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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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民们送些土产到家里给他吃,已是常事。陆德海便站在窗边,顶着夜雨,把那一捧樱桃慢慢吃掉了。
算了吧。他认命。
伴君如伴虎,他在皇城辗转奋斗,使出了浑身解数,圣上雷霆之怒打下来,不是照样褫夺了半生心血?最后只给了句刻薄评价,说他一钧之器,不可容江海。
不看他艰难,不看他成绩,不给他时间,不给他机会。圣上严峻寡恩,自己没那么大本事,何必还要往水深火热的地方凑?
不如留在陌陵。如今他广得尊崇,连守备都敬让三分。在这里好好耕耘,也算一份事业。
只是意难平。
不甘心。
恨自己空有抱负凌云,却虚飘飘没处借力。
他叹了口气,正打算关窗,却突然愣住了。
雨帘中,他见到远处有一点亮光,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这个方向奔来。蓬门小户,也没什么像样遮蔽,站在窗边一瞅,真真切切,一人一马在道上狂奔。
突然间一道霹雳,割裂了黑沉沉的夜空。神光陡炸,那道身影逆光疾奔,是一身长途跋涉的装扮。他把兜帽扣在头顶,雨水浇落,便在他周身飞溅,晕出一层雾蒙蒙的水光。他胯下骏马高大雄伟,肌肉紧绷,跑出了一身的汗,在冰冷雨水中腾腾冒着热气。
陆德海怔住了。
这样的人,这样的马,他是认得的。
这是天子御前影卫。九邦的护火人。
他怔怔的看着,直到那位影卫翻身下马,进了大门口才明白过来,慌忙出迎。大雨中那位御前影卫连屋都没进,站在廊下,从怀里拿出了个黑色的木盒,双手捧着交给他,歉声道:“一直忙于打点疏通,送晚勿怪。”
陆德海连忙跪地,接过了盒子。他心慌意乱,不知道现在这样的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奉秘旨。等御前影卫一走,他立即就开了盒子。
帝王秘旨,素来是一道卷轴。廊下灯火昏暗,他一眼看过去,却见是个空盒子,登时慌了,把那盒子一翻,只听得“当啷”一声清脆声响,有东西掉在地上。他连忙拣起来,凑到灯火下去看。
是张一品引劵。
陆德海呆住了。一时间惶然无地,仿佛被当头重击。他捧着冰凉的小玉牌,脑袋里一片空白,觉得自己好像在梦中。
突然又是一道闪电,照得四下里通透光明。接着一声巨雷团团滚过,响彻天地。
大雨滂沱。他心中巨震,想起圣上和他说过的话。
“一钧之器,不可容江海。你若藏大贤能,就必有匡辅之时。”
那声音庄严伟岸,在心头一遍遍回响。陆德海猛地醒悟,霎时间仿佛被抽掉了浑身的力气,缓缓瘫软在地上。他像个突然得了庇护的小孩子,在廊下蜷缩成一团,哆嗦着,紧紧攥住玉牌送到唇边,疯了似的咬。
“你若藏大贤能,就必有匡辅之时。”
圣上真正要和他说的话,原来在这里。
他却只记住了前半句,并日日为此黯然神伤。
天子危坐深宫,政事何等繁忙,纵是手眼通天,又怎有余暇,顾他一只蝼蚁?那句话,他只当说过而已,心中是不信的。
天道朗朗,怎么就没信!
陆德海双手颤抖,把那枚冰凉的玉牌紧紧按在胸口,突然想起了刚才那位御前影卫说过的话。
“一直忙于打点疏通,送晚勿怪。”
是了。就奇怪为什么这么顺。从察举报上去开始,对别人,每一步都是坎。在他却顺顺当当,一点波折都没有。
从考科举进了金銮殿,他就顺。极顺。
一授官,就赐御书房行走,有了接触政事的机会。刚当了参政没两天,家乡发水,他顺理成章就得了外派。差事不好做,圣上就送兵权在手。仅办了一点点像样的事,立刻就有了晋升的阶梯。经略督事和枢密院起了争夺,互相检举揭发牵连无数,他偏偏就在苗头刚现的时候被远远遣放。如今政局稳定,治水刚有了一点点功劳,入朝的路子重新又铺在了眼前。
他以为是自己有大才干,不曾想圣上一路护持。
见他困难,就拉一把。见他骄傲,就当头敲打。见他力有不逮,难以支应,就下放故乡,给时间让他重新蓄力。何等慈厚,何等体察。他见圣上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就不信远在陌陵的自己再有圣眷照拂。
天子大德,抚育万民,如日月当空,何处不受其惠?他怎么就没信!
陆德海失魂落魄,朝着皇城的方向,慢慢走进大雨中。
大雨如鞭,狠狠抽打他的身体,荡尽世间污浊,带来一阵火辣辣,令人震栗的痛快。他越走越快,在那大路上纵情奔跑,雨水劈头盖脸的浇,浇得他睁不开眼,难以呼吸。他往皇城的方向跑,愿意就这样奋不顾身,全力奔赴。他一直跑到了江边,那江涛浩荡,潮声如山。大雨中他张开双臂,仰望夜空,看见雷霆又起,满天俱裂。他想起自己拿了兵权在手,一呼百应拯救万民的得意时光,也想起了自己被褫夺官位,狼狈出宫的那一天。他声嘶力竭,大喊了一声“陛下”,就跪倒在雨中嚎啕大哭。
果然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第19章 决心
嘉统十九年秋,陆德海以察举一品的身份,重新入朝为官。
他再走老路,回了皇城。银印青绶,重登金銮。那一日入仕朝臣在崇极殿觐圣谢恩,他跟着众人大礼参拜,见着了天子高坐明堂,威仪垂范不可直视。他浑浑噩噩的由着司礼官摆布,三跪九叩,躬身而退。宫里本来都是走熟了的,这次重回,却觉得光彩耀眼,处处锦绣。天子恩赐新臣走御道出宫,沿途无数人逢迎问候。他头昏眼花,什么都看不清楚,一抹脸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察举过后,便是科举。然后是御前影卫退宫,世家子弟依照品级,依次入仕。
容胤借着这次机会,不动声色的提拔了十几位寒门子弟入朝,根据他们个人的能力背景,给安排了合适的位置。他亲政时日尚短,撒播的种子还需荫庇,便广施恩典,给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高官厚禄,烘捧得热热闹闹,展示出一副帝王倚重世家的模样,借以转移众人视线。这一年他支应得很是狼狈,主要是朝廷出巨资治河,又高价在周氏那里收丝,搞得银钱不堪支用。军费不敢短缺,陈氏的八十万大军也得抚恤,漓江沿岸春种,灾粮还得继续划拨,事事急迫,个个嗷嗷待哺,伸手要钱。银流来一笔就走一笔,七个茶碗五个盖,盖来盖去总有地方合不拢。偏偏这时候尚书台左丞刘盈告病,接替的新人事事不敢做主,决策下去了,怎么实施还得来问他,熬得他油尽灯枯。
人家说圣明天子垂拱而治,可是他若敢垂拱,底下那些世家大族就敢来分权,稍有松懈就被架空,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就废了。他的主要势力在军中,朝里孤掌难鸣,眼下只有勉力支撑,撑到他的帮手扎稳根基的时候。好在最艰苦的一年已经过去,秋后缴税,莞濂湘三邦商税翻了番,已经显出兴旺的迹象。荆陵聚集了数万丁夫,他又刻意多给两成工钱,银财聚集,商人们便闻风而动,沿漓江做起了红火生意。他许以厚利从周氏那里收丝,商人固然获利,周氏郡望的百姓也动了心思,已经开始栽桑育蚕。两年桑三年茶,到了明年这个时候,骊原莞州一起出丝,市价就能降下不少。他粗粗算过,只要朝廷持续出资养上五年,漓江就可以整条盘活。这期间有再大困难也得坚持住。
要说困难,最大的难题就是这五年间云氏是否配合。
眼下水路畅通,莞州的丝茶大量往下游倾泻,果然冲击了沅江云氏的丝业。国库银钱吃紧,先前说定朝廷出银料理沅江,现在恐怕要云氏协理大半。虽然海港已开,可海上商路尚未成型,前期倒要云氏自己往里面垫补。有求于人就得弯腰,他放低了姿态,婉言请云白临留尚书台再待几年。云白临满口答应,隔几天便来请旨,说云氏二女已到皇城,想入宫向太后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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