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2 / 2)
霍奕微眯着眸,敛起了笑,却没有说话。
“我以为这个买卖很划算,你会欣然答应?”锦笙挑眉,“难道我说的不够明白?还是霍大人不相信天枢阁的信誉?”
“说来说去,你也只是想从我这里得到叛贼的藏匿之处……”霍奕冷笑,“你要得到这个消息,本就是为了朝廷,却和我说什么江湖规矩,你当我老糊涂不成?”
锦笙欣然,“不错,我要得到这个消息确实是为了朝廷,但这和我做一笔江湖买卖有什么关系?我欣赏霍大人为陛下背了这么多年的锅,觉得霍大人也算得上是个忠臣,可霍大人为朝廷谋事多年,不也一样和江湖有所勾连,换句话说,有些朝廷上的事情不动用江湖手段的话根本就办不成。本质上来说,我和你是一样的人。”
她说得有理有据,甚至拿他这么多年的行为举例,霍奕暂默,只紧盯着她。
“你应该恨的想来只有我的义父,和景元帝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你如今有这个下场,陛下只是审判人,我义父才是背后推手,他无情,冷漠,自私,丝毫不把你的性命放在眼里,在你面前总是露出一副‘碾死你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的神情……”锦笙稍作一顿,声音愈发轻缓,哄诱与迷惑交织着,在黑暗的牢房中显得尤为可怕。
她紧盯着霍奕的眼睛,缓缓地说,“他将你玩弄于鼓掌之中,随意杀害你的家人,以此来威胁你,他警告过你,背叛的下场只有死,却从来没有给你想过活路……所以,你现在才会蹲在大牢里,成为阶下囚,等着你的不是任何救赎,而是令人闻之胆寒的五马分尸,你死的时候,只会听见马儿长嘶的声音,那些马踏着烈阳奋力疾驰,是你死时最后能看见的景象,你想要叫,却发现自己的脖子已经和身体分了家……漫天都是你的血,染红了整个刑场,兴奋的是那些百姓……你此时有多恨应天?你难道不想报复他?”
“倘若你说出有利的消息,让他做的一切变成一场无用的挣扎,让他在火海之中化为灰烬,让他和那些柔然人一起命丧九泉,你却得救了,天枢阁给你安排好了活路,从这里走出去,不必受五马分尸之苦,苦的是从前你不屑却又不得不遵从他们指令的人……想想这么多年,他们仰仗着你在朝中的势力,还随意给你惹是生非,每一个提心吊胆的夜晚,都是因为他们,你只是想要钱而已,他们却拉着你步步走向深渊,他们想造反,你不肯,因为你是忠臣,是忠臣啊……那么,你此时又有多恨他们呢?你很想报复他们。”
锦笙的声音轻细又清晰,咬得极缓,她盯着从烛光中映出的袅袅烟丝,看见霍奕的眼神已有几分浑浊,她嘴角微勾起一个弧度,像是在对他礼貌地示意,一切都是那么地不动声色,又恰到好处。
“你既能报复他们,又能活命,还能做一个忠臣,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
霍奕虚着浑浊的眸子,紧盯着那盏烛台,他现在样子,就像是着了怪力乱神之说的迷,十分滑稽。
“我是应天的义子,但是他也没想给我留活路,我和你是一样的人,你可以、也只能相信我。”锦笙直起身,忽然提了些音量,摒除所有诱哄与迷惑的意味,一片清明,“大人一定认识前任兵部侍郎李承运罢,不瞒你说,杀他的人是我派去的,救他的人也是我派去的,如今他已经招供了,大人,你只有一次机会,要么说、要么不说,倘若说了……便祝愿大人和李侍郎心有灵犀,说的是同一个地方,否则……大人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牢中的烛火突然扑闪了下,继而被风吹灭,幽暗的牢房中,只有锦笙的一双明亮眼睛映在他的瞳孔中,阴森恐怖。
牢房外的风不停地喧嚣,青崖为君漓撑着伞挡风。
锦笙从大牢中走出来,感受到了凉风带来的寒意,忍不住缩了下脖子,搓了搓手臂,君漓一边朝她走去,一边将自己的外衣解下来给她披上。
他不问结果,她也不必说,只冲他笑了笑,脸蛋儿红彤彤地。
两人默契地同时转身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锦笙坐在马车上,撩起帘子,望着枝头那片摇摇欲坠的枯黄的叶子,沉默了片刻后,哑声道,“……我想亲自来。曦见,成全我,好不好?”
君漓听懂了她的意思,也懂了她的心思。
他回握住她的手,“好。”
她不愿意看见那个人死在别人的手里,但自己又怎么能下得了手。
她心里期盼着那一日慢一点来,或者不要来,但,人总是要过冬的,要去经历一个漫长的冬天。
立冬这日,霍奕还是死在了刑场,或许是在那一夜之后即刻就反应了过来,他死的时候很平静,那冒着血的彘棍如锦笙所说,染红了刑场,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放肆的快意。
也就在这一天,景元帝下令出兵清剿柔然叛党。
浩浩荡荡的大军出城之后,义父也终于来了。
一切都和锦笙预想的那样,所有人都陷入了紧迫与慌乱,只有她自己在悲伤,很平静的一种悲伤。
义父和朝廷玩了一出调虎离山,朝廷就和他玩了一场瓮中捉鳖。
直到很多年以后锦笙也始终没有想清楚,义父究竟知不知道朝廷和天枢阁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为什么想不清楚呢?大概是因为,他带着柔然反贼和朝廷叛军走进那个陷阱的样子,是那么地从容。
那个时候,站在宫墙之上握着长弓的锦笙并不知道义父究竟是因为早有预料而从容,还是因为……已经没有把他自己的命当作是命了?
义父提着刀,步步踏进宫门,柔然人凶狠野蛮,进不去的门就用炸的,攻不破的防守就用火烧,以至于义父踏入宫门时,背后已是滔天的火光和肆意的厮杀,鲜血溅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他还在轻笑。
那嚣张几乎已经从他的眸中溢了出来,他望着千级阶梯之上的景元帝,眼尾的邪气恣意扩张,像是缭绕着一缕墨色。
而就在他身后的宫墙之上,一根长绳吊起了一个人,细看才知道那是斛律茹。斛律茹的身边一直有天枢阁的人保护着。如此便知道,天枢阁也有人在今日叛变,归于他。
后来锦笙才晓得,领头叛变的是那个曾经和义父称兄道弟,后来又骂他狼子野心的三七。
原来三七大醉一场之后,又想起了曾经和义父喝酒之后自己说的那些胡话,义父说:“仇这个东西,还是要拎远一些好。”三七说:“杀了最好。死掉了就没那么痛苦了。别过得太苦,兄弟们都会帮你。”
三七有段时间记不得自己说过了什么,但知道义父过得很苦。两人都是念旧之人,总会有想起来的这天。
斛律茹被长绳紧缚着,周围都是火,义父勾着唇笑,伸手夺来一把弓箭,对准了绑着斛律茹的绳,那一箭极快,极准,穿透麻绳之后,斛律茹在风中摇摇欲坠。
他是射给景元帝看的,也是射给就潜伏在暗处的柔然军队看的。如今他给那些柔然王族的选择已经很明显了:要么跟着我造反,救下你们的公主;要么让公主命丧火海,不管我最后是赢是输,你们回了柔然都活不成。
柔然使臣带着军队在宫外,望着如残叶在风中摇晃的斛律茹,踌躇不决。
景元帝一声令下,埋伏在宫墙上的弓箭手蓄势待发,应天将自己沉在厮杀之中,步步朝着景元帝逼去,他的周身有叛军和天枢阁叛贼的掩护,那些弓箭手他都不放在眼里,挥刀斩开一条血路,势如破竹。
交织的箭网中,只有一根长箭带着尖啸险从他的眼角掠过去,这一根箭在空中有细微的偏斜,并不是完全直的,这种射箭的方法他再熟悉不过。这是他自创的法子。
他平生,也只教过一个人。
几乎是在那箭掠过眼前的一瞬间,他侧头躲过,反手将箭矢握住了。
与此同时,他踏上台阶的动作也骤然停止。
应天低头看手中的箭,那箭头,是钝圆的。这让他怔愣了下,陷入了些此时想来不太好、但待在过去又过于美好的回忆,一瞬间,周遭的所有的声音都渐渐远离了,直到一根躲过掩护的长箭从他的左臂擦过,带出了汩汩热血,才将他拉回了神。
他抬头朝这支钝圆的箭来路看去。那是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看见锦笙站在墙头,手中紧紧握着弓箭,那箭头就对准了他的额,可迟迟没有下手,不知道是因为将那长弓握得太久、太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抑制不住地颤抖;不知是因为立冬的寒气太冷、太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的眼眶鼻头一片猩红。
身旁的人远眺宫外,叛军的厮杀逼得越来越狠,随着斛律茹周身的火势越来越大,柔然的军队也逐渐动摇着可笑的忠心,眼看压倒性的优势就快要变成势均力敌,身旁的人皱眉,“阁主,你还在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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