脏上,观众不由得跟着紧绷起来。
亭台楼阁分崩离析,江山如画沦为焦土。
身穿五四学生装的蒋相宜在半塌城墙下帮着母亲施粥,右上角丹旸大学标志性的白塔下是正伏案工作的青年蒋白儒。
一簇簇玉兰花枝蜿蜒着伸出,刺破黑暗、抚平疮痍,枝头花苞朵朵绽放。
年轻的师生在玉兰树下相拥,蒋白儒蓄着短须,一身青衫,蒋相宜仰头看向恋人,细致勾勒的眉眼熠熠生辉,画面中间一抹秾艳的朱砂红唇。
席间的小辈们窃窃笑起来,大概是窥见了曾祖的师生恋情十分有趣,或者带着对跨越大半个世纪爱情的好奇艳羡。
白儒当年入赘蒋家,冠妻姓,与蒋相宜伉俪一生,养育了三子一女。
后面的画面隐去了一段敏感时期,展示蒋家夫妇相携养育儿女、共同创立蒋生国际的经历,许多细节勾人回忆。
小辈儿们叽叽咕咕地猜测画面上哪个是已逝的大爷爷,哪个又是自己的父亲母亲或姑婶姨婆,聊得十分热闹。
“真是奇了!那个抱在怀里的肯定是大伯父没错,他小时候发际线就这么跌宕起伏嘿嘿嘿哈——”
“吊着胳膊内姿势简直了,一看就是我老爸,我妈说第一次见我爸还以为他这胳膊偏瘫!”
“这张全家福外人怎么见过?”一个圆脸女孩用手肘撞身边的男孩:“舅舅他老人家也太拼了吧!为了讨祖母欢心什么家底儿都往外透……跟对方签保密协议了没?别回头就给人卖了——”
男孩剥开松子往嘴里扔,定制衬衫穿得吊儿郎当:“管那么多呢!等吃等喝不好么……晚上lr,约么?”
“小舅舅去我就去!”女孩儿像在给对方出难题。
别墅二楼有一圈环廊,木雕栏杆周围摆了几个小茶座供人休憩,多是负责张罗宴席的蒋家小辈和私宅助理,这会儿都忙着,也没人来偷懒。
蒋孝期窝在软椅里,挺括西裤裹着一双无处安放的大长腿,西装上衣随意搭在对面的椅背上,占了俩座儿,暗示别人不要过来烦他。
和美国事务所那边连线沟通了一些设计图细节,眼下没有紧急的工作要处理,他习惯性地刷了刷邮箱,居然也没有新邮件进来。
大哥蒋孝腾的独子,也是他们这支的长房长孙,名叫蒋宥年,比蒋孝期这个小叔小不了两岁,这会儿也正由大嫂陪着在二楼角落的茶座看沙画。
之所以这孩子没像其他小辈儿一样到楼下宴席观礼,是因为他和那些弟弟妹妹们有些不大一样。
蒋宥年很小的时候就被发现患有孤独症,辗转医治了很多年还是没法如常生活,怕生人、怕吵闹、无法正常和人交流。
这会儿他盯着投屏的目光倒是十分专注,有人说星星的孩子都是不被世人理解的天才,蒋宥年喜欢画画,而且还画得不错,这也得益于一个人。
他生命里绝大多数时间都像现在这样安静,盯着某个事物看得忘情,没人知道他的世界里正在发生什么。
蒋孝期抬手捏了捏眉心,将视线放空出去。楼下的投屏正对着环廊,他撩起眼皮就能看到正在神奇变换的画面。
有点意思,真是无处不高手、行行出状元。
晃在投屏上的那双手影筋骨纤长,骨节舒展,很漂亮,但明显不是女孩子的纤柔。
像魔术师一般,那双手只简简单单地涂撒勾抹几下,建筑风物、身姿面容便都跃然屏上,被/干涩的褐沙堆叠得活灵活现。
蒋孝期单纯欣赏这种技艺,对画里表现的内容无甚兴致,往昔蒋家的富贵繁华和他没有半点关系,成员最众的合影里也没有他和母亲的一席,生不出下面席间那些涌动的情愫,哪怕只是一时的。
音乐柔缓下来,缠绵又动情,想必这场表演即将结束。
表演者很聪明,刻意模糊了主人公年迈老朽的容貌,突出优雅从容和精干矍铄,互相扶持的老夫妻在林荫中牵手,背影拖得老长。
红沙泼出大团大团浓密的枫林,千山尽染,夺人心魄。
修长指尖在火云般的林稍勾勒出几道空白,简单修琢,竟然化出一双相互交握的手。
竖版的两行行楷款款落下:一朝相执手,共卿赴白头。
席间噼里啪啦响起掌声,雷动倒也说不上,但明显是很有诚意那种热烈。
蒋孝期下意识坐直了身体,原本被栏杆遮挡的视野下移一截,他突然很想看看那个翻手覆掌拨弄大千世界的双手的主人。
沙画台摆在侧面,半隐在廊柱的阴影中,白衣一闪,那人一片影子似的飘走了,空留一泼散沙。
“小年——”
蒋孝期刚要起身,听见角落里大嫂低低惊呼一声,跟着是碗盏呯嘭落地的撞响,桌椅翻斜,两个影子隔着廊柱拉扯。
“小年,小年别怕,妈妈在这儿……”女人压低嗓音焦急地安抚,像是很怕这番意外的骚乱给楼下人看去,搂着儿子向后拉。
瘦弱的青年挣扎着,拃开手臂往栏杆上扑,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啊啊声,似要急不可待地扑到楼下去。
蒋孝期快步走过去帮忙,箍住青年的手臂往自己身前带,迫着对方将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他力道大得不容反抗,声音却很温和,“小年,我是小叔,告诉小叔你要什么?嗯?小年——”
蒋宥年的视线始终牢牢盯在投屏上,歪着脖子挣动,“啊,哥哥,哥……画画……哥哥……画……”
蒋孝期飞快顺着他的视线扫了一眼,投屏上的沙画已经撤掉,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很有年代感的老照片,怀里的青年明显更激动了,像是急得要哭出来。
蒋宥年的自闭症虽然严重,但他没什么攻击性,除非受到刺激,否则极少出现行为失控的状况。
“什么哥哥?哪里有哥哥?”蒋孝期仍然尝试耐心跟他沟通。
父亲蒋柏常是蒋白儒和蒋相宜的次子,蒋宥年是大哥蒋孝腾的唯一儿子,也是父亲这一支的长房长孙,家里没有比蒋宥年更大的孙辈了,平时都是人家管他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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