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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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有规矩,在役御前影卫不能有私产,要没有差事,也不得在宫外留宿。泓忙道:“不用,在授诚门只呆几天而已。”
容胤道:“再往下不是还得去福阳门吗?那边就远了。你有个落脚的地方,就不用天天往宫里奔波。若是想宴请同僚,结交伙伴也方便。”
他说做就做,当即就到外间叫宫人拿了皇室房产来,捡着好地段,挑了处精致的府邸划拨给泓,又令人连夜布置安排。泓很是惶恐,劝阻道:“不用这样麻烦,我留在箭楼值房里对付几天也是一样的。”
容胤翻着内帑的帐册,正吩咐宫人如何给泓的私邸在内帑走帐,听见泓劝阻,就随口道:“不可以委屈。”
泓登时红了脸,又窝心又羞赧,就默默回了里间床上,含着甜藏身进被子里。
帝王亲口吩咐,宫中承办自然上心迅捷,几日间宅子就打理妥当可以住人。本来泓和云行之一个回宫一个回右丞府是一路的,这日调到福阳门后,泓便要回新宅,不能再和云行之一路走。云行之听说泓有了私宅,当即起哄说要广而告之,叫大家一起去暖屋。他这是给众世家子弟“奉仪”拉拢的机会,也是知道泓刚出宫囊中空虚,替他活活财源。泓却不懂这些,连忙拦下了,解释道:“不是新宅子,是宫里赐的,只是让我这几天落脚。”
云行之见他有顾虑,知道御前影卫退宫前先置产传出去确实也不太好,当即不再多说,只吵着要和泓一块去见识。两人一起回了新府,既有仆人上来迎接,恭敬殷勤的引两人游视查看。这是套三进两出的大屋,前后庭院枝叶叠重,小池生青,布置得极为幽静精致。进得主屋,里面家具摆件都和外景相衬,搭配得和谐典雅。这宅子在皇城里不算豪奢 ,可里面收拾得真心舒适,云行之一见倾心,当即耍赖不走,求泓收留。等主人家同意了,他就叫人回右丞府,把自己的家当全搬了过来,还带过来两个厨子和新鲜菜肉,即刻就开灶做起了家乡菜。
泓看着好笑,也不拦他。等两人用过晚膳,云行之就挨个屋子视察,挑了个“第一好”的屋子住下。他占了好屋子不免心虚,就给泓挑了个“比第一好只差一点好”的屋子让泓睡。泓不懂这些,只觉得熄灯后窗外的枝叶摇曳,照得屋里地下全是影子。云行之说这屋子好,可是他觉得一点都不好,哪里都不对劲,不如暖宁殿睡着舒服。
泓翻来覆去睡不着,枕衾冰凉,被子也难盖。陛下睡觉霸道,不是压着就是搂着,他曾经好久都睡不着,慢慢才习惯。想不到习惯了之后再回到从前,居然又睡不着了。云行之说屋子小暖和,大间光看着心里就冰凉,特地给他挑了个小睡房,可他还是觉得这屋子未免太宽阔萧条。暖宁殿的寝殿够大了,但现在想起来,只觉得无尽的温暖踏实。
他一会儿算算日子什么时候能回宫,一会儿想想陛下在干什么,稀里糊涂就睡着了。
几日须臾即过。云行之在泓这里待熟了,私下里便问他,要不要作个东道,把相熟的几位世家子弟都叫来聚一聚。这几位都是簪缨门第的少爷,平日里家里管得极严,不敢轻易在会馆酒楼这种地方露面。想出来玩一玩,却没个落脚处。如今泓这里幽静安全,又不起眼,倒是个绝佳的好地方。
这里是陛下亲赐的宅子,泓不想让人来扰了清净,张口就想拒绝。微一皱眉云行之就看出来了,不由在心里微叹一口气。他知道泓是武者,在人情往来上想得少,可是一窍不通带起来也真费劲。这回他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道:“家里已经给找了去处,万事齐备。我舍近求远想在这里张罗,不过是搭个顺水人情。小哥你路子长,想在皇城深水里趟,就得借风借势,顺水行船。世家里都是这样,子弟们高门深院,埋头苦读十几年,论品入仕前却突然全都变成纨绔,到处花天酒地,吃喝玩乐。看着不像样,其实求的是互相搭上关系,作个往来。将来入仕后上上下下才能说得上话。我初来乍到,皇城里没有自己的人脉,想要下水捞鱼,就得先退而结网。这叫人情水,浪打浪,人多浪才高,才能把船推起来。逆风行船不怕,逆水就不好了。”
泓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云行之四处结交游乐,还要带上自己的一片好意。他连忙起身向云行之道谢,云行之满怀郁闷,挥挥手叫他不必多礼,心里想着被人逼得把话说这么透,这辈子还是头一回。
当日陛下赐宅时,也曾说过为了他交游方便。泓才知道皇帝早替他想到前头去了。两人即刻就张罗起来,邀请众位世家公子来家里推牌打陆玩乐。云行之是个风月场上的高手,一时间上拢下推,八面玲珑,敷衍得众子弟尽欢方散,宴会连续又张罗了几次,泓的府上便日日宾客盈门。这时候就显出泓御前影卫出身的好处来,论朝中政局,他日日随侍圣上,自然比谁都清楚。论战事边防,他也能说出一二。他又是武者出身,府里自然安全无忧。众人见他眼光好人又可靠,虽然不是大家子弟,却也乐于结交。
这样来来去去几个回合,云行之和泓就在皇城世家中打开了局面,还和几位公子结下了通家之谊。御前影卫退宫前,虽然也有世家招揽,却从未有人能像泓这样轻而易举就融进了众子弟交游圈子。大家背后讨论,猜测泓退宫后是要留朝从政,只是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竟然攀上了云氏大公子,借云氏之力,未入仕就先打了个开门红。
一转眼两个人职责已毕,又要调往巡武门和扬威门。这一天把差事交了后,泓见天色还早,心中一动便想回宫去看望陛下。他也没和云行之打招呼,自己一溜烟赶回宫,匆忙换过衣服就去了御书房。御书房外头当值的御前影卫都是熟人,见了他连忙拦下,呲牙咧嘴,比划了个刀砍脖子的手势。
这是影卫间流传的暗号,意思是龙颜大怒,大家小心伺候,能拦的就全拦下,不要放人去招惹皇帝。
泓见了忙问:“怎么回事?”
那位御前影卫说:“经略督事捅了个大篓子,圣上心里不痛快,正核查呢。”
泓就往御书房里头看过去,果然见大殿外间候着十几个臣子,人人战兢,等着皇帝召见。他微一皱眉,低声问:“连枢密院都牵扯进来了?”
那位影卫一点头,神色难看,道:“怕是要撸掉一批人。”
泓踟躇了一会儿,道:“我先等等。”
那位影卫知道泓最近接了外差,就低声道:“要没什么要紧事,改天再来吧。今天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我刚才见着了陛下,脸色不太好。”
他们这些常常随侍的御前影卫,早把容胤的脾气摸得清楚,陛下若是脸色不好,心中必定已经大怒。泓也有些畏惧,不敢在这个时候撞上去。他绕到大殿的窗子下头,远远的看了一眼,见着了陛下的半个侧脸,就悄悄的走了。
他不知道容胤这个时候也在想他。
经略督事递交的治河方略出了错,枢密院照着拨款,一笔银流过去,那头却无人接收。仓促间银子入了府库,却被当地郡守当做购种银转头就拨给了底下粮商。两河督道等不来银子知道出了差错,却不上本,而是一封私函发给了枢密院。两院太卿见出了事,就联手企图瞒天过海,动用了经略督事的私库弥补。本来等粮道拨了银,直接缴回私库这账就算平了,前后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差,偏偏容胤要拿经略督事的私库给莞州补桑,抓了个正着。银流还是小事,容胤气的是底下臣子抱成一团,出事不想解决只想着怎么瞒他,真正是其心可诛。
他越想越怒,一生气就开始想泓。想着泓要是在这里,他就可以把人抓过来揉搓一番,不用自己生闷气。转头又想到泓也不能成天守在这里,将来放出去了,说不定几年功夫就和这些臣子搅和到一起,为着权势利益骗他,到时候不知道得有多伤心。
他想得闹心,就把桌子上的章本哗啦啦一翻,弄出了点声响,把底下跪着谢罪的太卿吓得一哆嗦。这位太卿主掌经略督事,两个儿子任着经略侍郎,一个女儿嫁出去和枢密院太卿结了亲家,在朝中根基稳固,办事也得力。容胤没法动他,就大发雷霆,责令尚书台把这事查个清楚,好好吓唬了他一顿才放人。
帝王震怒,顿时满朝自危。尚书台左丞刘盈亲自出马,把经略督事翻了个底朝天,没几天就查得清清楚楚,写了个长长的奏折呈了上来。容胤草草一翻,原来是一个知事办差不力,稀里糊涂的报错了卷宗,上头侍郎也没详查。等知道出事后,这位知事又四处贿赂求告,上下活动,托人求情。两位太卿抹不过面子,心一软就犯下了这等糊涂事。奏折到最后,等看了那主犯知事的名字,容胤心中不由轻轻一叹。
是陆德海。
他知道陆德海在朝中必然诸多艰难,但见他才气能力俱佳,就想着推出去试试。可惜这么快就顶不住了。
世人皆以品论人,陆德海没有品级家世,平日里办差必然诸多掣肘,难免出错。有错就有把柄,等到了要人顶缸的时候,别人都有根基,就他无权无势,自然一面倒的都指证他,叫他有苦也说不出。
眼下这个情况,连自己都保不住他。
科举推行五六年,选上来百十人,大部分配到了地方,做些主薄,吏员这样的小官,为的就是不让他们直接影响到世家大族的权力利益,引起反弹。他想着潜移默化试试看,也挑了几个看着不错的留在皇城,给了些不起眼的官职。只是这些人至此籍籍无名,就一个陆德海,走到了他眼前。
还是操之过急了。
撬动体制这种事情,本就应该拿出水滴石穿的功夫,一点一点的去磨。贸然派几个马前卒过去,除了损兵折将,没什么好处。
他虽用人,却也护人,不会让他的卒子孤身过河。先把人保住,退一步将来又是海阔天空。
容胤转念间计议已定,便把众犯错臣子叫进来厉声斥责。主犯陆德海即刻被褫夺了衣冠,念在赈灾有功,遣返原籍陌陵治水。枢密院从上到下都被狠狠整治,连太卿都被摘了封号。经略督事有错在先,本应狠狠责罚,他却轻轻放过,只象征性的罚了太卿俸禄。
两院沆瀣一气,他冷眼旁观,早就心中有数。枢密院的太卿是个思虑多的,这次趁机整治,故意不平,为的是叫他们生出罅隙,松一松这块铁板。这还不算完,他把脸一翻,又换了副推心置腹的面孔,大讲治水何等重要,叫两院另辟吏员合作,成立专部负责治水诸事。他给这个新部门很大权柄,叫两位太卿回去商量下,谁家出个人来掌管。
大饼一扔,两家皆抢。他又埋了个疑心的种子,将来枢密院和经略督事再像这样心无芥蒂抱成一团就难了。
他整治完两院叫人退下,陆德海随即就进来谢恩磕头。容胤见他一脸的灰败嗒然若丧,全然没有过去的精气神,也怕他就此一蹶不振,便难得的宽慰了一句,道:“朝中不是你待的地方,回家乡出力吧。”
陆德海面如土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趴地上连连磕头。
他入了朝才知道干点事情有多难。经略督事里看着风平浪静,趟进去全是坑。他满腔热忱想好好做事,果然就有一大堆事情都堆到手边。样样事关紧要,错一点就是重责。那些轻松又有好处的事情,他一搭手就有人来抢,还笑眯眯的说是分担责任,不劳他费心。他什么都不懂向人请教,人家讲解起来头头是道全是花架子,里头一点实质东西都不让他碰。问得多了,众人就说他愚钝蠢笨。
一开始出去筵宴他还积极参加,可是席间聊的全是风花雪月,分茶斗酒的风流韵事,他心里嫌弃这些纨绔子弟花天酒地,加上囊中羞涩,便婉辞不去。后来发现身边人人熟络,全是酒席上结交才明白,这喝酒风流只是面子,真正的里子在人情上。
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在经略督事里孤立无援,一出了事全往他身上栽,叫他有嘴也说不清。
上一次他在御书房里面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壮志凌云,短短几个月时光再拜见,却已是办事不力,遣返原籍。他一向得意,觉得自己颇得圣眷,戴罪面圣还心存侥幸,想着能有一番陈情。哪曾想圣上雷霆大发,直接就褫夺了官位,连两位太卿都严加训诫。他两股战战,听着圣上终于有了一句温言,登时满腹的心酸,一个头磕下去,泣声道:“陛下!臣冤枉!”
容胤见他还想不明白,就点拨了一句,冷冷道:“不冤枉。一钧之器,不可容江海。你若藏大贤能,就必有匡辅之时。下去吧。”
他字字如刀刮骨,说得陆德海自惭形秽,灰溜溜如丧家之犬。听得圣上令退,就磕了个头 ,躬身退了出去。这是圣旨褫夺官职,须得立办,一出御书房他就被脱了官袍,只着一身素色里衣出宫。若这样狼狈离开,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热闹,亏得有位三等参政是旧识,帮他叫了顶小轿遮掩,悄无声息的回了府。
他的府邸很是气派,当时新入朝为了拿出场面来,家丁仆役请了无数,里头家当都是成套新打的。如今仓促间只得请了中人来贱价处理,几日内就卖了个干净。等最后一笔房契一交,他走在空荡荡的宅院里,突然有了一丝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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