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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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陆】

一直到出了宫门,英嘉央才停下脚步,在夜色中回头看了一眼沈毓章。

男人意态平和沉稳,丝毫看不出他不久前才在大殿之上持兵相逼,迫皇帝于惶惑无奈之下出制手诏,以他代掌兵部事。在拿到这封诏令后,他更是得寸进尺,要求皇帝一并出具大禅诏书,明言将传帝位于昭庆公主之独子。

这两道内降御札,此刻已被送往宰阁中书,最迟明晨便将公之于臣众。

皇帝生性仁懦难改,虽因刺客一事而心疑英嘉央与云麟军勾结弑君,对传位之前约多有摇摆之意,但被沈毓章如此强势一逼,皇帝畏于其勇魄,先前那点动摇立刻被震得稀碎,急情之下计无从出,只能顺应于他。

成王多年来在人前立的是公明的名声,在皇帝跟前两袖始终不沾一尘,如今谋位,更是要图一个“名正”。此前半朝臣工推举他即大位,闹得是沸沸扬扬,却始终不闻他表露愿即位之意图。纵于暗下里施展诸多见不得光的手段,将局面搅得纷乱如麻,也不见他真的亲自动手公然要挟皇帝。

可沈毓章却不计将臣忠名,不计阖族前程,以一颗孤胆与一柄铁剑,强硬且无畏地将这乱局狠狠劈开。

……

英嘉央无意识地抬手,抚过自己微微有些发红的颈侧。

他出手看似迅狠,然而力道拿捏得极好,那般锋利的冷刃,竟至最后都未真伤她分毫。

挂着公主府灯笼的车驾就候在不远处。

她料他是骑马而来,于是对他告别道:“沈将军。天色已晚,我先回府了。”

沈毓章没说话,却一路跟着她走到车驾旁,看着公主府的侍婢将她扶上车,然后,就定定地站在车驾前不动了。

他这么挡着路,驾车的小厮不敢造次,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侍婢将帘子打起来,英嘉央于车中凝眉望向他。

片刻后,她垂下目光,对婢子吩咐道:“去请沈将军上车来。”

……

马车缓缓前行,街光一忽明一忽暗地透进车内。

车内宽敞,两人坐着,中间尚隔了不少的空。

沈毓章微闭双眼,拧着眉头抬手,用力按了按跳痛的额角。

英嘉央无声地坐着。

如此沉默地行过四五条街。

她开口说:“公主府虽在城西,路途稍远,但这毕竟是在京中,你又何必担心我之安危,特意来送这一趟。”

他睁开眼,目中有些疲意,“如今之成王,除了弑君之外,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他未松眉头,又说:“陛下今日一醒来便传你入见,更是失策。成王深知卓少炎与云麟军不可能允让陛下传位于他,但却不知陛下究竟做了什么打算。他以一场刺杀搅乱内宮外朝,看陛下遽慌之下,责譬谁人,便可知其本欲传位于谁人。我料此刻,成王必定以为陛下欲传大位与你。”

英嘉央的指尖微微一麻。

沈毓章看她一眼,“成王本想借刺杀一事让陛下犹疑不决,以拖延时间。待宗室各王、侯于封地知悉京中事之后,不免会有想要上京勤王、以谋大位之人,到时局面便会乱上加乱。而局面越乱,则对云麟军越不利。如今若要稳定大局,必得逼有司速速行陛下禅位、新帝登基之二典。”

话到此处,正遇路面不平,马车重重颠簸了两下。

沈毓章的后背撞上车板。

他眉间一紧,额角冒出一层细汗。

他这稍显异状的模样被英嘉央看见。她挪过手边的莲灯,不声不响地朝他那边照了照。

不甚明亮的光线下,他衣袍的背侧隐约有深暗的赤色现出,这是她此前在殿上并未察觉到的。

沈毓章正坐着,不妨她探手过来,在他背上轻拂而过。

他转过头,就见她凝神仔细查看指尖血迹,遂知瞒她不过,便又无声将头转回。

“怎么受的伤?”她问。

他答说:“沈府家罚。”

……

昨夜入京,他归府后先至双亲处告罪。

当初他离京一走便是六年不归。年初卓少疆坐通敌死罪,他自集州大营发书京中沈府双亲处,斥贬朝廷、明论己志,而后没过多久便奉兵部调令北上金峡关,此后再未与府中主动联系过。

北边后来所发生的事情,一件更比一件震悚沈府。沈氏阖族被朝中弹劾近三个月,父亲与叔伯辈早已告罪归府、不视朝事,数月来向皇帝请罪的札子摞起来几乎与案同高。

他与云麟军共谋废帝一事本就已将阖府连累,父亲积攒了数月的怒火无处可发。而今他终于归府,却在面谒双亲时又将她生子而自己多年不知一事冷静陈说出口。

父亲闻之雷霆大怒,天明之后便叫他到祠堂先跪满四个时辰,然后在里面亲手将他狠狠杖责了一顿。到最后父亲打到手臂发抖,怒意却丝毫未减,冲他说了句极重的气话:“若非你眼下所谋之事连系着沈氏一族之生死,我必定要将你这逆子亲手打死,以告罪于沈氏祖上。”

他跪在沈氏先祖的灵牌前,回父亲道:“父亲今日若不打死儿子,儿子便做定了这逆臣逆子。”

他接着说:“父亲既知儿子眼下所谋之事连系着一族之生死,便望父亲于朝中助儿子一臂之力。宰阁、御史台、六部、九寺的臣工中,凡有不附成王之忠良之辈,望父亲能费心亲拢之。陛下一旦大禅,还需赖此辈与成王一系抗衡,与云麟军共同拱立新帝即位。父亲须知,这即将要坐上大位的人,亦是父亲的嫡亲血脉。”

父亲被他气得脸色苍白,手中沾血的木杖掉在地上,嘴唇抖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他最后又说:“至于央央,儿子是一定会娶回来的。”

……

但沈毓章仅以四字简单回答了她。

英嘉央不见他多解释,又问:“伤口怎不妥善处理?”被打成这样,衣袍里外都染透了血,分明是没有好好包扎上药。

沈毓章沉默了一会儿,说:“赶不及。”

她没有继续问下去。

皇帝一醒便传她入见,这消息传到沈府,他岂能容大事有失,必是一刻都多等不了。

大殿之上,他气势强硬,神色镇静,逼着皇帝连出两道手诏,谁又能想得到他是带着这样一身杖伤提剑上殿的。

此刻血透衣袍,却还要先顾她在这乱局之中的安危,执意要将她先送回府。

英嘉央低眼,手上他的血已干涸,指尖皮肤被扯得紧绷。

她只觉心口似也被轻轻一扯,绷得紧了些。

……

马车在公主府前停稳,二人先后下车。

虽有非常短暂的迟疑,英嘉央还是看向他,说:“先进来把药上了,再回沈府。”然后先行步入府中。

沈毓章顿了一下,跟了上去。

公主府中极为阔大,雕甍邃阁,高轩曲径,夜风轻来,有花草香气盈于四周。

她让婢女先去备药,回头就见沈毓章立在原处,脸色沉沉地盯着地上花阶,目中添了些说不明的情绪。

她却一眼就看明白了他的思绪,想了一下,对他说道:“宇泽每日睡得早,眼下应已睡下了。”

沈毓章闻声抬眼,片刻后,说了一个“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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