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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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成亲当日,她曾就近暗暗仔细打量过他,他整个人冷峻异常,不怒自威,和江左诸多风雅子弟多有不同,让人过目难忘。

“贺姑娘,你不要怕。”成去非替她整理好放于几案,语气虽淡,可这句话却莫名让人心安,琬宁无意迎上他投来的目光,只觉肺腑间一阵凉,那双眼睛犹如深不可测的潭水,仿佛一眼便能把人看透了。

她胸口直跳,脑中纷乱如麻,猜方才所写定被他看了去,真是让人难为情。

以往在阮府便听闻乌衣巷成家大公子通百家,能解五经,就是兄长们说起他,也多有溢美之词,虽然其中还夹杂着其他语焉不详的东西,她却毫不在意,脑中只想象着个模糊的身影。

如今,他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她极不自然,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丢脸的事情一样。

她是真担心被他笑话。

“贺姑娘,”成去非见她眼帘低垂,方才小鹿般的眼神中尽是生怯警惕,便看着手底文字,算是安抚,“你经学底子很好,倘需要查阅书籍,尽可到我这里来借。”

成去非说话向来不带任何情绪,虽然这话听上去极有人情味儿,可经他口这么一说,再也寻不见半点温度。琬宁又是怕他,又是敬他,低低应了一声,也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殿下安置了?”成去非错开话,望向芳寒。

“公主还在礼佛。”芳寒含笑回话,心底却不免担忧,大公子虽也来走动,可公主却冷淡如常,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公主就是这般性子,先帝大行时,也不曾落泪,亏得当时情势紧张,无人留意,否则真是要徒留把柄。

成去非默然,不用进内室,他也能勾勒出殿下此时情状,便不发一言折身出来。芳寒忙拿了长灯,示意琬宁跟上,等下了台阶,方把长灯递过去:

“大公子,小心路。”

说罢两人行了礼,目送他远去,不等出了园子,只听前头一阵脚步声,似乎有人来寻成去非,看不清人影,只听有人道:“大公子,马厩忽然走了水!”听得出来人很焦急。

“人有没有事?”

“人都没事,就是您很钟爱的凌云受惊跑了,已经遣人寻马了!”

“我知道了。”他似乎很平静,人声渐远,琬宁全然听在心里,他不问马,先问的人,她抿唇反复回想他那句话,嘴角不觉绽出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浅笑。

一阵冷风忽来,琬宁身子一颤,这才堪堪回神,心底竟盼起春天来。有了哪怕这么一丝念头,琬宁也觉得自己好似有了些精神气。

第14章

等到建康回暖,已是阳春三月的末了。

天气既已适宜,凤凰元年的春耕便要着手准备。

成去非照例换上胡靴,只身一人也不骑马步行往田野去。

新翻的泥土,夹杂着枯草和地气的味道。不远处,仍有黄牛牵着犁,扬至半边的鞭子只落一声空响。行至一片桑榆之下,他俯身撮起一小捧土,朝远眺望,泥土又从指缝间洒落,折射着晨曦的阳光,格外温暖。

“今年杏花开的日子,比去年似乎又晚了十余日。”成去非深深浅浅走上前去,和长须老农搭起话,老农正坐在石头脱鞋往外倒土,头也不抬,嘴里叼着旱烟袋,吞云吐雾:“是啊,这一晚,往后的事儿就得都跟着晚。”

“不知以往可有这般冷的年头?”

成去非认真询问,老农长长嗯哼一声,眯起眼缝,像是陷入了回忆:

“明德十年前后那几年,就跟现在似的,冷得人骨头都疼,收成不好,我老儿那时家里还饿死了人呐!”说着又是一声沉沉的喟叹,成去非脑中默默算着,明德十年,那也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彼时父亲也不过懵懂幼童而已。

“日子就这么样,这几年冷,指不定哪天开始又暖和,你……”老农说着不觉抬首,只见眼前的年轻人,装扮虽普通,可气度俨然不是寻常百姓,想来,是哪家的公子?老农这么寻思着,神情有些愣怔,下头的话也没了尾。

“天这么冷,不知收成是否受损?”成去非见他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仍续着方才的话头。

老农咧嘴笑了笑:“今年免了赋税,差也不怕!”

两人就农事又闲说一阵,不觉半个时辰下去,老农兴致不小,指着远处:“再过些日子,就到桃花汛,该插秧,公子等五月再来看,那情形才煞是喜人!”

成去非点头称是,四处考量着土地:稻子喜湿好热,种在下湖里,而那上坡的土地种的是小麦,两不耽误,只是看地形,灌溉似乎不太便利,正凝神思量着如何架渠之事,忽然发现东南处竟荒着大片土地,外围似已圈了界限,野草长得倒比庄稼茂盛得多。

“老伯,那片荒地为何无人开垦?”成去非手指过去,心里已猜到几分,虽然这在江左见怪不怪,心底还是隐隐的钝痛。

触目所及的这片土地,去年仍全是耕地。

老农四下扫了一圈,方压低了声音:“老儿也是听说,这片地被乌衣巷占了去,要造游乐的台子,公子不要多问,免得招祸。”说罢深深看成去非一眼,意在警示。

“那原来这地的农户呢?”

“自然是做了荫户,去别处给主人种地去了,又免了租税,谁不说是好事呢!”老农眼中竟流露几分羡慕。

“老伯,难道百姓不想有自己的地?做了荫户,可就再也没了土地。”成去非一直苦恼此事,江左哪个世家不是僮户遍布庄园,自耕农越来越少,一来影响税收,二来兵源没了着落,朝廷没钱没人,拿什么跟胡人作战?

他想的远,却也是徒然,如今大将军锋芒正盛,他便是条龙,也只能在浅水里折腾,一不留神,便是这身家性命,都不知往何处安放,更遑论操心这田间事?

老农絮叨一阵,成去非不用听也清楚事情是怎么回事。做了荫户,无须负担沉重的徭役赋税,倒比自己种地更安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破产,而豪族们则越来越富庶。

半日都不见成去非开口,老农正要再发些感慨,却见成去非踱步往东南去了。

立于此地,南可遥望白鹭洲,东能仰观清凉山,果真好地方。

成去非回想着老农的话,不禁冷冷望向更远处的鸡笼山,曹孟德倒也曾说过:汝等时时登铜爵台,望吾西陵墓田。只是不知到时,这地方起什么样的台子,谁人能看得见鸡笼山衣冠冢。

下坡的路教人走的有些踉跄,穿过狭长冒青的草丛,撇开乱生的蒺藜,落日的余晖从些交缠的枝桠中洒落,成去非的衣裳被野桃枝勾住,他用力一折,顺势拿在手里,一路走回乌衣巷。

半路迎上一辆马车,赶车的仆从正是自家下人,四匹马并行,占去了大半个路,马儿跑得欢,小厮也没瞧见迎面而来的他,就这么过去了。

他和父亲出门都喜轻车简行,府上也一直是这规矩,那么,车中人只能是殿下了。殿下嫁入成府以来,对任何事似乎都了无兴趣,只潜心佛事,仿佛世人世事皆打动不了她。她住的樵风园,本清幽淡雅,如今弄得雪洞一般,又有高僧特意为其配制“冷霜丸”,如此一来,殿下当真只剩他日成佛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他得由着她。先帝把她托付于成家,亦有自欺欺人的意味,成家做不做皇亲国戚,那头的大将军都是要逆鳞的。

想到这,成去非才意识到明日又该例行朝会了。

天渐渐亮了起来,太极殿上仍不见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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