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 2)
魏大雷听她提起这个,似乎挺高兴,赶紧回答:“我就是为了学做木工去的,在白塔寺川拜了班公庙,跟着一位当地有名的掌尺,去了好几个建造寺庙和修复古建筑的工地。”
“为什么会想到上那儿去学木工啊?”随清还是不解。
魏大雷倒觉得她比较奇怪,反问:“有句话叫‘白塔的木匠,五屯的画匠’,你没听过吗?”
随清当然听过,为了g南那个项目,她这一阵也看了不少关于西北建筑方面的书,此时便解释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北美那么大的木材供应量,又有那么多木结构建筑,应该也有很多好木工吧?”
“木头多就有好木工啊?”魏大雷笑起来,“白塔那边根本不出木头,反倒是有数不清的好木匠。跟他们比起来,美国的那些根本不能叫木工。用的都是工厂出来的标准化预制件,殖民地式门廊,新英格兰屋顶,法式乡村阳台,爱奥尼立柱,要什么就订什么,要几根就订几根。整套送到,再让施工队拼在一起,就跟搭乐高似的。”
随清懂他的意思,但还是问:“标准件不好吗?”
“好什么呀?”大雷不屑,“接缝处理不好就是填木工胶,再钉上钉子,几天就造完了,可要是遇上飓风洪水,要么屋顶被掀走,要么整栋漂在水上。”
随清听得笑出来。
魏大雷又道:“而且还不光是木工,工地上别的活儿也很有意思的。”
“还有什么活儿有意思?”随清倒觉得他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混凝土搅拌。”大雷答得不假思索。
“什么?”随清难以置信。
“混凝土搅拌啊。”他却好像理所当然。
“那个……有意思吗?”随清笑,直觉此人的兴趣点着实有些怪异。
魏大雷却忽然恨恨道:“你知道美国的混凝土搅拌的执照有多难考吗,比律师都难考,全都是因为杜邦公司的诡计。”
“关杜邦什么事啊?”随清彻底糊涂了。
“还不就是为了卖木工胶嘛,”大雷回答,“杜邦最大的生意除了油漆就是胶水。能做混凝土的施工队少了,木结构的民居自然就多了,框架和预制板之间都是拿木工胶粘的。便宜是便宜,方便也是方便,但住在那种房子里,不就是外面空气好,回家补甲醛嘛?”
随清又被他逗乐了,笑问:“那混凝土搅拌你学会了么?”
“还差口气,上次去主要学木工了,等我下次去了再努力一下……”他也笑着回答,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又望向车窗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也正是这一眼,叫随清自觉有些失态,笑得也有点太大,只是几句话,脸都酸了。虽然吴惟平时也总逗她,但也许是认识久了审美疲劳,她好像很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
一时间,车里又静下来,只是很普通的安静,却被方才那番玩笑反衬得有些尴尬。直至遇到红灯,车子在路口停下等候,随清看到对面街角那座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建筑。
“那个,是名士公寓。”她终于打破沉默。
“the hudec building,”魏大雷点头,报出建筑师邬达克的姓名,十分熟稔,“我去那里看过房子。”
随清笑笑,并不意外。虽说叫名士公寓,从前也的确住过不少名人,作家,画家,电影明星,但毕竟将近一百岁高龄,其中曾经豪华时髦的设施如今已十分陈旧,讲究实用的租客大多会嫌弃电梯运行缓慢,水管发出奇怪的啸鸣,甚至还过有闹鬼的传闻,却颇得单身外国人的喜爱,有情调,有历史,租金又不贵。魏大雷既然在这附近找房子,中介会推荐名士公寓给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叫她意外的是,魏大雷笑着继续说:“中介一开始就告诉我,这栋公寓里没有房东愿意接受一年以下的租约,但我还是看了不同楼层、不同位置的好几套,就是为了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
随清听得一怔,类似的事,她也做过。
前方的交通信号灯开始倒数,归零后变绿,她松掉刹车,通过那个路口,转上另一条路。
所有的一切都已烂熟于心,她一边开车,一边告诉他周围每一栋房子每一条路的前世今生,沿途指给他看——左边是天乐别墅,右边是外国弄堂,还有远处的尖顶,那是浸礼会教堂,甚至不需要朝左右张望。
大概因为这里曾经是法国人的租界,这个路口有五条马路交汇,呈放射形散开。规划者的初衷似乎是想模仿巴黎星形广场的样子,后来不知是条件所限,还是突然变了主意,最终只留下一颗不太规整的五芒星。其中两条路夹出一个地块,若是从空中俯瞰,形状是个锐角三角形。名士公寓就是建在这个三角形上,如量体裁衣,处处妥帖。
车子从公寓旁边经过,透过车窗望出去,恰好是三角形最长的那条斜边。底层是南方常见的骑楼样式,上面却是西式公寓,搁在今天也算特别,更可想见它一百年前刚刚落成时的风姿奇异。
“就是一个三棱柱,”随清笑着评价,“我小时候总是在想,里面的房间是不是也是三角形的。”
读小学的时候,她上学放学都从这里经过,骑楼下长长的卷廊就是他们同学道里的游戏场。那时的她已经开始对这座房子好奇,想知道其中的住户如何生活在三角形的房间里,家居怎么摆,窗户又怎么开。只可惜公寓内部一直都是私宅,从未开放供人参观,当时作为小学生的她更加无从查到图纸。
“那怎么办?”魏大雷问,倒像是真的替那小学生着急。
“要是你会怎么办?”随清反问。
“送报纸?或者推销女童军饼干?假设我是女孩的话,”他想了想回答,“趁人家开门的时候,往里面看一看。”
这里哪来的女童军,随清摇头,说起故事余下的部分。
尽管内向拘谨,当年那个小学生竟会厚着脸皮去所有居住其中的同学家做客,有时甚至在老师那里自告奋勇,帮忙送个作业,传个消息。她记得自己穿过底楼同样是三角形的天井,或是某一层斜向延伸的走廊,往每一扇恰巧打开的门后面看上一眼,记得搭乘那部老式电梯,上面磅秤一般的半圆型指示会从一转到八,再一格格地转回去。每停一层,便有一记铜铃声悠扬地响起。
回到家中,小学生将平面图勾画在一本英语练习簿的末页。每次的所得,只能补全图中的一小部分,直至拼凑出全貌,才发现其中每套公寓竟然都十分周正,所有的斜墙与锐角恰好都留在走廊之类的公共区域里。
她记得,那一刻,身上竟是一阵战栗。
“我这个人,实在是不聪明。要是凭我,无论如何想不出这样的格局,”随清自嘲,“所以,那个时候心里只有三个字——好神奇!”
魏大雷笑起来,笑得无声。
随清看了他一眼,见他正回头望向那逐渐远去的三棱柱,车子再转过一个弯,就完全看不见了。
这许多年,她一直记着那件事。有时候觉得那只是幼时无聊的游戏,有时又觉得,也许从那时起,便注定了她会入建筑这一行,哪怕她天生愚钝,根本不是祖师爷赏饭的那一型。
甩掉那些念头,随清迫着自己回到此时此地,没话找话讲,就问魏大雷:“你为什么会读建筑?”
其实,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心里已有猜想。全世界的华人家长应该都差不多,学艺术万万不行,建筑就还可以,总归是份正经工作,很多中国孩子就是这样走上这条路。
但魏大雷却回答:“因为想造房子。”
“就这么简单?”随清失笑。
“是啊,”他耸肩,“就这么简单。在我喜欢的地方,造我喜欢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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