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 2)
高趱平见他也猜不准,便知道他心里只怕也存着疑云,他叹了口气:“如今季大人倒颇为得意。满口江山社稷,单听着,真以为是什么忧国忧民的臣子。”
高趱平也是翰林出身,性情里就带着那么几分桀骜,是个不事权贵的不驯之人。
“趱平,慎言。”陆承望叹了口气,“主子的事,我们做臣下的还是不要议论得好。昨天,刘汝宁的事,你听说了吗?”
“自然听说了,这种跳上跳下,目无尊卑的人,皇上就该砍了他的脑袋!”高趱平哼了一声,“皇上竟然就让他全头全尾地回来了。”
皇上是个骨子里就带着金戈铁马的人,排除异己的时候杀伐果决,错杀一个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事就连陆承望心里都不能猜出十分,他摇摇头,只淡淡叹一句:“圣意难测啊。”
雨季的春雨向来是淅淅沥沥的不见有止息的时候,接连的雨甚至让紫禁城的金水河的水又涨了几分,天是阴沉沉空蒙的灰,细数下来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过太阳了。
乾清宫的暖阁外,有善压低了声音:“主子爷醒着吗,汤药好了。”
方朔点了点头,见四下无人才轻声说:“主子爷心气儿不好,你小心侍候。”
有善听闻此言咽了咽口水:“干爹,我知道了。”
方朔忧心忡忡地替他把帘子撩起来,看着有善端着托盘走了进去,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没过片刻就听见碗盏落地的声音,伴着一声低吼:“滚!”
有善灰头土脸地走出来,脸上被烫红了一片,庆节给他递了个手巾,脸上也是带着惴惴不安的神情:“这可该怎么是好?”
萧恪身上素来是带着旧伤的,他们这些贴身侍奉的奴才自然心里比谁都清楚,萧恪从十五岁起征战南北,到如今已经有整整七年了,那些伤疤单看着就触目惊心。太医院院正说今年的春日雨水多,阴晴反复、忽冷忽热,再加上萧恪殚精竭虑已久,才导致的旧疾复发。
太医院的人,都知道自己的脑袋仰仗着皇恩,没有人敢说实话,萧恪指着杨耀珍说:“朕要听你的实话。”
院正一个劲儿地在给他使眼色,杨耀珍却照实说了:“旧疾复发本就更为凶险,皇上身上要害处的伤处太多,如今关节也都已经肿得厉害,恢复起来便更加困难,只怕没个三年五载都不能完全复原。最要紧的是,皇上高热不退,已转肺经,若是拖着不好,便会凶险异常。”
这三言两语间,吓得这些奴才们两股战战,哪个也不敢抬眼看主子的脸色,倒是萧恪自己点了点头:“朕知道了,你们跪安吧。”
太医们从乾清宫里出来,一摸脑门竟然全是冷汗,圣躬如何是宫里不可过问的密辛,人人都在胸口里提着那股气,生怕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如今,萧恪静静地躺在炕罩床上,目光落在帐顶的团龙纹上,这龙目峥嵘而凶猛,颇有几分气势,像是胸怀无尽天下一般。
暖阁里没有燃龙涎,烧的是几种混合的香料并着其蓝香一起,香气也是淡淡的,教人觉得熨帖。
萧恪的脑子里,却想起的是十二弟萧礼说过的话:“亢龙,有悔。他不孤单吗?”
原本心里头只觉得,坐到了这把椅子上,便是生杀在握,四海归心。如今坐在万里江山图前,萧恪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这条路确实比他想象得更孤独。俯瞰众生的日子久了,却找不到能和他平起平坐的人。坐拥江山,也同样是坐拥无边孤独。孤家寡人也许是对一个帝王来说,最大的诅咒。
皇上偶感风寒这件事可大亦可小,可国事还是像雪片一样地送进乾清宫里。皇上习惯写文徴明行草的,这书法等闲人是学不来的,里头的每一道折子都被臣子们拿来斟酌词句,只是单从这折子上看,皇上约么还是康泰的。
这天,臣子们又来南书房议事,见不到皇上,可六部内阁的事依然牢牢握在皇上的手心里,议事一直到了酉时末,方朔拦下了即将出宫的陆承望:“陆大人,皇上请您去乾清宫一趟。”
这一路上,陆承望也比以往更在心里犯嘀咕,也不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能见到皇帝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方朔挑开帘子把陆承望送进暖阁里,便在暖阁外头站住了脚。
屋子里只燃着几盏并不亮的灯,萧恪一个人坐在万里江山图前的条案后面,抬起眼看向他,陆承望接着依稀的灯,隐约能看见皇帝深邃的眼睛,皇帝看上去精神尚可,这也是给他心里吃了一粒定心丸。
虽然原本并不打算烧这一灶,可对于汉人们来说,忠君的思想是揉进血脉深处的。
他撩起衣摆给萧恪叩首。
萧恪是在看折子,把手里的奏本合上,许久没有说话。
陆承望心里有些打鼓,皇上不是一个喜欢私下召见臣子的人,有大事小情都要拿到南书房里开诚布公,为的便是不偏不倚,不过分亲近某几个臣子。在今天这微妙的日子,把他额外叫来,却也超出他以往对皇帝的认知。
不知过了多久,萧恪说:“你有日子没见陆青婵了吧,她住在昭仁殿,你有空去看看她吧。”
这话是陆承望没料到的:“臣……臣是外臣,不能私见嫔妃,这不合规矩。”
这不合规矩。
一瞬间,萧恪竟然有几分想笑,陆青婵不愧是他养出来的女儿,这父女二人,关系看上去并不算亲厚,可这行事作风一板一眼,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他不是一个和臣子们亲近的皇帝,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得多了,说起私事来,倒又升起几分微妙的尴尬来。
“既然你不愿,那就算了,”萧恪淡淡说,“户部那边的账一直迟迟做不好,开春之后,人员调拨流动,吏部那边也不太平。你们兵部的事归拢得不错,今年下半年朕有往云贵那边屯兵的打算,你们家青濯,今年有十五了吧。”
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君臣,在不说私事的时候,交谈反倒更流畅,君臣之间也有自己的默契,陆承望低声说:“回皇上,青濯是腊月生的,今年已经十六了。”
“比朕上战场的时候还要晚一年,历练一下也好,”萧恪平声道,“下个月月初,让他去吏部领差事吧。”
云贵边境那边并不太平,能把青濯送过去也确实是件好事,陆承望叩首谢恩。他原本确实有那么几分想靠子女挣功名的心,可自从萧让被废了之后,这分心就淡了,这天家的恩情薄的像蝉翼一样,子女各有子女的恩德。所以如今也能算得上宠辱不惊了。
只是若是官员外放,也不该这么急,竟然只给了青濯半个月的时间,主子的心思变幻莫测,臣子们猜出一二分也是管中窥豹。别看少年天子不过刚刚二十二岁的年纪,在他手底下办差事,却比在太乾年间还要提心吊胆。
皇上是个冷面寡情的人,治理贪腐大刀阔斧不念什么旧情,差事办得好了自然皆大欢喜,办得不好,那便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
陆承望谢了恩走了出去,正巧看见有善端着药走进来,那股子苦味直往人多鼻子里头钻,哪怕单闻着,就觉得喉咙发苦,萧恪咳了几声,手里头握着的帕子上赫然染着星星点点的红。
春雨湿淋淋的,打湿了偌大的皇城,萧恪坐在这儿这么一会儿,已经耗尽了精力,他端起碗把药一饮而尽。如今的身子确实大不如前,几副药喝下去也并没有见有什么转圜,白日里还好些,每每到了深夜里,周身便像是掉进冰窖里,原本便不大安稳的睡眠,如今更少得可怜。
好在他素来面无表情,这些疼痛也不过是微微皱眉,只要他不在人前走动,便不会让臣子们看见端倪。
远远地能听见奴才们喊:“下钱粮了——大人们紧着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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