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1 / 2)
《大学》云“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事已至此,他便不必去想治国、平天下,能坚守本心,修身齐家也就够了。
他谢过了天子圣恩,便回重华宫中,命留守的宫人收拾行李,准备出宫;又亲自去见母妃,告诉她自己将要出宫一事。
这消息已有总管太监早一步来传过了,落在明黄的圣旨上,再难更改。贤妃哭得满面泪痕,冲下的朱粉沾得手帕都是点点红色,如同鲜血洒在帕子上,看得人触目惊心。
她咬着牙恨自己:“当初怎么便听父亲之言,选中了桓家!早先只看他是礼部右侍郎,有资格入阁,才选中的他家,还不如那时不推他入阁,另选别人家的闺女……哪怕一时半刻堆不出个阁老来,又何至于养虎为患,先让他那孙儿反噬父亲一口,又被他孙女害了你!”
她平素淡定自持,虽然不掌宫务,却比真正管着宫务的德妃更有母仪气度。然而这道旨意一下,几乎就意味着她的儿子永远无缘大位,这打击实在太深重,贤妃也承受不住了。
她简直想回到三年前,把那个选了桓氏女的自己打醒……甚至早回去半年也好,直接上本奏请陛下另选贤良之妇配她的儿子……
她含泪说道:“你便与她离婚吧,去给你父皇认错,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周王摇了摇头,只说:“儿臣不孝,儿臣将来会把母妃接到封地好生孝顺的。”
他正劝着母亲,不妨内室珠帘忽然被人撞开,零落响声中一道清丽削瘦身影奔到房间内,身上的衣裳有些凌乱,脸色如纸,定定地看着周王。
周王平素见了她总有无数的话要说,此时却不知说什么好了,只低低叫了声“元娘”。
桓元娘却先开了口,声音干涩地问道:“殿下有今日之祸,皆是因元娘行事不谨。是我不该责罚宫人,是我那天不该和殿下使小性子,是我不该……是我父亲当初不该与宋家订婚。”
周王愕然,却不明白她怎么想到这里的,连忙说道:“这与先岳翁无关,元娘,我从不曾在意你有过婚约……”
元娘闭了闭眼,猛地跪在他面前:“请殿下将我休离了吧。”
贤妃怔了怔,一滴眼泪从瞪得大大的眼中坠下,摔碎在脚前地砖上。周王有些无奈地说:“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不值得倚靠的男人么?此事本来也不是你的过错,我不是那等为了自身清白便要诿罪妻子的人!”
元娘摇了摇头,坚定地说:“祖父当日遣我入宫,正是为了叫我辅佐殿下,我与殿下不仅有夫妻之情,更有君臣之义……”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当日她入宫便立誓要学历代贤后,代周王孝敬父母,拢络兄弟,帮着周王成为一代贤君,而今却因为她的缘故使周王获罪于圣上,被赶出宫去,她还怎么做得下去这个周王妃?
唯有将“要嫁少年天子”之事揽到她身上,只当她是贪恋皇权的浅薄女子,让皇家休弃了她,周王才能从这桩流言中脱身。
她深深俯首,将额头抵在地上,眼泪却止不住地滴了下去。
贤妃也在一旁道:“也只有这个法子了,方才王总管说,你父皇也是这个意思……”
周王却只摇了摇头,大步走到元娘面前,扶起她问道:“元娘何须说这些话。你我夫妻本是一体,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与你离婚的,这话我已在父皇面前说过了,此时要改口也来不及了。”
元娘心中一惊,疾疾叫道:“殿下!殿下身为当今皇长子,身份贵重,负着陛下与朝廷百官、天下万民的期盼,不可为我轻易抛置……”
周王听得她字字真心,句句维护,分明都是为自己好,却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问了一句:“元娘与我只有君臣之义,却无……却为何不提夫妻之情呢?”
他倾心爱慕元娘,愿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就如她兄长与宋编修一样情深不悔。然而他能学得宋时,元娘却不似她兄长那样多情,给他的只是一腔忠贞。
他忽然有些无力,将元娘扶起来,说道:“此事父皇自会查个清楚的,你先回宫歇着,不必想得太多。”
他亲眼看着宫人将元娘送走,回头劝母妃:“此事传到朝中,必有一番动荡。如今父皇动了真怒,只怕对外祖与舅舅们不会再似从前那样宽容,须得劝他们谨慎持身,不可再闹出事来。儿以后虽不能住在宫中,但母妃还可常召儿与、召儿臣进宫见面,母妃也不必太难过。”
至少他还能在外行走,父皇也不是真的认定他与元娘有什么犯上的心思,他们还能在京里待着而不是直接就藩,已算是从轻处置了。
他在宫里安慰着母妃,四位阁老接到宫里传下的口谕,听着新泰帝要让周王宫外开府的时候,却都如被闷雷劈中,心乱如麻。
三辅李阁老张口就待劝谏,但传话的总管太监一句“嫁少年才子,何如嫁少年天子”便将四位阁老或在心中,或在喉头的谏言堵了回去。
桓阁老的身子已经抖得跟别人的脉数一样,头一阵阵发昏,一字半句也吐不出来。直到总管王太监走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见三位同僚已丢下他自行拟起旨来,没去跟着起稿,而是一脚深一脚浅地出了宫,叫那虽不听话却最出息的孙儿回家商量。
元娘在宫里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连累到周王隐太子的位置不保,他们桓家该怎么办?
桓凌虽然也是叫这道天雷猛然贯顶,却比他祖父冷静得多,思忖了一阵便道:“此时还能有什么办法,唯有谢罪。当日我已说过,让祖父只说是我为攀附权贵,强夺妹妹的婚约令她入宫,若早这么说了,反而流不出这样的传言。如今再用这说辞虽然晚了,却也唯有这法子可略洗脱元娘的罪名。”
然而那句“少年天子”有诅咒天子之意,虽然他们是冤枉的,皇权之下又有什么道理可言?
单只写一封折子请罪并无大用,必须给圣上一个交待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孙儿这就上本请辞,祖父也立刻上本,将元娘入宫之事全推在我身上。只是还望祖父本章中解释一下,我与时官儿那时多年未见,并无什么私情,别把他们清清白白的人家牵扯进来。”
桓阁老下意识骂了一句:“你都到这时候了,怎么还只想着宋时!”
骂完之后,又烦恼正事:“咱们家中只有你一个出息的子弟,你若请辞,将来咱们家还有谁能留在京中?这般做未免损失太重,可有别的办法?”
桓凌神色如霜,淡淡道:“只闻以上,不闻以下。”
昔日司马昭使贾充弑杀高贵乡公曹髦,陈泰劝他杀贾充以谢天下,司马昭不舍,更问他法,陈泰便答了这句话。
只怕他一个人辞官都不能平息此事,仍是要牵累周王殿下。
桓阁老也读过《三国志》《世说》,一听便知这段典故,也听明白了孙儿背后未尽之意。他坐在桌前看着桓凌,久未作声,那张原本保养得光滑红润的脸庞却像涂了腊渣般萎黄,目中红丝密布,看得桓凌担忧不已,起身吩咐人寻太医来。
桓阁老却拍了拍桌子,低低叫了他一声,声音萎弱地说:“不必叫人来,我没事。你说得对,只闻以上,不闻以下……你一个四品佥都御史给得了什么交代,要交待也只能老夫交待。”
第124章
内阁学士固然是这一朝权位最高的几人之一,但阁老辞官时也可以无声无息。
桓阁老当即上了奏章, 只说自己年迈不堪为官, 愿告老还乡, 长子通政司参议桓敬也要服侍自己归乡养老,故而一并请辞。他长房那三个孙子中, 因长孙桓升还在国子监坐监,就留在京中,二孙儿桓清和那不省事的桓文一并带回老家, 以免他又在京中闹出什么乱子——
儿女都是债, 孙儿孙女也是债。
他半生雄心壮志化作流水, 心气颓然,也没什么精神与同僚、故友周旋, 上本后便回家指挥上下收拾行李。桓参议与桓凌这两个做子孙的也照样上了请辞的奏章, 但因有桓阁老在前头撑着, 天子亦会给些面子, 不必写明辞官的缘故,只上这道本章, 等圣上发落就是。
李氏夫人看着院里院外忙忙碌碌收拾东西的下人, 欲哭无泪, 低声与丈夫商量:“咱们就不能不辞官么?现在外头都传遍了元娘她订婚的宋大人跟凌哥儿相好的事, 皇上也知道, 那咱们老太爷怎么就不能拿这话辩解一番……反正、反正那宋大人也会帮咱们……”
桓参议怒道:“糊涂!这是元娘怎么入宫的事么?这是针对周王而来的!咱们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给人抓住把柄陷害殿下,弄不好就是泼天的大祸, 你们女人家还只想着什么情情爱爱!你快些收拾东西,带着清儿、文儿回乡,爹与我、凌儿能不能走,还要看圣上发落呢。”
他也愁得连连叹息,发作了老妻,又跑到父亲书房外转圈,却不敢进去。
桓阁老并不召他,也不去见亲友故旧,更不理马尚书子弟在门外递上的拜帖,只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反思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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