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2 / 2)
宋时微微颔首,又把目光抛向稍远一点的凉亭——就建在讲坛北方数十丈外,是一座宽绰的四角石亭。亭顶由青瓦铺成,戗角飞翘,吊挂楣子和四面檐柱都漆成暗红的猪血色,下方绕着白石围栏、坐凳,看起来十分古雅。
此时天色晴好,亭子里坐了几个穿绸衫的人,有老有少,正坐在廊上说话、吃东西,看着像来赏景的游人。亭外又有挑担卖水、卖点心的,但还没形成规模。
没有卖东西的、没有住的地方,就只能趁白天来讲一趟学,而且要早来晚走,像上班一样——还是在新建成的郊区办公楼上班,这体验不行。得建起能住人的地方,做起商圈,让外地来参加讲座的书生们有地方住、有地方买买买,本地商贩和游人才能朝这儿流动,盘活这个景点。
还得建!不过单建个客栈太突兀,得和这讲坛配套……
对了,说定要给庄户们建的社学就可以建在这附近!学田虽然离得稍远一点,但有专人种地,又不要师生们每天种了地再来上学,不耽误什么事。
小学自然要建宿舍,盖学校时多建几排空院,正好把来参加论坛的才子们安排进去,岂不比住在僧庙、道观里更合身份?开论坛时学生还可以来听听名士才子的讲座,开阔开阔眼界。
正好此处就在交椅山脚下不远,便依山势建一座开阔幽静,景致秀丽的学校,让士人来到此地有景可玩,有同道共论学问,住得乐而忘返,将武平打造成个名师汇聚的考试基地。
嗯……这说法怎么听着有点残忍?
宋时想了想,又觉着毛病不大,便从马鞍下取下随身带的文房四宝,画出新小学的鱼鳞图,大略写了四至。又拿了张纸,对着远处山景描下大略外廓,添减笔墨,改得更有交椅模样,在山脚靠中央的地方画了一个白色圆形讲台。
——武平这交椅山环抱中的讲坛,正等待配得上这座交椅的名士登台。
他在外跑了一圈,果然收获不小,回衙就请父亲拨款,为县里添一座社学。宋县令看着他画的鱼鳞图,问了面积大小、如何修建,便道:“这么大个学校,只做小学忒可惜了。我儿既然要建学校,不如咱们家掏银子买下这片官地,请几个好先生,建成书院,到时候就挂个牌子叫‘宋时书院’,替你扬名。”
不了吧……建私家书院可以建,这名字就算了。
宋时把图画扔下,苦笑着说:“还是叫武平书院吧。朱子建的书院不是还叫‘寒泉精舍’、‘云谷书院’么,也未闻他老人家建一座朱子书院。这书院建起来也不必急着请先生、找学生,先请个童生或生员教导那些庄户百姓的孩子,也可以将县里慈幼院的孩子送来念书,将来有了好先生再招学生。”
凉亭叫作“见贤亭”,讲坛就叫“思齐讲坛”,一取“见贤思齐”之意,二是效法齐国稷下学宫百家争鸣的风格,愿上台的士人各发新声,不落窠臼。
纪念讲坛和凉亭建立的碑文他到府里再写,正式立碑时顺便办个第一届福建名士才子交流大会——眼下这些书生们自己办的讲座规模都太小,配不上桓小师兄修的这么好的讲坛,还是得由政府主导,办一场文化界的盛事。
他又在县里留了几天,请了园林匠来,按着他的心意布置景观,指导匠人修学校。这座学校最终按着宋县令的意思办成了私学,蒙学、小学、大学同讲,中间建起长长的院墙隔开童子、儒童、生员三档学舍,年纪越长的住得越靠山上,孩子们就住山下平缓的地方。
此时因为没有合适的老师,就先建儒童院,分学舍和书斋两部分,学舍又分内舍、外舍、上舍,按着大书院的模样规规整整地盖。
宋时估算着时间,一个月后足以建起学舍了,正可趁着五一长假办论坛。
大郑朝的休假基本照搬宋朝,原本五月就有夏至三天假期。后来本朝太祖大约是怨念现代的五一黄金周从七天缩成了三天,所以订假期时特地给五一安排了七天长假,再挪凑一下夏至假期,足足可以歇十天。
哪怕有人从福州赶来开峰会都够了。
到时候带着桓小师兄来看看他亲自监造的讲坛坐满了人是什么样的!
宋时踌躇满志地收拾行李,叫人递帖子给小师兄定时间,拿着他心爱的油印机和刻好的秘密文档,安排车去府里。
他爹叫他带上家人小厮,到后宅挑个丫鬟贴身服侍,宋时却挥了挥手,漫不在乎地说:“我在桓家住过那么多年,他院里的家人待我都跟咱们家的一样,不用另添人,多生分呢。”
宋大人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不再管他,只在他走那天带着纪姨娘一道送他出县,看着他乘坐的小车潇洒地往府城而去。
城外山路崎岖,小车赶着比骑马慢许多,所以宋时中途在客馆歇了一宿,到府城时已是第二天下午,阳光正炽烈。然而到得城外长亭处,他正隔着窗子欣赏两边山色,却见一道白衣纱冠的身影骑着马从远而近翩然驰来。
那人到车窗前才一拉缰绳,疾停下来,按着窗框说了声:“你来得倒快。”
虽然道旁有绿树,并不直晒,可福建的热是一种湿热,空气都是蒸人的,隔着窗户都能看到那张脸晒得发红,额头颔下汗水直流,不知是不是汗水流进眼里,连眼尾却有些发红。
宋时连忙拉开窗纱,递给他一块干净手巾,叫他擦擦脸,到车里躲躲阳光。虽然车里也不凉快,但至少不用暴晒着。桓凌抹了抹汗,却不肯进去,只说:“我身上热,坐进车里连车厢也蒸热了,连你也不舒服。不如骑马回去,走快些还能迎迎凉风。”
他让马车过去,拨转马头,带着宋时直接回了通判衙门。
宋时已经住过通判后衙一回,再来也不必跟他客气,亲手抱着油印机和蜡纸下了车,到堂上便蹭到他身边,上半身微微靠向他,露出个神秘的微笑,用气声说:“师兄,你屏退左右,我有个宝贝要给你看。”
他在桓家从没有过这样的情态,这一笑落在桓凌眼中,竟有种“悦怿若九春”的惊艳。
屋里本就没有别人,只院里有个小厮在洒扫。桓凌却不提这些,只顺着他的意思,出去叫那小厮去前面玩耍,而后紧盯着他手里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问:“师弟有什么要给愚兄看的?”
宋时一层层拆开包袱,行取出像个木盒子一样的油印机,又从底下几个油纸包好的纸摞中挑了个印满字的,拆出一张,拿给桓凌看。
“这是我新钻研出来的印刷术,师兄看看这印种印刷技术好不好。”
好,怎么能不好!
桓凌一见到纸上笔画极纤细,却字字清析,仿佛刀削斧凿出的文字,便从胸间叹出一声“好”,抬眼看向宋时,惊艳地问:“你是怎么印出来的?寻常雕版,若是将字画雕得太细,便容易刻出断笔,哪能印得这样纤细、这样清楚利落,且又细而不弱,骨力遒劲……
“世人都以为宋版最佳,印书都学宋体,我只看你印出的这一页,足可脱出宋版书的模范,独立一家风格了!”
第44章
宋版书都出自名家手书,其字肥学颜体、瘦学欧柳, 精校精印, 字字工整细致, 绝无错讹。所用的墨锭也比后世为佳,开卷后墨香袭人, 墨色光润清朗,泼水不洇。而到本朝,印书便完全成了匠人之职, 书写文字再无宋版的名家气象。再从其雕版到印刷也粗劣了许多, 印出的字墨色浅淡模糊, 笔触粗笨无力,远比不上宋版。
宋时这版却一改今时印书的粗糙, 笔致清瘦、字形方正, 书字筋骨毕露, 用墨明亮光润, 显得纸面格外疏阔朗洁。
桓凌的目光从纸上转到宋时脸上,问道:“你能创出这样清瘦有力的新字体且先不说, 这等纤细笔画是怎么印出来的?难道不是匠人雕刻的书版, 另有什么玄机?”
宋时缓缓打开油印机盒盖, 指着里面被油墨浸黑的纱网, 含笑答道:“当然不用匠人, 全靠这个大宝贝儿。”
桓凌低下头细看,只见那个盒子从当中竖分为两半:一半是个木框框着的纱网,纱网叫墨汁沾得黑糊糊的;另一半底下铺着块平板玻璃, 上头摆着几管铁头木杆的细笔,一个瓷墨瓶、一个表面沾满墨汁、带把手的圆棍。
这么个盒子就能印书?书版何来?难道靠那铁笔刻出来么?可刻出的是阴文,这印出来的却是细如笔尖的阳文啊?
他仍是不解,摇了摇头,含笑望向宋时,等他给自己解释。
宋时便将油墨、皮辊子、铁笔和玻璃调墨板都拿出来,再从最底下取出钢板,拿一张干净的新蜡纸铺在钢板上,写下一个庞中华体的桓字,又勾画一个实心的颜体桓字,然后夹到纱网下,底下垫上白纸,拿辊子沾上油墨滚了一记。
两个墨色光润、清晰疏阔的“桓”字就印在了纸面上。那个颜体字也比早前有了进步,字体内框涂得满满的,就如真的软笔书成,再看不出笔划之前落下的空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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