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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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热闹的也高兴,往常出红差的,死囚大多吓得没人样了,何曾见过这等视死如归的好汉。眼见傻少爷连吃带唱大义凛然,没有不挑大拇指的。此起彼伏喝彩声中,队伍浩浩荡荡走到了南门。这边看热闹的人最多,平常就是热闹地方。傻少爷劲头儿上来了,抬高嗓门儿唱了一出“杨四郎思老母肝肠寸断,铁镜公主盗令箭大义凛然”,又是一阵喝彩,老百姓不停地喊好,一直在那儿鼓掌,手都拍红了。傻少爷是连吃带唱一点儿也不害怕,游街的队伍绕城走了一圈,转过南门口,又回到西门。西门大酒缸旁边有卖面汤的,闻着香气扑鼻,又把傻少爷的馋虫勾起来了,要了一大碗,稀里呼噜吃完一抹嘴,出城走到了西头小刘庄法场。甭管这一路上逞了多大的英雄,露了多大的脸,来到法场之上躲不过一颗黑枣儿。法场中间是个土台,民间俗称“美人台”,取销魂之意。等待枪决的死囚在美人台上一字排开跪好了,单有一个军警拿过两条白布,在犯人脑袋上横竖系一个十字,横着的这条盖住双眼,竖着的这条由打脖子底下勒上来,过了头顶有另一个军警攥住,为的是防止犯人乱动。行刑的枪手站犯人身后三步开外待命,等监刑的长官一声令下,往前走三步,顶住犯人后脑勺开枪。

今天行刑的乃是大名鼎鼎的神枪手陈疤瘌眼,因为傻少爷这是大案,所以上头委派他来行刑。此人面相凶恶,以前在军阀部队里当兵,有一手绝活儿,手快枪准、弹无虚发,说打眼睛蹭不掉一根儿眉毛,加上干这个酒肉管饱,还能多拿一份赏钱,这才改了行。

陈疤瘌眼上前一拱手:“傻爷,今天是陈某人送您上路,王法是官面儿上定的,案子可是您自己做下的,您要恨别恨我,我这手快枪也快,准让您走得又快又稳,咱是早死早脱生,赶到阎王殿前讨个好出身!”他开枪的手法和别人不同,说完话一扭身,背对傻少爷走出三步,不回头,甩手打了一枪。傻少爷当场死在枪下,陈疤瘌眼头都不转,收枪就走。可叹傻少爷误听人言,逞一时之勇光天化日抢劫粮店,本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最终落得这样一个结果,而且无亲无故,枪毙之后连尸首都无人认领,实在是凄凉。

崔老道一直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从头到尾瞧了个满眼,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等法场周围看热闹的人走光了,崔老道出来收敛了傻少爷的尸首,埋于荒坟之中。

人死如灯灭,可是枪毙傻少爷一事,却被人们添油加醋越传越广,名头比他在世时大过十倍不止。傻少爷在老百姓口中传来传去,俨然变成了天津卫头一号的大混混儿,武艺高强、义薄云天。因为一个军官强占某青楼女子,傻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粮店门口三拳两脚打死了这个军官,又放火烧了群芳院,闹动了半座天津城,缉拿队出动两百多人才将他拿住。傻爷到得公堂之上宁死不屈,插了招子五花大绑游街示众,从容赴死、慷慨就义,惊了天地、泣了鬼神,难怪说众口铄金,以讹传讹就这么厉害,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第十一章 金刀李四海(上)

崔老道捉了河妖之后,仍在南门口撂地画锅,摆摊儿算卦外带耍嘴皮子说书,靠这个养家糊口。天津城南市是江湖艺人集中的地方,跟北京的天桥旗鼓相当,跑江湖的艺人想出头,就得奔这两个地方去,要么天桥撑得住场子,要么南市站得住脚,没在这两个地方闯出名堂不敢称腕儿。

崔老道说书不为出名,只为吃饭,能把一家老小的嘴喂了就成。他说的这是野书,跟书馆中的先生不一样,真可谓独一无二。首先穿着打扮就特别,真正的说书先生高台教化、讲古比今,穿的是长袍马褂儿,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开书之前有小徒弟把书案上醒木、手帕、小茶壶摆放齐整,先生手拿一把白折扇儿,看着就有派头儿,稳稳当当迈四方步走上台,醒木一拍台下面鸦雀无声。崔道爷在路边说书没那么多讲究,扇子、手绢一律没有,也穿不起长衫马褂,花钱置办的东西一律不用,手里没个抓挠不得劲儿,干脆就用拂尘,照样比画什么像什么。往路边一站吐沫横飞、连说带比画,拂尘上的马尾甩得上下翻飞,听书的人凑近一点儿能扫脑门子上,晃得大伙儿眼花缭乱,顺带赶了苍蝇蚊子,倒也显得热闹。

只会说书还不行,还得会要钱,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手心朝上平白无故找人家要钱,这可不容易,那得会要,行话管这叫“窥杵”,绝对是门学问。书场、茶馆里的先生不用学,专门有小伙计下去打钱,撂地卖艺的却不然,不懂要钱的“纲口”,说得再好也是枉然。而且这里边不分文武,你说我是打把式的,练的是刀枪、卖的是拳脚,用不着说话,这叫外行。都知道有句话叫:“光说不练嘴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连说带练才是好把式。”南门口有很多打把式卖艺的,都是在地上画一个圈,两旁摆放兵器架子,上立刀枪剑戟,身上是小衣襟、短打扮,两截儿的蓝布裤褂,高挽袖面儿,抱拳拱手作过了揖,未曾开练先说话:“各位老少爷们儿、父老乡亲,学徒我初到贵宝地,兜儿里没钱了,有道是人穷当街卖艺、虎瘦拦路伤人,人要奔福地、虎要上高山。我可不敢说我会练武,在场的老少爷们儿藏龙卧虎,您打过一拳、踢过一腿就是我的老师父,一会儿我献个丑,走上两趟您给我指正指正。练完了要钱吗?不要,在下以前在镖行混饭吃,行里有一宗宝贝,唤作虎骨追风膏,能治什么呢?往大了说刀砍斧剁、黑红二伤,往小了说闪腰岔气、腰疼腿疼,我这膏药全能治。咱有言在先,买不买全凭您自愿,买了您是赏我饭吃,不买我也绝不恼您,只不过您可别看完了一回身,把人墙给我撞个大口子,那您可是毁我的饭门。闲言少叙,一走一过一行一站,各位赏下您的眼目来,在下这就开练!”

说完了打一趟拳,打完拳没人买膏药也不要紧,嘴里有话接着说:“看来各位都是高人,花拳绣腿难入您的眼目,不要紧的,我再卖卖力气给您练一套兵刃,不过我练完了您要是还不买膏药,那可就没办法了。您都是养儿养女的人,无多有少您给俩,够我把今天的店饭账结了就行。您都是我的衣食父母,看着我饿死谁也不落忍。我这就练一套花枪,看看哪位给我扔头把钱,我这儿先谢谢您了。”这一套行话叫“杵门子”,一般来说到了这时候就能要到钱了。

如若练完了还没人给钱怎么办?那就该拐着弯儿骂人了,行话叫“钻纲”。骂人是骂人,可不能骂爹娘祖奶奶的,骂了人还得让人挑不出理。比如这位练了两趟还要不来钱,就该这么说了:“各位三老四少,我一膀子力气扔在这儿,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儿,愣是没人给钱,怪不得说文武圣人也不打此处过呢!”这话什么意思?就是说你们这个地方不通王法、没有礼教,比骂人还损,如果周围的人中有练过武的、念过书的,脸上就挂不住了,怎么着也得给几个。所以说过去走江湖卖艺的人,无论文武两道,不仅得有真能耐,纲条子、杵门子也不能缺,缺了就算外行。

崔老道摆摊算卦也会“钻纲”,因为经常会碰上故意来找碴儿的,怎么算怎么不对,黑的非得说成白的,哪怕你算他“只有一个爹”,他也说不对,“我还有个干爹呢”,这就是成心找事、鸡蛋里挑骨头。崔老道对付这样的人自有一套说辞,但是很少使,跟谁都是客客气气的,讲求和气生财。可是倒霉不走运,说好话也得挨打。

前些天来了个算卦的,这位穿绸裹缎、戴金佩玉,一看就是有钱有势,身后跟着四五个使唤人,有端着茶壶的、有托着烟袋的。崔老道说了一车的好话把他捧高兴了,卦金一给就是两块银元,搁过去能买一口袋白面了。崔老道接过钱,赶紧说吉祥话:“您老人家宅心仁厚、体恤穷人,我祝您吉庆有余、子孙万代!”话一出口,来算卦的这位急了,上去给崔老道一个大嘴巴,又让手底下人把卦摊儿砸了。过后一打听才知道,敢情这位是前朝的太监,你说他“子孙万代”,这不找抽吗?

因此说,在旧社会吃开口饭太难了。崔老道算卦的买卖本来就不行,又让人把卦摊儿砸了,只好说起了野书。用行话来讲,崔老道说书那叫“海青”,没门没户没师父,从没得过任何传授,全凭这张嘴能说,想起什么说什么,什么都敢往外说。别的书不会,单会讲这么一段《岳飞传》。提起这套书来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袍带书,一种是神怪书。袍带书主要讲的是岳元帅征战沙场,率领岳家军与金兵厮杀,最有名的回目要数“兵困牛头山,大破连环马”。说书先生凭着一张嘴要说出千军万马的气势,两军阵前刀来枪往、插招换式,怎么攻怎么守怎么破阵怎么杀敌,听的是嘴上功夫,刀枪架儿也得漂亮,正经说书的先生向来按这个路子使活。

崔老道没得过师父传授,搁现在的话说叫没练过基本功,不是科班出来的,说不了长枪袍带这类吃功夫的书,他却会扬长避短,按照神怪书来说。说那岳飞岳鹏举本是西天如来佛祖头上的金翅大鹏鸟,曾在狮驼岭跟孙悟空斗过法,难分上下高低,简直太厉害了。只因如来佛祖曾被孔雀一口吞入腹中,佛祖剖腹而出,这孔雀就如同是他的生身之母,孔雀和大鹏本是兄弟,故此相当于如来佛祖的娘舅,收于我佛如来头顶的金光之中。有一次女土蝠听佛祖讲经的时候过于聚精会神,一不小心出了一个虚恭,也就是放了一个屁。金翅大鹏明王眼睛里不揉沙子,这一下可把他给惹怒了,飞上前去一口啄死了女土蝠。佛祖不高兴了,罚金翅大鹏鸟下界投胎,了却这段因果。投胎的路上又见到铁背虬龙,金翅大鹏鸟看这东西不顺眼,顺道也给啄死了,连带着龟丞相、虾兵蟹将一个没留,一锅全端了。这些东西转世变成了哈迷蚩、王氏、万俟、罗汝楫等人,所以岳飞出生三天家里就闹大水,正是当初铁背虬龙手底下的虾兵蟹将前来报仇,专门跟岳飞对着干。除了这几位,从老狼主完颜阿骨打到四太子金兀术,也是出于前世注定的因果,才来搅闹大宋天下。

这套封建迷信的东西,让崔老道说起来可谓得心应手,别人都及不上他,没他这么会编。听书的明知崔老道是信口胡编、瞪眼说瞎话,架不住编得好。崔老道又是会耍嘴皮子的老江湖,虽然没有正经学过,他也知道这说书得有扣儿,这扣儿就是悬念,你光在那儿说这不行,说得挺热闹,说完了呼啦一下全走了没人掏钱,这不是白忙活吗?说到节骨眼儿上,就得先停下来,然后伸手要钱,扣子不大钱就要不多,你想多要钱,人家也不多给。在南城根儿底下听书的,都不是什么有钱人,真有钱的人家茶馆儿听书去了,所以还得会说好话。崔老道就有这本事,不仅扣儿大,他也会说好话,毕竟周围这么些听书的人里头,至少有多一半儿压根儿没打算掏钱,身上也没带钱,你手心朝上、张口要钱,也不能把这些掏不起钱的穷哥儿们伤了,没捧钱场还给你捧人场了不是?

崔老道一般讲到扣人心弦的地儿,众人正听到紧张之处,他就停住了,把碗拿出来放到地上,满脸赔笑,冲周围一抱拳:“诸位,诸位,诸位,老道我今天伺候诸位这段《精忠岳飞传》,就是为了替佛道传名。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今天老道说这段书,一是大伙儿捧老道的场,二一个呢是咱大伙儿的缘分,老道我家里头孩子大人都有,也得吃饭啊!您看这天气一天凉似一天了,不怕您笑话,我们这一家子人晚上睡觉的时候,还盖着口罩儿那么大的被褥呢,连一件棉衣服都没有,大人能凑合,孩子可受不了啊!我这叫什么呢?棒子面儿倒在茶壶里——不好活呀!没法子,还求各位您帮帮忙,有钱的您帮个钱场,给多给少都念您的恩德,没钱的您帮个人力,在旁边站脚助威,容我要个棒子面钱,回去之后一家人端起饭碗,绝忘不了您的好处。”

崔老道说这么一番话,明里暗里的就让人不好意思不掏钱了,还就得这么说,不这么说要不来钱。所以说吃开口饭这一行不容易,这就叫“撂地画锅”。你首先得脸皮厚,磨不开面子不行,往那儿一站必须有本事说住了人,人家才会给你掏钱,要没有这两下子,干了也是白干。崔老道包袱加得巧,扣子拴得也紧,加上南门口闲人多,吃饱吃不饱的也没处去。那个时候的老百姓还就爱听这样的书,真有很多人捧他的臭脚,天天围着他听《岳飞传》。

好听是不假,路数也不俗,可架不住时间久了,一段《岳飞传》翻来覆去地说,听书的也都快背下来了,谁还愿意再听?老道说书看似新鲜,可等新鲜劲儿一过去,也就没人来捧场了。崔老道倒是挺卖力气,甭管有人没人,由打晌午开始说,说会儿歇会儿,歇会儿说会儿。说得口干舌燥,两眼冒金星,可是路过的站住了没听两句,一看还是老一套,抹头就走了。没人听崔老道也不能闲着,不然上哪儿挣钱去?可一直说到天至傍晚,愣是挣不出一碗粥的钱。

崔老道也想过去书馆偷艺,学两段儿不会的在南门口说,可转念一想也不成,那些个说书先生无非也成天的“三国列国东西汉、水浒聊斋济公传、大八义小八义、三言二拍西游记”,没什么新鲜玩意儿,还得花钱买票,费挺大劲偷来的艺,说的也未必比他们好,多余费那个劲儿。崔道爷思前想后、寝食难安,可一天不出去说书就一天没饭吃,这套《精忠岳飞传》在南门口来回来去说了十几遍,不说还真不行,他又不会别的。虽然大伙儿全听腻了,可也备不住有外来的没听过,给他掏上几个。

且说这一天,崔老道又来到南门口,跟往常一样,用树枝子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儿,站好了端上架势准备开书,有个路过的人看见了,就问他:“崔道爷,今天说哪段书?”

崔老道见有人搭话,心里还挺高兴,正好就着来人的话开书,当下将拂尘一摆:“过来过往的各位爷台,老道我今天实实在在给您说上一段儿,跟那些说书的不一样,我说这个不为挣钱,说的是善恶,论的是因果,为的是替祖师爷传道。”

几句话说完,还真围拢上来这么三五位。崔老道一看有人了,更卖力气了,接着说:“天道轮回、是非因果岂是人力所能左右,那是几辈子之前就定好的。话说那奸臣秦桧为何陷害忠良,一十二道金牌把岳元帅从两军阵前调回临安?披麻拷剥皮问,遭了那么大的罪过儿,到头来屈死在风波亭,这其中有一段因果……”

围过来的人一听开头儿说得天花乱坠,说来说去敢情还是这段儿,除了《精忠岳飞传》就没别的了,能不能有点儿新鲜玩意儿啊?当时一哄而散,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崔老道臊眉耷眼站在原地,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接着说吧,眼瞅没有人听,不说吧,干站着更难受。他也是无可奈何,吃这碗开口饭真不容易,大街上说书不比书馆,上那儿听书都是有钱的主儿,为了摆阔比着给钱。听撂地的都是来往的路人,平地抠饼、对面拿贼,全得凭本事,几句话把人腮帮子勾住了,才能挣着钱,东西拿不住人,那就干瞪眼挣不来钱,嘴皮子说破了也是没用。家里那老老小小好几张嘴,今天又得挨饿了。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却见对面来了这么一位,人高马大、肩宽背阔,长得挺魁伟,大秃脑袋锃亮,一根儿头发都没有,太阳光底下一照,晃人的二目。那位站在崔老道对面,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两样东西,把在手中迈个丁字步,突然大喊了一声:“嗨!”崔老道心里打了个突,暗叫一声苦:“本来这买卖就不好,今天又来了个呛行市的!”

前文书说崔老道在南门里撂地说书没人听,白话了一晌午,一个大子儿也没挣,正发愁家里几口人的饭辙呢。正当此时,马路对面来了一位,这位在路上一走,大伙儿就纷纷回头看他,怎么呢?长得太有特点了,人高马大、膀阔腰圆,大秃脑袋一根头发没有,亮得都能照见人影儿,站在长街之上,打怀里掏出两样东西。崔老道的眼贼,一瞧原是来抢买卖的同行,心里当时打了一个突,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呛行市的来了。光头手里这两样东西是竹板和鸳鸯板,要说哪个也不新鲜,都是江湖艺人吃饭的家伙。咱先说这个竹板,光头拿出来的不是一套,只有两片竹子的这个大板,行话叫“?”,交在右手握住了。按说左手应该使“节子”,也就是五片竹板加铜钱串成的小板儿,“噼里啪啦”这么一打,就该开口说了。光头却不然,他左手拿一对半圆形的铜片,那是唱山东快书用的鸳鸯板,也叫月亮板。围观看热闹的一瞧这可新鲜了,这两个东西怎么能放一起用呢?能对得上趟儿吗?从来没见过这么使的,这是什么买卖?不过这里头也有懂行的,一看光头的两件家伙事儿,就知道这是有本领的人,正经的山东快书都这么使,后来的人嫌麻烦、不愿意下功夫,久而久之简化了。

光头拉开了架势,突然之间大喝一声,引得一街两巷行路之人纷纷侧目观瞧。光头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声若洪钟,又出其不意,把胆子小的吓了一哆嗦,抱着孩子的好悬没扔地上,心说:这位怎么了这是?光头要的就是这个,一看大伙儿都注意他了,手中这两件家伙上下翻飞可就练开了,您别说还真有两下子,有板有眼加花活儿带身段儿,把这两副板子耍得成龙配套,一点不别扭,没等张开嘴唱,人就围了不少。有许多路过的看见围了这么多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也纷纷驻足观瞧,围观的人是越来越多。

崔老道也凑上去瞧热闹,反正他这买卖开不了张,就看看这个光头有什么本事吧。他揣着手往人群里一站,但见这个大秃脑壳子,小衣襟短打扮,腰里系着麻绳,脚上打着绑腿,一看就是个乡下来的怯老赶。崔老道暗自发笑,这个光头不好好在家种地,也想来天津卫吃开口饭?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吗?板子虽然打得热闹,最多也就是唱几段山东快书,张家长、李家短,打虎的好汉武二郎,哪有什么出奇的,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耳音多高,到时候一准儿要不来钱。

崔老道久走江湖,知道有两种人怕来天津,一是厨子,二是艺人。因为天津人口味高、耳音高是出了名的。先说口味,天津人无论穷富嘴都刁,穷有穷讲究、富有富讲究,一桌燕翅席未必吃得美,一碗羊骨头炖的入了味儿反倒觉得解馋;再说这耳音,更了不得了,天津名“卫”,实则却是“埠”,水旱两路的码头,旧社会的艺人初到一个地方卖艺称为“拜码头”,拜的是谁?有人说是同行同业的前辈,也有人说是官府衙门,还有人说是行帮各派的地头蛇,这些个说法都对,却不全面,最主要拜的是当地百姓。老百姓认可了你的能耐,你才有饭吃。艺人成名成腕儿,得把全国四大码头跑一个遍,四个地方都红了那才叫腕儿。而天津卫这个码头最难跑,这个地方的人吃尽穿绝、听得多见得广、话茬子也厉害。如果艺人的玩意儿真好,绝对认头掏钱;如果说玩意儿不行,必定是连挖苦带贬损,使卖艺的难以立足,所以一般的艺人往往先跑别的码头,最后才敢上京下卫。

咱再说这个大光头,板子打得那是真卖力气,抬胳膊踢腿全身上下都跟着动,只打板儿却不张嘴。围观的挺纳闷儿,就有人问了:“大个儿,你这是耍什么把式?别光手里忙活,也唱几句让咱听听!”光头当时停住了手,定住身形又把板儿收了起来,冲人群作了一个罗圈儿揖,一张嘴是满口的山东话:“诸位,紧打家伙当不了唱,烧热的锅台当不了炕,话是这么削,俺可不能唱,为横么捏?这是哪儿捏?这是天津卫,水旱的码头,繁华的所在,藏龙卧虎横么能人没有捏?各位叔叔大爷横么新鲜玩意儿没听过捏?咱乡下人这两下子不敢献丑,可是初登贵宝地,住店要个店钱儿,吃饭要个饭钱儿,不朝您老几位张手,那奏得挨饿,干脆!我给您几位削个小段儿,听着好咧,您了再给钱,听着不好转身就走,可不算您不对。来来来,老少爷们儿散开了,咱来个圈儿大人薄,得看得瞧。”

崔老道一听,可以啊!这位了不得,江湖口说得滚瓜烂熟,可不像是个生瓜蛋子。但是一个乡下人能说什么出奇的玩意儿?真要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么一念叨,全是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别管卖多大力气,谁也不可能给你掏钱。崔老道插手站在人群里接着听,瞧着这个怯老赶在那忙活,就等着看笑话。没想到光头再一开口,一点儿山东味儿都没了,换了个人似的,满嘴的官话,字正腔圆,不吃字不咬字,舌头耍得是真利索,每个字儿都钻到人耳朵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听着那叫一个脆,一听就是行里人。不仅如此,光头说的这段书更是别具一格,既不是长枪也不是短打,什么公案、袍带、侠义、鬼狐一概不是,说的就是天津卫的真事,一下子就把围观的这些人的腮帮子给勾住了。

这件事当地人多多少少都有过耳闻,崔老道也听人说过:南城这边有一座凶宅,什么叫凶宅?就是死过人的地方,死也不是好死的,非得是横死的才叫凶宅。以往京津两地的凶宅不少,光头说的这家凶宅,闹鬼闹得挺邪乎。早些年这家的姨太太私通戏子,正行苟且之事的当口,被本家的老爷撞破。这个脸可丢大了,纵然说大丈夫难免妻淫子不孝,可还有句话叫“王八好当气难平”。家里出了这种事搁谁也抬不起头来,更别说高门大户有头有脸的人家了,那还能饶了她?就将这个姨太太活活烧死在后院,不承想此后就闹上鬼了。有人半夜三更起来上茅厕,瞧见姨太太身穿戏装画着脸、脚不沾地穿房而过。到后来本家老爷睡觉的时候,总感觉有人喊他听戏,觉也睡不踏实,以至于神情恍惚、寝食不安。有一天老爷留了个心眼儿,上床之后假装睡着了,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作怪,没过多久,就觉一阵阵阴风直往被子里钻。他没敢把眼全睁开,眯缝着往外边一看,只见姨太太身穿戏袍站在床前,一张脸上全是血,五官模糊,也看不见嘴,却一声一声招呼老爷起来看戏,吓得老爷“啊”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两腿儿一蹬见了阎王。这座大宅从此空了,至今无人敢住。

这是出在天津卫的真人真事,老百姓们传来传去,你添点儿油我加点儿醋,那位再放点儿十三香胡椒面儿,结果是越传越邪乎。不过崔老道知道实情,那座宅子并非有鬼,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杨二爷在世的时候,作为警长查办此案,查来查去发现了真相。原是姨太太身边有个忠心耿耿的小丫鬟,觉得主子平时待自己不薄,又死得冤屈,决心替主申冤为主报仇,扮上戏装在宅子里装神弄鬼,一到半夜就出来。老爷做贼心虚,让这个小丫鬟给吓死了。后来警察厅破了这个案子,在天津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崔老道和杨二爷是莫逆之交、无话不谈,有一次哥儿俩聊天儿,杨二爷说过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光头这个外乡来的怯老赶,当然不知其中真相,可从他口中说出来,大小节骨眼儿、犄角旮旯没有一处洒汤漏水,就跟自己亲眼见过一般。崔老道听得出,这些内容有一多半是光头信口胡编的,但是编得确实精彩,入情入理扣人心弦。这也没什么,说书没有不掺东西的,编得好不好可就看本事了。有能耐的先生,一本《封神》能说七八年,你明知道很多内容是他胡说八道,可就听得上瘾,这才是降人的地方。光头说到紧要关头之处突然打住,围观众人正听得入神,他却不往下说了,欲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接演!

这个扣子留得又狠又准,别说这些围着听书的,连崔老道的腮帮子也被勾住了。人群里有人拦住他不让走:“山东儿,刚说到节骨眼儿上,你可别不说了,后来怎么了?”

光头“嘿嘿”一笑,双手抱拳打个罗圈揖,又变回了一嘴山东话,对众人说道:“诸位叔叔大爷,俺一个人儿由打济南府出来,这一路上吃饭住店全凭这张嘴。眼看时候不早了,说了这么半天我这肚子还没着落。今天全仰仗着各位了,无多有少您帮衬几个,一天的饱饭冲您老吃,一宿的好觉冲您老睡,心里没有惦记了,我再把这一段儿踏踏实实地给您讲完了。”

这一番话说完,光头把上衣下襟兜起来,走上前去转圈找众人要钱。这咱就得多说一句了,过去在街上说书唱戏为什么能挣钱?那时的老百姓没什么娱乐,干完了活儿闲着没事,揣着几个铜子儿上街听一段“玩意儿”,就是这一天里最高兴的时候。在街上听书的人,不比坐在茶馆儿里的,多是“扛大包、拉胶皮”之类干苦力的人。就拿这卸船的来说,一早起来天不亮就到码头上等着,瞧见来了船,立刻扛上铁锨跑去抢活儿。船老大随便挑四个膀大腰圆有力气的,一个人给一块钱,两个钟头卸完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再有活儿也不干了,一来歇歇胳膊腿儿,二来都是穷苦人,得互相帮衬,给别人留口饭吃,钱不是一天挣的,今天够吃了就成。攥上这一块钱,给家里买好了一天的吃食,这个时候回家太早,到家也是闲着,揣着剩下的钱出来听“玩意儿”。这个钱可是卖力气挣来的,“玩意儿”不好可舍不得往外掏,但是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也懂得捧角儿,佩服真有能耐的,甭管说的唱的,只要听着过瘾,必定舍得掏钱,不白占你的便宜。

光头这半段书说下来,在场的各位听得耳朵都竖起来了,那真叫一个鸦雀无声,哪位嗓子眼儿痒痒了咳嗽一声,都得招一片白眼儿。这时候真要不往下说了,晚上的觉也睡不踏实。大家伙儿纷纷掏出钱来往光头的衣襟中扔,给的钱虽然不多,却架不住听书的人多,圈里圈外越围越多,足足有百十来位,你给仨我给俩,凑在一起那可就不少了。

一转眼,光头这小褂已经兜不住了,扫了一眼加起来足有个四五块钱。崔老道在一旁眼馋坏了,心说:我这一天嘴里不闲着,腮帮子都说酸了,能有五毛钱就算是多的。这个乡下来的怯老赶,这么一会儿就挣了四五块钱,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老道我跟人家比差得太远了。

光头不慌不忙把钱收好了,端起架势继续往下说,那真是引人入胜,说来说去又到了留扣子的地方,比刚才那个扣子还拴人,他又不往下说了,对周围的人拱了拱手,唱道:“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鸹奔树林,家雀燕子上房檐。五爪的金龙归北海,千年王八回沙滩。书说到此为一段,明日里来复前言。”

常听书的人都明白,这是今天的死扣儿,说出大天去他也不可能再往下说了。哪有一天就把整部书说完的?时候也真不早了,家里人还都等着吃饭呢,心里再痒痒也只得各回各家,三三两两的兀自议论着刚才听的书,一个个意犹未尽。崔老道心服口服外带着佩服,一瞧人都散了,扭头也往回走,还得想饭辙去。光头却在身后叫了一声:“道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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