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阮世敏的遐想(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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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世敏此刻正坐在安允县城西千户所的大厅中,他认真地听着对面的那个探子对他详细诉说着今天东方港里的新闻。他没有什么文化,不过好在武朝的武官也用不着什么文化,官场上虽然是以文抑武的,按照规定他见到安允县令周晋峰时也不得不行礼的,但是他不行礼那周晋峰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因此他在安允的日子以前还是过得蛮滋润的。

阮世敏是祖上积了德,他的爷爷在成化年间平乱立了功,从而成为了当时武朝驻守安南的一名百户。他的父亲又在万历初年莫名其妙地站好了队,在一场血雨腥风的清洗中不仅皮都没有伤到反而成为了这安南的一名千户。不过从那之后,阮千户被那血腥的清洗吓得魂不附体,这才请求调动到了这边陲的安允来当了一名千户,而他阮世敏就主要是投胎挺能耐,直接出生在这千户之家,父亲去世之后,他就顺理成章地接管了这千户所的一切。

虽然名称是千户,这所城也是千人左右的规模,但是现在城西千户所城里并没有千人,准确的说连五百人都没有。在武朝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一个将领手下如果规模是千人,那么实际上大概只会保留六百到八百人的实际名额,剩下的二三百人的名额就能吃空饷。当然,这两三百人的空饷并不是他千户一个人吃的,需要分摊到手下各个百户小旗等军官一块儿吃。虽然看起来不少,但是一平均下来数字就不好看了。因此他们又把目光投向了军户的头上,克扣军饷便成了每个军官惯用的敛财手段,武朝实行的是屯田制,武朝军队闲时农耕,战时为军,按照朱元璋的话说就是养全国军队不需要国家出一分钱。屯田制倒是基本上做到了这一点,一直到现在武朝政府的确没有为军队掏过太多的银子,尾随而来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军队战斗力急剧下降。军队原本就是脱产的专营战斗的单位,如果专营生产势必会长期忽视军事训练,一到战时战斗力下降不说,平日里劳作就会让士兵军心涣散,到了现在这个时代,武朝的军户制早已名存实亡。军官把士兵们当作自己的私奴,军田的产出全都由军官独享,平日里还要霸占士兵的粮饷,不到军队开拔赴战坚决不发粮饷,甚至于随意惩罚或者杀死士兵,士兵们对于军官早就没有了爱戴二字,留下的只有怨恨。

这情况只要不是又瞎又聋的人都看得到,阮世敏自己也知道自己其实每天就是坐在一座火山口上,明天会不会爆发基本上要看下面军户们的反应。若要是以往,安允还在武朝手里的时候,这武朝天下没了堪合路引,手下这些军户就没地方逃,逃出去如果被抓住直接就是逃兵,死路一条。即便是有几个能逃得一条生路,又能去哪里?去南北安南,两国交战已久,跑去了八成会被直接丢到军队里当兵,九成九会死在前线。因此他阮世敏即便是知道这些情况,也懒得去做改变,反正军户们在自己这里能活,出去了就不一定能活了,只要自己不是把绳子勒得太紧,在这气候适宜的安南,军户逃亡基本上还是不可能的。

可是到了现在这规则就被打乱了,天启八年年末从海上漂来一群髡发海贼,二话不说就直接在东海卫烽火台那里登陆,并且大兴土木在这原本一片茫茫森林之中愣生生建出一座城市来,到得现在这时已经可以容纳数万人众,看城外的万顷良田粮食不说自给自足,就算是要对外救济也不是做不到的。

这群号称中国人的髡发海贼们丝毫没有海贼劫掠四方的觉悟,反而在那里建工坊耕田地,收纳流民招募逃难之人在这里常住,大有在此久住之意。阮世敏在一开始还带着几百军户冲击过一次中国人当时刚刚兴建的工地,和安允县城一起浩浩荡荡也有好几千人,但是却在中国人的防守下被打得溃败,从那之后他就彻底放弃了与这群海贼为敌,只是龟缩在所城里不敢出来“待敌自去”。海滩上的那群髡贼战斗之后的第二天就继续开始建设,而且不久后还浩浩荡荡出动数百人马,将一直以来祸害本地的劣绅文新奕所在的武安村给铲除了,除了文新奕和少数几个头目从地道逃跑之外,整个武安村都落入髡贼手中。这群髡贼所做的并不是如同他所想的那样将武安村搬空之后一把火烧掉了事,而是在村中央的召开了一个“公审大会”,列举了文新奕一家对武安村村民的盘剥和迫害,还下令对一些民愤极大的地主老财判处了死刑,并且将财产分给当地的百姓,然后一股脑把整个武安村给拆了,建材都给搬回海滩那边建城去了。

髡贼们的这一出闹得安允本地豪绅人人自危,唯恐自己成了下一个文新奕,尤其是安允本地乡勇团练刘家寨刘明远,每天都是跑县衙催周晋峰上书危情,要求朝廷速速发出天军歼灭海贼。但是没过多久他刘明远却成了髡贼某个大头目的岳父大人,这让本地的豪绅们长吁了一口气,原来这群髡贼并不是来杀土豪分田地的,也是能讲道理的。

于是乎本地豪绅开始服从髡贼的指示去办事,他们意外地发现那些大多嘴上没毛的髡贼那些指示虽然看起来胡作非为,例如说行人靠右,土地集中耕种这些事情而言,收效却是明显的,如今哪怕是在安允县城里大多数居民也开始行路靠右了,至于土地,不论是谁的土地,只要被髡贼承包了,就吭哧吭哧都给推了,立刻开始修建灌溉水渠。作为手中屯田大片并且要手下种植粮食的他再清楚不过了,每年为了灌溉的水源,安允这片九村十八寨每年都要械斗个好几回,年年都要为了抢水打死好几人,每次都要县衙里来人请他带手下的亲兵去镇压才行。往年也有财大势大的大户偶然出钱修建灌溉水渠,可是这种事情往往出力不讨好,沿途需要路过的田地,地主就会出来阻挡施工,不允许水渠从他们的地里走。最后修出来的水渠要不就是七歪八扭的,要不就是这里那里没法灌溉到,这样修筑出来的水渠日头一大就缺水,而一旦下雨,很容易冲垮渠坝,冲毁田地。反观这般髡贼修筑的渠道,这哪里是渠道?简直就是直接开挖了一条河一般,水渠之中甚至能够行船,他们压根儿就不在乎那些地主们的阻挡——除了几个不开眼的,基本上都是拿了土地补偿款就该吃吃该喝喝去了。这些灌溉渠道是由一条自西向东的干渠从界河引来水流,然后又通过多条支渠分开到各个九村十八寨的田地里,而且在支渠的分段都有水闸开关,可以用以控制水流的大小,在一定程度上还能减轻界河的防汛压力。

阮世敏现在压根儿就没法理解这群髡贼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了?一开始总觉得这些髡贼就是来打家劫舍的,要不然怎么就能够有如此强悍的战斗力?但是随后一系列的变化让大家看明白了,这群髡贼并不是来杀人放火抢劫的,他们竟然是来这里定居的,造出来的那些奇技淫巧的东西不仅好看,而且便宜实用。并且他们似乎在粮食种植这上面天赋满满,自己种植的大片新地不仅面积大,而且还能种出一些奇怪的东西,什么花生、土豆、红薯这些高产作物的产量简直让他们咋舌,纷纷好奇这群髡贼是不是从天上偷来了一个聚宝盆。

这群自称元老院的髡贼们现在有地又有粮食,却是出乎意料地敞开了门收纳流民,只要去了东方港,想要认真卖力气干活的话,髡贼就统统都要。一时间乞丐、难民、贱民、逃奴纷纷云集,髡贼们照单全收。他一开始没当回事,但是在两个逃亡军户跑过去之后,不久就跑了回来,一股脑卷走了他手下一百多号军户,原本就显得有点空的千户所城里此刻更是空空荡荡的。这让他不由得心惊胆跳,若要是任由这些军户“自由逃亡”,用不了多久他这千户可就会成为光杆司令了,就算不是光杆司令,手下还有两百多亲兵拥护他,但是总不能让手下这些亲兵去种地啊?因此他千户所城里每天早晚都要点名一次,每天晚上都不得不关闭城门,防止更多的军户逃跑。当然,髡贼们的挖人也倒逼他不得不改善手下军户们的生活条件,现在他已经不得不发了好几个月的半饷给这些军户了,想起来都觉得肉痛,以前根本就用不着花一个子的啊。

不过现在阮世敏操心的事情又多了一件,就是这群髡贼开始推行他们的“元老院宪法”了。虽然说他阮世敏识字不多,但是却是知道“法”这个字代表的意义的,这元老院宪法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就和《大武律》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无非就是把各项行为准则写在“律”中,让人不要去违反,如果违反,就要遭受什么什么的处罚,小到脱了裤子打板子,大到杀头满门抄斩之类的。这原本并没有什么,但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制定“律”啊?统治阶级才能干这种事情啊,这些人虽然说没有行贼之事,但是身份依旧没有洗白,此刻更是发行钱币和制定法律,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一个独立的国家了。

按理说若是以往,阮世敏的选择只有一个,就是等待上面的命令然后配合天军直接剿灭这些犯上作乱的反贼即可。但是搁到现在,髡贼们依旧我行我素,而他阮世敏却是双腿有些微微发抖。他是个在武朝军队里混迹了半生之人,整个武朝军队烂成什么样子他已经是不能再清楚了,北方的建州鞑子们近十多年来一直屡犯北疆,打得十倍于己的武朝军队屁滚尿流一溃数十里。在他看来,武朝军队无非是比那些暴民有点战斗力罢了,就以南方几省之军队,怕是连同等规模的安南军队都占不到上风。而那些髡贼的军队,却是在去年年中刚刚击溃了整整二十万安南军队的进攻,并且自己所受的损失屈指可数。阮世敏想到这里,用冰冷的手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汗水,不由得在心头哀叹,此刻已经是冬天了,虽然没有结冰,却也是寒风刺骨之时,但是他额头还在往外冒汗,这真是被吓出来的。

他心底里又担心又害怕,担心的是这些事情被那些吃饱了撑的言官给报上去,害怕的是皇帝脑门子一热,大笔一挥百万天军南下平髡。自己这可是驻军,真要是天军南下,自己这个千户就是绝对的马前卒,一定是两军对阵的排头兵,真要是这般,岂不是大大的死字写在脑门上了?

此刻正在汇报的亲军全然没有察觉,依旧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道,“那吴越杭还有十多个所谓的干部,被穿着黑色衣服的警察五花大绑推上高台,有人拿着大大的铁皮喇叭,在台上述说他们的罪过,什么贪赃枉法、逼良为娼、强奸民女、买卖人口的,好多罪状。”

“哦,”阮世敏敷衍地应了一声,顺势擦去了头上的汗水,“这些罪状不都是要打板子的?”

“不是呢!”那亲兵眉飞色舞地说道,“下面的民众也是等着要看打板子,但是上面的那些‘首长’说了,现在是要人干活的时候,不能杀,要送到劳动营去劳作至死。”

“劳作至死?”阮世敏打了个寒蝉,再不识字也是知道劳作至死代表什么意义的,髡贼们的律还真是严酷啊,跟暴秦可是有得一比的,若要是时间长点,没准会被他们自己内乱推翻也不一定哦,他有些期待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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