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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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王的目光从林立的祖宗牌位看向供奉于牌位前的那面铁劵丹书,最后又偏转到郁兮的额前道:“朝廷没要咱们的性命,没抄咱们的家底,这般没惩没罚,已经是天大的皇恩了,你哥哥们在黑龙江辽东的职差保不保得住但凭日后宫里裁决,切勿为他们求情消灾,你这次入宫顾好自己便可,切不可追逐风向,因为咱们王府受到的诸多掣肘而心生困扰,不管走到哪里你都要时刻记得你就是辽东王府的门脸,遇事三思而后行,失了体统便是栽自家人,栽祖宗们的脸面。”

郁兮又俯下身,叩首道,“女儿谨遵阿玛教诲,不负列祖列宗们的期望。”

辽东王上前扶她起身,“阿玛没本事,让祖宗的辉煌断送在我辈手里,家门不幸少不得有说风凉话的,这次入京若要有人为此给你添堵,能忍则忍,退一步海阔天空。不过话说回来,咱们祖辈是跟随先祖爷披肝沥胆打天下的翊戴功臣,跟南面那几个叛徒相异,辽东王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堂堂正正,辽东王府的格格挨训但不受辱。宫里的正经主子犯不着为难你,若是有哪些个卑鄙之徒欺人太甚,别忘了背后有阿玛给你撑腰,大不了洗脸盆子撞到缸沿儿上,明着杠,不惯着他们谁的!”

聆听完这番谆谆告诫,郁兮攀着阿玛的手臂站起来,“阿玛放心,我一定按照阿玛嘱托,知进知退,拿好待人接物的分寸,维护好辽东王府的体面,不糟践自己的骨气和尊严。”

这话是说给阿玛,祖宗们听更是说给自己听的,话落辽东王不再多说什么,想来是无需再过多补充,这就是她入宫后要奉行的戒条了。

阿玛跟额娘之间还有话要说,让她先走,到了祠堂门外淋雪前又回头一顾,辽东王擎着香又跪下去了,隐约听到他说,“跪请列祖列宗保佑吾儿郁兮……”

回过头早已泪流满面,在她的印象中,辽东王一直是一个面厉心慈的父亲,在任上公务繁忙,耗费在府衙里的时间远远大过于王府,回到家就是检验他们兄妹三个的课业,见谁的功课做的不认真,就起火冒油瞪着眼睛喝骂,两位哥哥到了这会儿无论在外面带兵如何叱咤风云,在阿玛跟前还跟耗子见了猫似的,隔远瞧见胡子就发颤。

大爱无言,父亲对他们兄妹的感情不比福晋的少,父爱也许不像母爱那样处处耀眼直观,却如折入湖底的日光春雨,把等量的温情暖意,源源不断的传递给子女。

回到临安殿,她的行礼全部已经收拾妥当,大概齐看了下没有需要添补的地方,郁兮便早早就吹了灯躺在炕上,其实她愿意利用最后这阵子的空闲再多想想将来要面临的种种,最眼前的一种,不知入宫后她还能不能像现在一样睡得安稳,也许是身下太过温暖,不及考虑其他的事情,便沉下眼皮陷入了梦乡。

第5章 离家

翌日早起时又一次雪停了,郁兮静静立于廊间下,等待丫鬟太监们把她的行礼搬送完毕后,又回眼看了眼南窗下鱼缸里的那几条金鱼,对殿里的一名丫鬟道,“记得勤换水勤喂食,在我回来之前照顾好它们。”

丫鬟满口答应下来,郁兮无声叹了口气,最后抚了抚她屋檐下近手的那根廊柱方动身出发,走到王府门前阿玛额娘已经在等待了。

福晋泪眼相望,攥握住她的手道,“出门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回来之前提前给家里写封信,好让额娘跟你阿玛放心。”

郁兮点点头,含泪笑着:“您二位回去吧别送了,我就是上外头溜达一圈就回来,额娘别哭,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哪里值得这个样子的。”

福晋擦擦泪,笑了下说好,郁兮把额娘的手交托给辽东王,阿玛的眼睛也难得一见的红了,颔首道:“去吧。”

郁兮福下身庄重行了一礼,斩断心中的不舍回过身去,没走多远,额娘在身后叫住了她,“郁兮!”

福晋追了上来,把手中的手炉递给了她,“傻孩子,这个落下了。”郁兮接过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在掉落的一瞬间背过身踏出了王府的门槛,门洞里的风吹得她浑身发颤,也把她眼底吹得干涸。

就像这场雪落人间,河湖结了冰,山川也染了风寒,她的心里也充满了混沌和仿徨,脚下是未知的路,站在阶前,阶下一人驾马回过身来,昏暗的视线即刻变得清晰起来。

恭亲王高高居于马上,握缰的手仿佛有统御八方的力道,大概是因为雪晴了,他卸去了铠甲头盔,一身常服着身,那顶金底嵌象牙雕镂的束发冠,宛如身后一座雪满深涧的玉山。

“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形容的也许就是这样的人,他静在那里,隆准而龙颜,身姿气度让河海山川也自惭形秽,雍容轩昂的帝王之相浑然天成。

事后多年回想起这一幕,也就从这一刻起,郁兮意识到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位即将坐拥天下,指点江山的君主。

她走到他的马头前,深深垂下眼福了个身,他叫了起,注视着她问,“说好的卯时,你有些迟了。”

郁兮仰面,眼底晨光熹微,扬起的脖颈纤细,仿佛呵口气就能压断的脆弱,她唇齿微张,含着坠落的星光道:“对不住王爷,让您久等了,这就出发吧。”

道了歉,便没有过多计较,他能理解她临行前同家人告别时的难舍难分,恭亲王翻身下马,带着她走到一辆雕漆马车前,“既然是劳你做事,总不好让贵府再赔辆车,将就坐我的这辆吧。”郁兮颇过意不去,他道无妨,“我骑马便可。”

她推脱不过去,只好接受了他的好意,在她的视线里,恭亲王乌纱顶帽那些细小的圆孔间隙被他的鸦发着色圆满,两端的组缨勾勒出侧脸的边陲,交汇于下颌的位置。

郁兮望着那只松开的绳结,指了指自己的下巴,他眉毛微微抬起触到了帽围的边缘,神色疑惑,“嗯?”

她踮起脚,手指翻飞将他颌下组缨的末端重新扎束好,眉眼带笑,“这里松了,如果不系劳,会被风吹掉的。”

她的气息扑面而来,吹皱他的眼池,他张口,总感觉想要再说些什么,望着那双水何澹澹的眼睛,却是欲言又止,郁兮睁大眼睛,疑问道:“王爷还有话要吩咐?”

他撇开眼道:“无事,谢了。”

“王爷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也谢谢您的马车。”见他不再言语,郁兮向他蹲了个身在觅安的搀扶下上了车,车帘放下来的时候他人已经不见了。

她撩起车窗上的窗帘向外看去,那位王爷驾马从她眼前一晃而过,只匆匆留下一个的背影。王府门前,阿玛额娘遥遥向她这边张望,她把手探出窗外使劲的挥着,用这种方式说着再见,直到辽东王府的匾额模糊消失不见。

直到这时郁兮才真正体会到离开家的感觉,一瞬间的孤独侵袭,相伴她的是在雪地里挣扎,龋龋独行的马蹄和车轮。

恭亲王四轮双驱马车的规格有她半间寝殿的进深,外表平淡无奇,内里的装潢精美,明明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坐在鹅黄江绣五彩坐褥铺垫的嵌板上,面前的小膳桌上陈设着文房四宝,茶壶杯碗,常用的用具一应俱全。

车厢的角落里燃着青龙白地兽耳炉子,把手旁那盏汉玉花囊里的蓍草香料熏蒸出花香四溢,身处于这一室春光中倒让人忘了一窗之隔的岁暮天寒。

觅安环视着周围啧啧称奇,“六爷还真是个讲究人,这一车厢的摆设就抵得上奴才的全部家当了,一辆马车如此,紫禁城得是什么样子呢?”

郁兮放下手炉,把手覆在霁红瓷花茶壶滚烫的壶壁上,喃喃道:“小时候听我阿玛讲过,紫禁城有上百个院落,上千座宫殿,上万间房屋,数不胜数的街巷,大到没边没沿儿,一眼望不到尽头。”

觅安惊叹道,“王府已经够大了,这得比王府大多少倍呢,奴才想象不出来,破上一天逛,怕也是逛不过来的吧。这趟入京,奴才随着格格也算是长见识了。”

郁兮的手掌连着心被茶壶里的水烫得麻木,犹记小时候,辽东王应诏入京述职,回来后就被他们兄妹三个围着软磨硬泡,硬要阿玛讲京城里的见闻,听说北京城热闹,不像北境这样苦寒,那会儿满脑子都是对那座宫城的憧憬和向往,还总期盼着什么时候能随阿玛一起进京见识一下北京城的风土人情就好了。

时过境迁,现在机会递到眼前,却失了大半兴致,肩负着重大使命面对那座皇城时,大概也很难会有心情会去光顾那里风景。

见她无精打采的样子,觅安靠了过来,“格格是不是想福晋想家了?”

郁兮嘟起嘴点点头,“我是不是特别没出息?这才走了多远,我就开始想我阿玛额娘他们,想王府的鳌花了,觅安,你就不想家么?”

觅安眼睛红红的,安慰她道:“格格哪里就没出息了,这是人之常情,您别跟奴才比,奴才跟您不一样,每个人落草降生到这个世上跟父母是有缘分的,有的缘分重有的缘分浅,奴才就是跟父母缘分浅的那个,长这么大从未体会到什么叫做亲情,家里为了给哥哥捐纳,花钱买官位,几十两银子把奴才卖身进王府起,这缘分就断了。不过奴才跟格格有缘分,您一直拿我当亲姐妹处着,对奴才来说,您才是奴才的亲人,所以不管是在吉林还是进京城,在奴才眼里一个样子,您在哪儿,奴才的家就在哪儿,所以奴才为什么要想家呢?”

话说到半截,郁兮就把脸靠在了她的肩头,眼尾落起泪来,“从小到大,哥哥们虽疼我,到底不能像你一样,一通被窝里说贴心话,在我心里,你就是补了我亲姐姐的缺儿,有你陪着我,走到哪里我都不怕了。”

觅安摘下手绢擦她的眼泪,“这就对了,松花江里的大风大浪格格见了都不怕,还能怕其他的?奴才陪着您,漂漂亮亮办完这趟差事,咱们立马就走人。”

一直都是这样,郁兮伤心难过了,同觅安聊聊天心情就会痊愈,她从小就是个受人疼爱的孩子,福晋天天心肝肉的叫着,有好吃的好玩的哥哥们也都让着她,偶尔跟哥哥们吵嘴闹了纷争,福晋评判教训,错全在哥哥们的身上。

其实她没有真正经历过艰难困苦,她受到的那些委屈顶破天也不过是来自阿玛对她课业上的严格要求,“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言诬也。身为姑娘也是要多读书的,阿玛瞧你最近偷懒,功课有些落下了,去陪江舟一起抄书吧,先把《大学》抄五遍,今儿晚上就抄好,明儿来让阿玛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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