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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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城的冬夜,寒凉湿润,冷意总能穿透衣领,似细细冰针般浸入骨髓,让人从头到脚都觉得冷,只想缩在温暖的宫室之中,再不出门。
傅徽亦觉得有些冷。
他生长于魏,虽习惯了北方的冷,可那样的冷到底和这召城的冷是有些不一样的;魏的冬季是凛冽寒风刮面如刀,干干燥燥;而这齐的冬季,则像是把人从冰水里湿淋淋地捞出来,每个毛孔都在打着寒颤儿,他不大习惯。
他想在房内多待一会儿,可又实在待不下去。不因别的,只因隔着一道屏风,他能听见那几个在外间侍奉的侍从正在窃窃私语,言谈之间,说的便是他傅徽。
“虽是魏送来的助力,却是个叛子,也难怪陛下不愿用他……又有何人愿意用背主之人呢?”
“既背了第一次,那便能有第二次、第三次,谁知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你可轻些声儿!也不知他睡熟了没有?”
“必然是睡熟了。魏人都是如此,一旦睡着,便是雷打也不醒的,半夜还会鼾重如雷。”
傅徽无声地起了身,默不作声地披上外衫。他练过功夫,若是执意要藏起行踪,普通人是绝发现不了他的小小动静的。耳听着那两个侍从依旧在嬉笑,他便悄然地自窗边翻了出去。
甫一落地,那湿湿冷冷的风便吹拂了过来,让他眼帘微微一动。他的脚步踏过覆着松软细雪的地面,留下一道蜿蜒细长的脚印来。
还是这安静的冬夜更好一些。
傅徽靠在一颗树下,张口呵了些许白气。那些渺渺的白烟在夜空中化开了,隐隐绰绰竟好似勾勒出了一个女子的侧面来。他不由将手探入袖中,摸出一个从不离身的破旧香囊——
已经敞开了口儿的香囊,系绳都泛着脏污,可他就是丢不掉。
这是宋采薇送给他的东西,他又怎么能丢呢?
他望着那香囊,便想起那女子的模样与细细轻轻的声音来。从前不觉得,现在在这寂静冬夜里,他便忽而觉得那声音真是好听极了。若是能有机缘再听她在耳旁说一次话,那他便已心满意足。
宋采薇与他说过许许多多的话,他最喜欢她所说的那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正是因着这句她最爱的诗,他也将自己常吹的那曲命为《红豆》。
只是,这冬日里却没什么完整的叶子,可以让他拿来吹曲子。
傅徽收好了香囊,低头在四下搜寻了一番,好不容易才捡拾起一枚破破落落的叶片来。他用袖口拭去雪粒,放在唇间试了一下音色,这才勉勉强强地吹起了起来——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悠悠叶声,徘徊于南国冬夜,飘飘渺渺、悠悠荡荡,如无家可归又无处安放的幽魂,辗转难定,弥散四处。
一曲罢,傅徽放下叶片,双目望着面前夜色。
恰在此时,他听到了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从前,本王不懂你为何要叫这曲子为‘红豆’,如今听你一吹,倒能理解一二了。”
这声音沉而内敛,却慢悠悠的,像是夜赴友人之会,不忙不乱地姗姗来迟。
傅徽微微一愕,侧过头,道:“……王爷?”
他口中呵出的白气,在夜色里消弭不见。
萧骏驰捻着手上的白玉扳指,立在他身后不远处。他淡漠着面色,眸光巍然不动,直直的望着傅徽。他穿的衣衫是月白色的,落了一袭夜色,又垂在积了松软雪粒的草里,似乎已和那茫茫夜雪融作一片了。
“子善,真是好久不见,近来可好?”萧骏驰垂下手,问道。
这语气,竟恍如真的在和一位数年不见的老友叙旧一般。
傅徽微微张了张口,又将嘴合上了。他抚着粗糙树干,苦笑一阵,道:“徽何德何能,还能令王爷以表字呼我?一介罪身,已是当不得王爷如此亲近了。”
顿了顿,傅徽又说:“王爷以身犯险,身入召城之内,又特地亲自来见我,不怕我将此事揭发出去,令王爷无法全身而返么么?”
他说的可怕,但萧骏驰却全然不改面色,只是笑说:“本王知道,子善不会。若你真是那样了不得人物,本王就不会来了。”
傅徽心底有几分苦涩,他道:“王爷还真是了解我。”
“子善,本王来你面前,只是为了一件事。”萧骏驰向前踏了一步,道,“本王要你带王妃出这召城。如何送她来,便如何平平安安送她出去,你可办得到?”
傅徽听闻此言,面色复杂已极。瞬时,感怀、苦涩、欣意俱是环绕胸臆之间,难以抒怀。可到最后,他的眼底却涌上了一层落寞之色,道:“事到如今,王爷也不可能再信我。王爷想要做些什么,不妨直说吧。”
萧骏驰无声地笑了一下,道:“我只求这一件。兵家输赢,又或是华亭易主,本王统统不在乎。独独只有王妃,令本王无法置于心外。只是这召城地远人疏,还是要你来办这事才稳妥。”
傅徽低低垂了眼帘,声音渐慢:“徽本当说一句‘力所能及之处,徽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这事须得由徽考虑一番。只问一句,采薇可安好?”
“安好。”萧骏驰答,“祆教要的,只是她藏着的秘钥,要她的人也没用。拔了她的发簪后,便将人留下来了。”
听闻此言,傅徽便松了口气。
他胸中有一股气,想让他张口便答应竞陵王的要求,再与从前一样,与他同生共死。只是他知时过境迁,现在两人已是不可能如从前一样了。千言万语,到了唇边,便化作一句微透着疏远之意的“容我考虑一番”。
他是极想答应的,但是他怕萧骏驰后悔。
为了萧骏驰,他便主动回绝吧。
“无妨,”萧骏驰倒也不怒,只是拂袖淡淡一笑,似是全局尽握手中,“明夜我还会再来,那时,你必然会答应我。”
说罢,他便转了身,朝着宫阙走去。
他不知走了多久,又听见那曲绵长幽幽的《红豆》之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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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骏驰知道,一旦入夜,这召城行宫里就没什么人在外晃悠了,他大可随意走来走去。虽然是座“皇宫”,但到底只是个冒牌货,愿意来此地做宫女、侍从的人,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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