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得(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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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急忙冲了过去, 将小皇帝扶了起来。

朱儆只觉着眼前天晕地旋, 心中有个声音狂怒地在大叫大喊, 像是至极至深的绝望, 又像是垂死挣扎的否认。

他想藏起来, 避开这个声音, 但这声音却是从他心底发出, 而就算偌大皇城,豁达天下,却终究没有他能安稳藏身的地方。

像是铺天盖地的夜影迅速笼罩了朱儆, 被那股排山倒海似的巨力挤压,三魂七魄,五脏六腑, 四肢百骸几乎都难以承受, 要随之而化成碎片。

在陈冲的声声呼唤之中,朱儆抬起头, 看见了前方静默而立的范垣。

范垣的脸色仍然是那样沉静, 跟朱儆此刻的魂飞魄散四分五裂, 天壤之别。

刹那间, 前尘旧事冲上了朱儆的心头, 就像是落水将溺亡的人发现了一个站在岸上的人,偏那人近在咫尺。

他所做的就是一把抓住。

小皇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对。”

第一个字说出来后, 接下来的好像就容易许多了,“你胡说, 朕、朕……什么也不记得!”

他仓促, 慌张,而不由分说地否认着一切,但这还不够。

“是、是你!”不知为什么,口中自动就跳出这两个字。

朱儆愣了愣,却身不由己似的,继续说道,“一切都是你做的!对,是你!”

少年的声音有些尖利,在空荡荡的大殿内响动。

范垣的反应仍是那么“习以为常”,就像是被皇帝指控的不是自己,就像是他不知道这指控背后的后果。

但事实上,却没有人比范垣更加清楚,此刻他的这份淡定自若,正是因为已经早就知道了,当往事终于揭穿,小皇帝的反应会是什么样的。

他本来可以继续保守这个秘密,他也知道此刻选择告诉朱儆,仍是极大的冒险之举。

就像是当初在演武场上教小皇帝射箭,却不慎射伤了士兵。

就像是那次他微服私访,却遇到了刺客行刺。

前车之鉴,他也怕自己操之过急,拔苗助长,从而适得其反。

但已经不想再继续沉默下去了。

自从陈琉璃被误杀的那夜开始,他牢记琉璃的遗言嘱托,同时也是为了家国天下的前景着想,所以,强行按捺心中的悲愤,惊怒跟恼火,尽心竭力地教导着她最爱的这个孩子,侍奉这位一国之主。

后来,面对琉璃的质问,他从最初的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到一次次的违心不答,这一切,无非是他知道,对于琉璃而言,她毕生至为珍爱的只怕就是这个孩子,假如得知是朱儆亲手害死了自己,叫她情何以堪,如何接受?

所以宁肯让琉璃恨着自己,也不愿意让她知道,害死了她的,正是她视若珍宝的朱儆。

但是他毕竟低估了郑氏。

***

当年范垣也不是没怀疑过郑氏的,只是那会儿杜三将所有罪责兜揽了过去,并痛斥范垣图谋不轨,说是奉了先帝的密令,倘若皇太后跟范垣有任何不轨,便即刻行密令让太后殉葬以全名节。

先帝深知范垣跟琉璃之间的瓜葛,也不是没疑心过,所以那时候范垣才刻意跟琉璃保持距离,表面上只冷冷淡淡的。

如果说先帝临去留下了这道密旨,倒也不是不能够的,所以范垣才信了,到此为止。

郑氏才也因此成了漏网之鱼。

上回御膳房所赐的糕点上的毒,跟先前害死琉璃的那种不是一样的,更何况很快严雪自己承认了,所以范垣并没有仔细往郑氏身上想。

直到郑氏最后摆了这一道,实在够狠。

郑氏服用的是跟琉璃一样的毒,这样一来,自然会引发御医的注意,也会引发朱儆的疑心。

而且一个是皇太后,一个是废后,且两人死的时候范垣都在跟前,所以说范垣简直像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另外,之前琉璃身故,范垣因为顾及朱儆年纪小,这样小小年纪的孩子若是知道自己亲手害死了母亲,只怕一辈子都要毁了。

又加上琉璃的遗愿,所以范垣只严命所有人都噤声不语,更加大肆清洗宫中可疑人等,对外只粉饰太平说皇太后只是急病罢了。

这样乃是为了保护朱儆。

但是现在给郑氏夫人如此一招,反而成了他做贼心虚似的。

当然,郑氏也知道,自己这样一招是破釜沉舟,范垣自然会知道所有事情都是她暗中所为。

如果范垣想要洗脱罪名,大可向皇帝坦诚一切,说明真相。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势必要提起往年之事,也势必会让朱儆知道他亲手害死了他的母后之事,而皇帝知道真相后是何反应……无人能够预知。

所以郑氏自戕,便把范垣推倒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不管范垣做出如何选择,都注定了无法了局。

现下,范垣仍似在风口浪尖上。

朱儆无法接受自己所知道的真相,反指责范垣。

范垣望着惊怒交加的小皇帝,终于说道:“从皇上小的时候,我以少傅身份,从来对皇上十分严格。”

他的声音一如往日般沉缓平静,就像是先前给朱儆上课上后一样。

朱儆拧眉望着他。

范垣道:“我对您说过多少次,皇上的一言一行都该留意,因为,看似很平常的一句话,一件事,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甚至害死千千万万人。”

朱儆心头一震:从小到大,范垣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

比如那次他纵容小狗圆儿的时候,比如在演武场的时候,比如……

当时他只觉着范垣小题大做,哓哓不饶人,十分啰嗦古板。

但是,此刻听他突然提起这句,却让朱儆不寒而栗。

原来……范垣早就告诉了他,正因为他的不经意的言行动作,曾经害死了他最珍爱的人?!

范垣望着朱儆的双眼:“那时候皇上还小,未必懂得。”

他继续说:“但是现在,皇上已经长大了。”

范垣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似感喟又似欣慰的淡笑:“皇上长大了,也该有自己的判断,我本来想继续隐瞒此事,但……我相信皇上,终究会知道该怎么做。”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对朱儆而言,却潜伏着无法比拟的残忍。

朱儆推开陈冲。

他自己摇摇晃晃地重新落座,眼睛看着对面的范垣。

殿内的空气都好像凝滞了。

然后朱儆抬手一挥,示意将范垣带下去。

陈冲的心一跳,迟疑着问:“皇上……”

朱儆垂下眼皮,声音沉沉的,有些微冷:“带走。”

***

这一夜,范府之中,琉璃也一夜无眠。

明澈也跟着她一块儿睡,小孩子虽不会说话,却仿佛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不停地含混不清地叫,往门口张望。

似乎在疑惑,为什么父亲并没有回来。

温姨妈在琉璃回来后,忙着家去看过了沛儒,便又回来陪着琉璃。琉璃本想叫她不用来,毕竟家中也还有个小孩子,奈何温姨妈总是不能放心,只说家里头还有养谦守着,因此到底仍是来了。

次日一早,有侍从回来报说,因为在早朝的时候,有两位朝臣替范垣说话,一个给当场拉了出去廷杖二十,打的气短神噎,另一个则给革了职。

隐隐地还听说,满朝哗然惊动,但小皇帝不听众人所言便喝令退朝。

温姨妈慌了神,琉璃因想着昨夜范垣的叮嘱,却反而沉得住气,竟反过来劝慰母亲。

草草地吃了午饭,外间来报说李氏忽然带了沛儒到了。

温姨妈正在跟琉璃说起养谦怎么还没回来,见李氏来了,忙出来接着。

谁知李诗遥的脸色竟是铁青,彼此照面后,也不行礼,也不招呼,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道:“您老人家只管在这里躲着,也不回家看看,都天下大乱了。”

温姨妈听是这样,忙问:“出什么事了?”

李诗遥哭道:“可不正是出事了?先前你儿子进宫去了,昨儿我早叮嘱过他一定要谨言慎行,千万别多嘴多舌的,如今倒好,人至今没回来了,我家里人打听说,是他在里头回复皇上的时候说错了话,惹得皇上很不高兴……现在还不知怎么样呢。”

温姨妈闻听,几乎又昏厥过去,琉璃忙扶着她。

此刻沛儒因见母亲哭了,就也跟着哇哇哭叫起来,琉璃忙叫奶娘过去抱来。

李诗遥撒了手,索性又坐在椅子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我听了这个消息,竟不知怎么办好,家里也没有一个能商量的人,可就在这时候,又有混账东西上门惹事了。”

琉璃正在劝解母亲,听了这话忙问:“是什么人?”

李诗遥道:“先前你们温家的人上门打秋风,那时候你们都冷冷的对人家,人家就忍气吞声的,现在听说你们出了事,他们自然是幸灾乐祸起来,又欺负我一个女流之辈在家里,就什么难听的话都冲着我来了,可怜没一个给我撑腰的,我受了委屈,向谁说去?”

温姨妈坐在椅子上,气的只是发抖:“什么?竟有这种事。你没叫门上打他们出去?”

李诗遥哭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难道要我出头露面地跟那些混账男人吵?您老人家说现在怎么样吧,你儿子还不知怎么样,家里又进了贼一般……这日子可怎么过。”

琉璃见她只管诉苦,不禁安抚道:“现下是非常时候,嫂子不要着急,就算有一万件事也都慢慢料理,家里我会派人去看看,如果有人闹事,自然不会姑息,哥哥那边,我也会派人去探听,皇上圣明,决不至于迁怒到哥哥身上。”

李诗遥道:“妹妹,你好大的口气,现在你还能管得了我们家的事吗?”

琉璃道:“这是怎么说,嫂子受了委屈,我自然得管。”

李诗遥道:“可知这份委屈,却也是跟着你们受的。”说到这里,便又抽噎说道:“我们先前跟着你们有什么好的,待出了事,却把大家都拉下水了。”

琉璃气滞。温姨妈本也气得不成,听了这话,却道:“诗遥,你在胡说什么!”

李诗遥拭泪道:“我知道您老人家护着女儿,所以就不管我们孤儿寡母的了。如今我只抱怨一句话也都不成?”

温姨妈浑身哆嗦,指着道:“你还不闭嘴,你怎么孤儿寡母了,谦儿好好的,还没有死呢!你平日里跟谦儿争执,何等的要强,怎么家里现在遇到事,有人欺上门,你反而什么都不能了?反倒跑到这里来欺负你妹妹?”

李诗遥愣了愣,不耐烦地说道:“您老人家说话讲讲理,你反而抱怨我的不对?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会连累的我们家里现在这样愁云惨雾,活不出来似的?”

温姨妈听她口口声声地指责琉璃,忍不住道:“这是我亲生的女儿,是谦儿亲生妹子,是你的小姑子,大家亲戚一体,谁家有事自然相帮相扶,以你的意思,谁家若有事就要割舍了亲戚骨肉关系不成?你以为你一辈子就不会遇到事了?事到如今,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是怕沾惹祸事,你是后悔嫁到温家了!”

琉璃因给李诗遥数落,也觉匪夷所思,听温姨妈动怒,忙道:“母亲,这会儿何必再生闲气。”

李诗遥给温姨妈骂了一顿,又羞又气,又不禁想起上次想给养谦谋官,琉璃辖制她的那些话,一时气的哼道:“我自然是后悔了。我好歹也给温家添了香火,却动辄还给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压制着,夫婿是个没心的,自己不肯上进,反而为了别人把自己栽进去,如今这家里竟也没了我的容身之地,您老人家想成心赶我走,就直说!”

温姨妈脸色发白,说不上来,正在此刻,外头传来养谦的声音道:“好,你就走,我答应了!你走了就别再回来。”

大家都愕然回头,却见养谦正从门口走了进来,看着李诗遥道:“我也知道,你早就起了二心了,早跟我们不是一路人,既然如此又何必勉强,要和离还是休书,你自己选就是了。我没有二话。”

李诗遥见养谦突然出现,又如此果决,一时惊怔了,无法回嘴。

琉璃叫道:“哥哥!”

养谦制止了她:“你不用说,可知我不是赌气。”

李诗遥总算反应过来,顿足道:“好,我也受够了!”

她回过身,要去抱沛儒,养谦上前拦住:“你要走就走,沛儒是姓温的!”

李诗遥道:“你跟我叫嚷什么?我是为了沛儒好才要带他走,跟着你,若也被此事连累了,你是要害死他不成?”

养谦冷笑起来:“沛儒虽小,但也是温家的人,温家没有贪生怕死的软骨头!”

李诗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温养谦,你也太绝情了!”

养谦道:“是我绝情,还是你根本无义?”

李诗遥咬牙,终于道:“好,这是你说的。”说完后转身往外走,琉璃忙道:“嫂子!”还要去拉住他,却给养谦拦住。

李诗遥脚步顿了顿,终于出门去了。

剩下琉璃道:“哥哥,你这是干什么?!为了四爷跟我,弄得你们夫妻反目,这算什么?沛儒还小,你也该为他着想才是!”

养谦目睹李诗遥去了,才对琉璃说道:“我正是为了沛儒着想才这样。这会儿正是风雨飘摇大家该齐心协力的时候,但你看看她,一味的只为了自个儿着想,不知同舟共济,只想不沾湿自己的脚……如此自私狭隘,无情无义,能教导出什么好孩子来?倒不如趁早离了!”

温姨妈本来也很不肯,可听了养谦这两句,默默想了会儿,便叹息了声:“罢了,罢了,这也是冤孽。”

虽然养谦的话有几分道理,但琉璃心中却很是不安,毕竟是为了他们的事……突然琉璃想起来,忙问道:“怎么传说哥哥在宫里给皇上斥责了呢,到底是怎么样?”

当着温姨妈的面,养谦道:“没什么,只不过我应答了几句,皇上不太喜欢,幸而郑侍郎在旁边,帮我开脱了几句,毕竟无事,可……四爷……”

琉璃见他敛了眉头,反而说道:“哥哥别忙,也不用再替四爷奔走,这件事他自己会处置。”

养谦诧异:“四爷自己会?可是今天早上……”

养谦本想说早朝的事,从小皇帝的反应看来,这次范垣只怕不能善了,可话到嘴边,又不想让琉璃跟母亲过分忧心,便打住了。

琉璃道:“我也听说了,只是四爷什么惊险的事没经历过,我相信他能料理妥当。”

养谦见她镇定淡然,心里的忧急才宽了几分,他从宫中往回走的时候,担心的就是如何跟琉璃交代,生怕妹子太过忧惊,如今见琉璃这般沉稳,便点点头。

先前养谦进宫侍读,小皇帝却无心念书,只顾怔怔地出神。养谦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却不便多话。

直到朱儆主动说道:“温爱卿,朕听说先前你不同意把纯儿嫁给范垣,是为什么?”

养谦愣了愣,然后道:“臣、臣那时候是听说些流言蜚语,所以才有些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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