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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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不尤安慰道:“择端,以你的眼力和记性,只需看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张择端仍不敢看,微颤着声音,指着手中草图中央道:“我已经看了一眼了,是船顶上拔掉船桅插销的这个船工——”

草图上,船顶篷桅杆脚下,一个短衫细腿的背影,正在扯桅杆上的绳子。

“但图上这人背对着的……”

“昨天他跳上船顶的时候我看见了,拔开插销后,他脸也朝我这边转了一次,高颧骨,塌鼻梁,小扁鼻头,唇上有两撇细胡须——”

赵不尤看那尸体面部,果然如张择端所述:“好,我们再来看第二个。”

万福又去揭开第二具尸首头顶的席子,张择端仍只匆忙看了一眼,便立即躲开脸,指着图上船头撑篙的高个男子:“是这个。”

这个男子脸部画得很清晰,八字眉,钩鼻头,嘴下撇,长下巴,果然极似地上那具尸身面容。

就这样,张择端继续一一辨认,到后来也渐渐不再害怕。除了郎繁之外,二十四具尸体中,他能完全断定的有十五人,略有些犹疑的四人,剩下五人中,有两个当时只看到侧脸,不敢确认,其余三人则全无记忆。

总体而言,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昨天梅船上的人,除四五个外,和张择端草图也大致能一一对应。

“幸亏来了一趟,这样船上人的面目便全都能画得真切了。”张择端走出舱室,擦掉满头汗水,苍老过年龄的面上竟露出淳真喜色。

赵不尤笑了笑,这画痴除了画之外,再不关心其他,刚才见到死尸还怕得发抖,这会已全然忘记,又回到他的画上去了。去年请他到家中吃饭,堂弟赵不弃正巧也在,那家伙生性促狭,偷偷在张择端汤碗里多加了一把盐,张择端一口喝尽,用袖子揩抹着嘴,浑然不觉咸。

“择端,那船消失后,一个道士顺流漂下来,那时你在哪里?”

“还在虹桥上。”

“你可发觉什么异样了吗?”

“我要画的是船遇险那一刻,忙着记桥上众人的脸,只恍了几眼,没仔细看。”

“你一眼,抵别人十眼百眼,那道士身后立着两个小道童。你可看见?”

“嗯。对了,其中略高一点那个道童,是图上船顶这个,不过换了衣服——”

“果然——”赵不尤看着草图中央,一个妇人牵着个孩子,站在船顶,挥手呼叫。他听万福讲述当时情景,道士身后立着两个小道童。道童和道士一样,不可能凭空出来,自然是梅船上原先就有,船顶那孩子应该就是道童之一,另一个孩子当时恐怕藏在船舱内。现在这猜测从张择端口中得到了印证。

只是——船遇险,妇人带着个孩童到船顶去做什么?何况那险情其实并不危急,最多只是桅杆撞上桥栏,或船头被水冲得调转。照理而言,孩童留在舱中反倒安全……赵不尤停住思绪,又问道:“那个白衣道士你自然也看了一两眼?”

张择端犹豫了片刻,才道:“那是林灵素。”

“林灵素?”旁边顾震和万福一起叫起来,“那个玉真教主林灵素?他不是死了?”

赵不尤听了也很惊诧。

当今天子崇信道教,六七年前,遍天下寻访方士,读了道士林灵素所作《神霄谣》,见满纸神仙妙语,大喜召见。林灵素进言:“天有九霄,神霄最高。神霄玉清王,号称长生大帝君,正是陛下,今下降于世,执掌人间。”天子闻言,更是欢喜。命道箓院上章,自封为教主道君皇帝。

林灵素由此备受尊崇,势压王侯公卿,收纳弟子将近两万人,美衣玉食,煊赫无比。天子称之为“金门羽客”“聪明神仙”,亲笔赐名“玉真教主神霄凝神殿侍宸”。

然而,两年前,京城遭大水,林灵素自称精通五雷法,能兴云呼雨,役使万灵。天子命林灵素到城头驱水,法术失灵,洪水照旧,城下防洪的役夫们恼愤起来,纷纷手执棍棒追打。天子失望,放林灵素归山。

去年,林灵素亡故,葬于永嘉。

张择端慢慢道:“我也知道林灵素已经死了一年。不过昨天我一眼看过去,就认出是他。尤其那双手。他的手指比常人的要长很多,指甲也留得长,有三寸多。手掌张开时,五指分得很开,并往后绷,两根拇指绷得最厉害,倒弯弓一样。”

顾震问道:“这么说他没死?”

赵不尤相信张择端的眼力:“是假死。他失宠之后,想借这场‘仙船天书’翻身。不过,仅凭他,恐怕做不出这般大阵仗。”

顾震又道:“有人偏偏篡改了天书,林骗子这次讨不到肉吃,反倒惹身骚。这案子越来越乱了。”

第六章 义在剑

学者须敬守此心,不可急迫,当栽培深厚,涵泳于其间,然后可以自得。——程颐赵不尤送走张择端,回到船上。

万福说:“郎繁的死因,仵作也检验过了,胸口中了一剑,当即死亡。凶器在郎繁身下——”

他从舱角柜中取出两样东西,都用布包裹着,一个细长,一个长方。赵不尤先拿过细长布卷,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柄短剑,套着剑鞘。短剑不到一尺长,掣出来一看,剑刃前半截沾满血迹,已经干了。剑口镌着两个字:“义在”。

赵不尤认得,这是郎繁的义在剑,剑名取自孟子:“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郎繁习武,却不屑于任侠者有言必行、有行必果的江湖小义,更向往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儒者大义。

赵不尤又接过第二个布包,里面是两部书,一部《孟子》,一部《六韬》,仁义之道与兵书战策,正是郎繁胸中两大志愿。

他亡于“义在”之剑,不知道是为了何等之义?是否遂了他生平所怀之义?或者,只是偶遇暴徒,却不忍伤人,反倒被夺了这剑,送了自己性命?

赵不尤心中又涌起悲意,默默不语,他知道这两样东西还得作证物,便交还给万福收好:“都是在郎繁身子下面找到的?”

“是,他的后背还沾了剑上的血迹。另外,他的右手背上的确是成人咬伤的齿印。”

那齿印难道是凶手所咬?若真是,那凶手恐怕不会武艺,为了夺下郎繁手中的短剑,才会使出这等蛮夯手段。但他若不会武艺,又怎么杀得了郎繁?难道是误杀?看来凶手杀害郎繁之后,先将剑丢进暗舱,然后才将他的尸身也藏了进去。

凶手会是谁?这二十四具死尸中的一个?那个装神弄鬼而后逃遁的道士林灵素?还是唯一活下来的谷二十七?或者另有他人,趁乱逃走了?

他又问:“那个谷二十七是否又审问过?”

顾震道:“我已将他押到开封府,交给了推官。不过,昨晚我们已经再三问过,估计再问不出其他新东西。我已经派人去城里四处查访那道士下落,可恨昨天偏偏是清明,出城进城的人太多,百万人中找一个道士,难。不过,眼下知道他是林灵素,或者会有些线索。”

赵不尤沉声道:“这日子是特地选的。谋划之人,本就是要趁人多,动静才大;清明,装神弄鬼正应景,又合‘天地清明,道君神圣’中的‘清明’二字;昨天郊外到处烧纸钱,也好烧木筏,毁踪迹。”

“除了道士,那个在银帛上添字捣乱的人,更加可疑。毒杀了这些人的,应该是他。”

“眼下还不能下断言。不过从仙船天书、伪造祥瑞,变作杀人灭迹、留下反语。那只梅船上,看来藏了不少隐秘。”

“这新客船的船主恐怕就是那捣乱之人,可惜目前根本找不到这船的来历,更不知道船主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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