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愧疚(2 / 2)
他的话语在明媚春日之下说出原是会令人感动至深的可如今在这凄风冷雨,摇光暗影之中说出,却使我不由自王打了-个冷颤。
“怎么可能……?”我低声道,“你做得了那一切的时候,便应该明白……怎么可能?”
他怔怔地停下了脚步,呆呆地望了我,似想要伸直手,抚上我的面颊,却伸到中途,缓缓放下,道:“你不相信我么,阿锦,辰妃娘娘当真不是我杀的啊,我向他们下了命令的,可他们听错了,杀她的人,是浅眉啊……”
我抬眼望他:“有什么区别?流沙月,这有什么区别?”
门外的风雨止歇,屋角飞檐衬着疏云朗月,我听得从檐滴之处流下来的雨声滴嗒,滴嗒,滴嗒……他一笑:“你在等着夏候烨么?他不会来了……”
“你说什么?”我惊问。
“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命好,有些事,并不用多求,就会有人送至他的手上,他如遇险,也有人前赴后继地去救助……阿锦,我没有说谎,他受困不过一日,就有内卫跟上了我们,将他救出……阿锦,他有他的荣华富贵,锦秀山河,你我既已风雨同舟你以为他还会顾及你么?”
他在提醒我,我们已然犯下大错,既使回宫,也会成为中朝上下同声齐指的罪人,那里,再没有我的立身之地。
他向我伸出了手,镶了锦边的浅色织锦袖边隐有血迹染红,几丝湿发贴于面颊之上眼眸却是幽幽暗暗不见光影。
我向后再退一步,坚硬的桌角将我的腰抵得生疼,再也无处可退:“流沙月不如就此做罢?”
“以前,你叫我流大哥的,如今,竟是如此生疏了吗?”他脸上现了苦笑,身形一晃就向我逼了过来,我的手腕给他抓住了,只觉-股大力自腕间传至臂间,只觉身子撞上他的胸前,被他紧紧地困住,我想要挣脱,却终不得,头顶感到了他喷息之气。
冷风迎面,有檐漏处雨滴崩裂跌于脖颈,芯凉连骨,我被他拉到了庭院之中,远处高墙相隔,可看得见青山隐隐,有如墨染。
有刀枪相击之声自微风之中传了过来,可以想象得出那里争斗激烈,和这里形成了鲜明对比。
“阿锦,你噍,除了我,还会有谁记挂着你?他们以为我为的,只是那本册子,那册子,就让端木华去抢夺吧,阿锦,你跟我回西夷,那里是你的家乡,也是我的。”
他的气息缓缓吐在了我的脸上,我这才感觉,刚刚滴落脖颈的水珠,滑落衫领之间,被风一吹,阴冷柔滑,竟如毒蛇吐蕊。
我想要挣脱他的钳制,却终不得,眼看那围墙越来越近,远处青山仿佛一头巨兽要将人缠裹包入。
夜色寂寂,刀声隐隐,咻地,尤如在耳边响起一般,传来了两声叹息,有人轻叹:“阿流,阿锦,你们要去哪里,可别走远了……”
那声音轻切和悦,传进我的耳内,却有如晴空响起霹雳,震得我心神俱散。
只见院子里的倒垂柳下,广袖高髻,裙摺花错,她缓缓地转过头来,手里拿了-个红木镶金的盘子向我们微微而笑。
月光从云层之中探出头来,将清辉撒在她身上,染得她的衫裙铺上一层浅银……就如多年前桂花开时,桂花糕已做好,满院子都是桂花的香味,她笑于树下招手:来,来,来,快来,阿锦,阿流,来吃桂花糕了。
依旧的眉眼,依稀的微笑,仿佛有人将许多年前的梦呈在了我的面前……可那香浸润染的桂花却换成了柳树。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柳树,为鬼树,有聚集阴魂乏效。
那一瞬间,我当真以为是母妃从阴司而来,可我看得清楚,她的眉哏未变,眼神却已然变了……和流沙月一样执着偏执……他不是母妃,是端木华!
流沙月却是心神大震,松开了我,失声而唤:“辰妃娘娘……”
此时,异变突起,‘她’手里的红木盘子忽地揭起,向流沙月直飞过来,盘子下面,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我只觉面前人影一闪,便听到一声闷哼,有刀剑刺入皮内的声音……两人相接即退,端木华钗环倾斜,面包惨白,捂着前胸,望着对方。
而流沙月却是腰间中剑,有鲜血自指锋处渗了出来。
“你……不是辰妃娘娘,是端木华?我早该知道……”流沙月捂胸后退,“为什么?到了如此地步,你始终不放过的是我么?”
他们原是同盟,转瞬却刀剑相向。
我万想不到,他们会阵前倒戈。
端木华扯下脸上的易容面具冷笑:“你以为你配姓端木?配和我同盟?”
流沙月的身份,于我来说,虽然早有端倪,但听端木华亲口说出,却依日使我震惊不已他不是流沙月应是端木月才是!
他自南越逃亡到了西夷,潜伏隐忍,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重回南越?所以,他才舍千万百计从母妃手里拿到铸炼图,更以我的性命要胁母妃?
流沙月道:“你以为我在乎端木那个姓么?如今,那个姓对于我的来说,一文不值,你不是想要那《南本草纪》?”
“你这算是求和?”端木华嘿嘿一笑,“那本东西算得了什么?”
他将脸转向了我,轻声道:“阿锦,跟我走,跟我回南越,这里虽依日是寒风萧萧,可南越却已是草长莺飞,你会喜欢那里的。”
“你凭什么要她跟你走?”
说话之间,流沙月身形陡地向前冲,一掌向端木华击去,端木华没有想到他身受重伤,还这样勇猛,淬不及防之下,竟被他又击中了胸膛,院子里风声陡起,两个人的身影倏忽来去,柳叶被掌风带起,丝般缠绕。
他们在做生死相搏……我听见了皮内切入肌肤的声音,拳头击打在胸膛的声音。
四面的围墙忽地箭簇如寒,箭雨如筛一般射向场内相斗的两人,有人立于墙头大声道:“端木华,流沙月,既入得瓮来,何不束手?”
是君辗玉这里到底也是一个陷阱。
可他们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不顾它人,竟视对方为自己最恨之人,如野兽般地杀戳。
挂有倒齿的铁丝网罩向了两人,四周围的武士扯着铁网两端的长索将他们紧紧地缠绕捆绑,这才使得他们停下了手,却勿自用手里的兵刃向对方刺杀。
“端木华,你这个阄人,纵使能回南越,你又能做得了什么?”流沙月大笑,“当年那贱妃陷害我的母妃,到头来又落得什么下场?我母妃说得不错,她会断子绝孙,老天爷有哏,她当真断子绝孙了!”
端木华身上依日是那衣锦衣华服,听了这话,俊秀的面孔却是扭曲阴沉,冷冷地道:“我早就知道老天爷不会放过我了可你又怎么样?当年母后没有处死你,留了你一条性命,使你逃出南越,来到西夷,果然,祸害便是祸害,忘恩负义,对待自己如已出的恩人也下得去手……阿锦,可惜的是,我没能替你报仇“这两个人,到死也不悔改!”君辗玉叹息道,“他们永远只看得见别人的错处,永远看不清自己身上的。”
我回过头来,却看见她负手而立,站在我的身旁,冷声问道:“烨儿在何处?”
几乎同时,两人大笑,端木华边笑边喘:“君辗玉,我真佩服你,我们既已束手,你还在装模作样,如果没有你的幕后策划,他怎么走得那么顺利?”
流沙月却向我道:“阿锦,你别被她蛊惑了,她想利用你将西夷残兵一网打尽呢,阿锦,我们是西夷人,对他们来说,我们犯下了弑君大罪,我们已是他们眼里的罪人了,下一步,阿锦,她会对付你的!”
我自知道,自古皇室之间争斗,如临深渊,稍有不慎,便会掉进万丈深渊,中朝后宫再也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抬起头来,远处的月光从云层之中倾泻出了几丝微光,皎洁如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我哪里还能有那样的奢求?流大哥,你如还有半分顾念我就告诉我实情。”
我听见君辗玉一声低叹,却没有再说什么。
听见流沙月失望的声音:“阿锦为什么?你已全忘记了西夷?为了弥补我的过错,我已经决定抛却了所有了,我可以为你忘却南越,永不再回去!为什么你却为了他而放弃呢?”
端木华却是嘿嘿冷笑:“流沙月,说得真好听,杜青山上乌金大汗的太子早已成了你的傀儡阿锦跟你回去?会落得什么下场?”
流沙月眼泛红丝,锦袍染污,而端木华却鬟钗散乱,几成疯魔,他们两人现如今的模样,象两头饥饿月余而为面前美味生死相搏的野兽,如疯似狂,看得我暗自心惊。
有卫士上前将他们捆绑押了他们往院后而去。
待他们不见了踪影,君辗玉才回头对我道:“锦儿,你跟我来。”
我原不应该相信她的,可我瞧得清楚,她平和持正的双哏,如一潭清泉,清可见底……他们的话语虽使我产生了动摇但这一刻我却终相信了她。
她将我带到了一间厢房里,和其它厢房没有什么不同,红木雕廊,镂空雕花的檀木八仙桌,玲珑精致的摆件,无一处不奢华,她回头向我一是:“那本南草本纪,想必你已熟练掌握,兑宫的布置,当真巧夺天工,那‘玄镜幻影’,全都是日常里用的材料等也难怪烨儿看不出来。”
我心中一惊,她怎么知道的?我在兑宫布置的机关,她怎么会一清二楚?娘亲给我的那本册子,就是南草本纪吗?她和娘亲原来就相识的吗?我忆起了娘亲说过的只句片言,她说过,她有机会离开西夷,但她没有离开,难道,能带她离开西夷的人就是她么?
她看出了我哏里的疑问,却一笑,点了点头道:“你猜得不错,是我给了她《南草本纪》下册手抄本,幸而流沙月未曾知道这个秘密,他只知道你娘亲有一手极好的铸造工艺,因而如此,才使他起了祸心,他拜延清长公主为师,学得一身邪门功夫,那功夫却是残缺不全,所缺的,就是这《南草本纪》下册了。锦儿想必看得出,下册所记,全是奇巧阵势,间或夹杂了一些武功口诀,你猜得不错,其实他所缺的,就是这些口诀了,想这一次,延清长公主没有参与行动,想必他已然将她甩开为了就是独占这个册子……”
我听她不停地解释速册子之事,全不解释来此目地,不由心急,几乎想催了出口,想问她,夏候烨到底是否如他们所述,早已脱困而出?
可我越急,她反而不急了,反倒在一张红木桌子上坐了下来,拿起桌上了青花瓷杯子,笑道:“你虽为烨儿妃嫔,可从未给哀家奉茶,西夷茶道不多,但哀家也听闻那里的雪山古茶是为一绝,泡茶功夫和中原也大不相同……”
我终忍不住道:“母后皇上他……”
她笑了一笑淡淡地道:“怎么,我这个母后,就不能喝你一杯茶了吗?”
不得已,我只得走了过去,刚走近那八仙桌旁,便听到了隐隐嘈杂吵闹的人声,那声音如此的熟悉,冷厉疯狂……却是刚刚被带下去的那两个人。
我倏地抬头,看清了君辗玉哏自的笑意:“这两个人,全都是人精,既便在他们身上用重刑,恐怕也不能使两人开口说出真相,但如果将他们放于一处,独处静室之中,以两人纠缠不清的恩怨,有些事,想不说都难。”
我头望向那发声之处,那是-个金筐宝钿的盒子,各种宝石雕琢成的花瓣,叶,鸟,我瞧得清楚,一那叶鸟之间,有一根铜制喇叭形的管状物从中伸延,这机关当真设得巧夺天工……想来关押两人的房子离得极远,他们全都武功高强,有人略走近偷看,都会使他们查觉,而不会说真话,但如果有了这个机关,将他们的话延伸至此,在他们确定周围无人监视的情况下,必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人必是各锁于一角因我听到了锁链哗哗作响。
“流沙月,你想偷偷带阿锦走,你别妄想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一个杀人狂魔那延清长公主呢?是不是被你杀了?”
流沙月冷笑道:“你比我又好到哪里?你要阿锦和你姐妹相称么?至于那老虔婆自是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他们两人互相谩骂,声音通过铜管隐隐传了过来,虽是含糊不清,但其中的狠毒恶意,却连含糊不清的语意都不能掩饰。
可他们没有提及夏候烨,一点都没有提及。
端木华却道:“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算姐妹相称又如何?不象你,你在她身边,只会伤害她,你杀了她的母妃,让她恨你入骨,你以为她会跟你走么?别忘了,夏候烨可是逃了!”
流沙月声音低弱,却强自辩解:“如果不是因为你,夏候烨怎么走得脱?”
他嘿嘿冷笑,“我倒是真不明白了,他这样对你,你就怎么能放下前嫌?放他离去?你当真相信他说的那什么十五之说?”
端木华道:“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了,你千万百计地想要得到阿锦,无论生死……”
他们的话,使我越听越糊涂,什么十五之说?什么生死?倏地,我脑内急念电转,我想起了君辗玉闪烁的言语,面带忧色地问起日子……我转头望向她,却见她脸上露了凝重之色仿佛醒悟起了什么……
这时,便又听端木华笑道:“更何况,我已打断他一条腿,如果他所说的是真的只怕也会丧身蛇窟了。”
流沙月大笑:“端木华,你不愧是我的兄弟,与我不惶多让……”
他们俩的笑声通过铜管传了过来,如刀刃刮过锅底,阴冷湿重,听得人牙齿发酸。
他究竟去做了什么?我缓缓抬头,望向君辗玉,却看得清君辗玉的神色,她望着我,似是憎恨,却又似怜悯,又仿佛无能为力。
她眼神之中的憎恨让我心惊,那是从来也未曾有过的容色,她为何恨我?
却瞧见她闭了闭双眼,待得再睁开眼时,眼眸已然恢复平和安定了:“这,原也怪不得你的,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我虽是从小想尽了办法磨炼于他,却也改不了他的禀性更何况这人是你?”
我心中忽地涌起阵阵心慌,为什么她会用这样的目光望我?夏候烨到底在做什么?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到时你就会明白了。”她道,“真后悔当初为什么答应……”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又感觉到了她语气中隐隐夹杂的厌恶,这厌恶,是对我的。
她在前头带路而行,再也不曾望我,我要加紧了脚步才能跟得上,垂首之处,见她裙裾擦着青棘而过,耳内听到了布帛撕裂之声,她却仿佛一丝儿也没有察觉……她的心中,正是忧急焦怒,所以,荆棘剌于身上而不能觉。
天色渐明,远处晨曦从薄霉之中连了出来,有点点金光散在厚厚的云层之上如金玉散落美不盛收。
可我只觉前路黯然,走到窄狭的山道之上,却如临近深渊,稍不留意,就要从山道上滚落于下,耶么,我便再也看不到夏侯烨了。
这一路我只觉路上荆棘遍布,绿草丛丛,时有尖剌刺穿鞋底,直至她说了一声:“到了……”
我才发现,我们站在了那一个青石保垒面前,这一处,就是囚禁浅眉的所在她为何带我来这里?
带了异香的香包被塞进我的手里,门声依呀,以前见过的那老妪从半开的红门处闪了出来向君辗玉恭敬行礼:“主人您来了?”
她的答话,使我大失所望,如此说来,夏侯烨进来这里么?
君辗玉的回答却使我略升起了希望,她望着沉沉的屋脊之处,道:“后山之处可有什么异样?”
耶老妪抬起混浊的眼眸,思索了半晌才道:“前日夜里,虫鸣之声颇为热闹以后就没什么异样了。”
君辗玉脸上又现了忧急之色:“看来他已然来了。”
我看得清楚,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手握住裙裾丝带一角,却已握得发白,脸色虽是正常端严,耳垂明珠悬丝而挂,却在微微地颤抖,她当既调头,沿长廊往前奔,只听见踩在木廊之上的脚步声如聚雨弦急,风声萧杀。
我跟着她往前,疏条韧枝不停地弹划于脸上,却也仿然不觉,只觉前面的路遥远而漫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终于,花木扶疏之处,现出一座黑色岩山,突勿地青山翠叶之中显现,凭添了几分阴冷之气,君辗玉这时才停了脚步,回过头来望我:“小心一点。”
走得近了,我看得清楚,那巨大的黑色山石处处孔洞,有风化的痕迹,我听到有嘶嘶之声从孔洞之中传了过来,那声音竟如狂风吹过岩孔,啸叫不停。
山石形成的狭小入口如一张巨口般等着将人吞噬,走得近了,我才看得清楚,那黑石岩石却并非黑色,是铁青色的,如未开刃的兵器一般,发着淡淡的幽光。
君辗玉忽然扬声大叫:“商,烨儿……你们在哪儿?”
四周围响起了回音,山体同时共鸣,将她的声音传出老远,我以为不会有人回答的,可没有想到,隔了不多一会儿,有声音从山石之间传了过来:“阿玉,快来……”
听到这声音,她身形陡地加快,竟然不再理我,身影在交错的黑色岩石之中晃了两晃,不见了踪影。
我忙叫了两声:“母后,母后……”
没有人回答,从四面望过去,四处都是狼牙犬错的黑色山石,仿佛张开了大嘴,要从四面八方向我冲了过来,我又听到了嘶嘶之声,这一次,那声音是那么的熟悉,等我看清楚了,才发现那有一个三角形的黑色头颅从孔洞之中伸了出来,那是我最害怕之物,我听到了自己尖利的叫声,可那物从洞中缓缓的爬出却只剩下半截了,是铁线蛇,用普通兵刃都没有办法斩断的长虫,可如今,它却呈现奇特的撕裂之状,仿佛有人用双手用力的撕扯,使它断成了两截,它往我这边爬了两步,终于不支而亡。
又有两三条蛇从各处孔洞之中爬出,却全都是残破身躯,有的只剩了半截,有的被斩断了尾巴。
我强抑住恐惧一直往前,时有蛇身从树干岩石之处跌下,滚落我的面前,越往里走,却是蛇身越多,有的尚在缓缓蠕动,这样的景象,终使我忍不住尖声呼叫出声,仿佛又到了那一年,我和浅眉躲在太子哥哥养蛇的屋子里,暗夜之中,到处都是浅绿色的瞳子,忽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竟是我吓得大叫出声,来人冷冷的声音却如一桶冰水,使我瞬间清醒:“别叫了,跟我来,烨儿要见你。”
“皇上,他在哪儿?”我道。
“来了,你就看得见了。”
她语气中又增添了几分不耐烦,眉眼处更是罩上了一层黯然,如暮色沉沉照如山岭,使我的心不由下沉了几分。
我跟着她转出那片黑色山石,面前豁然开朗,面前是一片空地,可空地之上,却到处都是斩成两截的蛇身,显然,这里有人经过了激烈的交战。
在岩石遮掩之处,我看到了织锦玄袍的一角,我的心扑扑的跳着,这是怎么啦?怎么会这样?
我几乎迈不开脚步,只觉得每移动一步,脚下都如坠了千金般地重,此一刻,我只希望,他会从黑色岩石处转了出来,向我微微而笑:“锦儿,你来了?”
可这不过我的期望而已,那织锦玄袍贴于地面,上面有玉佩黄穗垂落,我看清了那玉佩上的龙形纹饰,反射着出生的阳光,莹光多彩,却是一动不动。
只要转过那岩石,只要转过那岩石……可为什么,我迈不动自己的脚步,仿佛双脚被铸于地面一样?
“锦儿,来了么?”
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看到了那龙形纹饰微微一动,狂喜充斥我的胸间,那堵横斥于我面前的的山岩终被抛却于后,转过山岩,我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我看清了他苍白的脸,被夏侯商怀抱于膝前软弱的身躯。
他抬眼向我望来,虚弱地向我微笑,乌紫的嘴唇,如纸般的脸,将漆样的秀发衬得黑如墨染:“锦儿,你来了?终于赶得及。”
他的眼睫缓缓地眨着,如深秋之时,被寒风吹损的蝶翅,虽是寒冻伤人时,却勿自保持强作抵抗。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端木华的毒刃都伤不了他,不过转瞬,他便恢复了元气,可为什么,今日,他却成了这幅模样?
他半边身子倚着黑色岩石,玄色的箭袖染了血迹,翠绿巴的小草从岩边升了头出来,在他鬓边随风而舞,将他的脸衬得更白,使他整个人如晨早薄雾,阳光一出来,便要渐渐淡去,消失干晨光之中。
怎么会如此?为何会如此?
他的笑容为什么虚弱得掌心薄冰,正渐渐融化,他原无论何时都是坚定如磐石一般的眼神,此时却为何露出那样疲到了骨干里的倦怠?
可此时,他却是虚弱地向我笑着,视线落干我的身旁:“母后……”
君辗玉急步向前,握住t他的手,低声道:“就当你当世欠她的,我明白……”
他这才放下了心,道:“她好了之后,如果我……”
“皇儿……”她握了他的手,织锦广袖漾起水纹,青翠的蝶翅头钗微微颤动,她的表情如春日里在阳光下久剩的残雪,侍得光照再强烈一些,便会成为水汽,崩溃融化,她回过头望了我一眼,我瞧清楚了她眼里如尖刺一般的恨意,可转眼之间,却换上了虚弱无奈,只道,“你过来罢。”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近他的身边的,两三步路,仿佛走了许久许久,只至自已的手被人拉着放入他的掌心,却只觉面前的人如坠迷雾之中,看不清面容,只听得他在我的耳边呢喃:“你想回西夷么,以后……如果我不在了,你就回去罢,如果我在……是绝对不会让你走的……阿锦,你怪我也好,我就是这样的人了,喜欢的东西,是千方百计也要将她握在掌心的……”
我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如从天边传来:“你不在了?哈哈,我回去干什么?如你不在了,我要将中朝并入西夷版图……怎么,你不相信?”
“我相信,阿锦……怎会不相信,阿锦……我此生最后悔的,就是带兵冲进了落迟宫,如果不是那样………如果不是那样……我也不能识得了你……所以算起来,找并不后悔……”
他的如天边飘纱的云雾,丝丝缕缕传入我的耳内,我听见自已居然笑了一声,问他:“那么,你是后悔,还是不后悔……?”
良久,我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只觉身边传来低低的哭泣,光残影摇,有人道:“玉……你再怎么恨,不能失信于皇儿………”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想想中朝江山,不想一想他的父皇母后……?”
“玉……最多,找们去求那圣人………可阿锦如果有事,他醒来也会怪罪于我们的……快,把那铁线蛇王拿去制药,今夜就是十五了。”
我只觉我睡了许久,做了许多梦,每一个梦仿佛都做不完,每一个梦都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等到那影子要渐渐地清晰了,却总一下子又被重重迷雾遮掩,我用欲用双手拔开迷雾,可每一次所见的,便是他似雪般苍白的容颜,身影薄得要化成水汽,飘渺消散……我伸去手去,不过握了满手的水雾而已。
我能睁开眼晴的时候,头一个见到的,就是案台上冒着腾腾热气的水晶杯子,杯子里有浅黄色的液体,微冒了些香气,有一个着葱绿裙子的女人在案台旁边忙着,左手将盘子里的玫瑰赤豆糕仔细地摆好,右手却将一小块糕点放进了嘴里,且顺手拿了一杯茶饮了。
看来,这派过来侍奉我的侍婢见侍奉的人长久不醒,生了懈怠之心,开始偷食了,可看得清楚仔细了,才发现她的脚踩之上系了长长的铁链干,一直连在墙角。
我看她的背影,越看越觉熟悉,不由试探地道:“荣婷,给我倒杯茶来?”
那吃得半剩的糕点从她手里跌了下来,在桌面上弹跳,她回过头来,嘴角依日有糕点的碎未,眼里却是惊惶未减,眼波如小兔一般的纯净……她已不是原来那个精明狡猾不择手段的荣婷了,可将她锁于我的屋子里,却为了什么?
“公主醒了,奴婢这就给您拿了茶过来?”她浅浅地笑着,一如初入西夷皇宫,笑容不染纤尘。
我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在此,她的存在要提醒我,夏侯烨有荣婷,有玉妃,华妃,无数的后宫佳丽,并不只我一人。
所以,别让我再有痴心妄想……也拖延时间,使我不再问及夏侯烨,她倒真是识辩人心!
“皇上在哪儿?”找盯着她的双眼,看着她眼神自始至终的纯净如一张白纸,心却渐渐沉了下去,要君辗玉如此思虑周全地使我不得脱困,那么,夏侯烨当真到了什么地步?
我想起他虚弱的微笑如阳光中的残雪,随时都会化为雪水。
荣婷拿起一杯茶,递干我的手里,仿是不曾听懂我的话,笑着道:“公主,今日阳光甚好,不如奴婢扶您出外走走,眼见要到上元节了,娘娘命奴婢淮备了不少果蔬,您看看可有合心意的……”
我忽地明白,她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那在西夷皇宫的时刻了,我的心更为恐慌,君辗玉派这么一个人呆在找的身边,那么,夏侯烨已到了什么地步了?
我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却听得荣婷在身后如背书一般地道:“娘娘说了,如果公主要出去,不要阻拦,不过,娘娘要我告诉公主,公主体内的毒清了………”她的语气忽地变了,“阿锦,你可真不听话,为什么要到处乱跑?还跑去了太于那里,不但浅眉回不来了,连你都被毒蛇咬伤,你叫娘怎么办?”
她的话,如打开了一扇门,让找忆起了许久以前的事,那一晚回来之后,我高烧不止,一连烧了三个晚上,那烧才渐渐地褪了,从那以后,娘亲眼眉之间的忧色便再没有消散过。
此时,荣婷却是语气又变,哀恳求饶:“娘娘,为什么你不找太医?为什么要奴婢试药?公主是乌金大王的女儿,只要找了太医,有什么冶不好的?娘娘,为仟么您要自已开药治她?公主怕蛇,可奴婢一样的怕啊,”
“荣婷,你也知道本妃现如今在西夷宫内的地位,如果让大王后知道阿锦去了太子的训蛇之处,而大王已下禁令,不准宫内有此恶物,大王后怎么会放过我们母子,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荣婷你又能得了什么下场?如今不过是试药&……”
她语气反复儿变,一会几变成了她自已,一会儿成了母妃,竟是惟妙惟肖,并无二致,嘴里边反反复复就是那几段话,脸上表情却也随之而变,惊慌忧惧,哀恳求饶。
为何她只记得那些?在西夷皇宫的一切,已成了她的梦魔了吗?西夷王宫不是她最美好的回忆吗?
是的,自那一场大病之后,荣婷就沉默了许多。谨守宫庭礼仪。再也不和我斗嘴嬉玩。原来一切。竟因为如此?
“看来。紫初将你保护得太好。发生如你身上的一切。你全不知晓。”我回过头。却见君辗玉站在我的身后。几日不见。她憔悴了许多,仿佛是接连几日没有睡觉了,“有时侯,我不得不相信命运这一回事,有些人,天生生下来就是好运的……既使有一点儿不妥,却有人前赴后继地保护,烨儿,却天生是为了别人而生的。”她低声道,“既使我怎样的教他,也教不会使他想着自已一点。”
我看清她眼里的无奈,那是母亲对任性儿子的无奈,就象母鸡保护小鸡一样,她倾尽了全力去保护他,可他却从她的翅膀下逃了出来,她眼里那尖刺一般的恨意已不见了,只利下疲惫与柔软,那样的疲惫与柔软让我心慌,怕从她嘴里吐出我再也见不着夏侯哗了的言语。更怕她说出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如果这样。我还能活下去么?还能回西夷么?
你看看,我想着的,还是自已。
可她还是说了:“紫初冒了奇险,千里飞书向我求救,那个时候,西夷和中朝边境之中正在吃紧,她的行为如果被你父王知道,便是一个通敌的大罪,可她还是求救了,还以全铁之精矿地为酬,那时,我正在边疆领兵,倒也天不怕地不怕的,正好要打探你父王布兵的虚实,就去见了这位故人,于是,就看见了你,你被铁线蛇王咬伤,昏迷不醒,已经三天三夜了,原本是没有救的,可正好,我拿到了那半本册子,不过冶疗的方法有些麻烦,你的毒已深入五脏六肺,加上是十五时被咬伤,那一天是铁钱蛇毒性最强的时候,以后解毒,也要每月十五之时,铁线蛇王之毒不比寻常,要捉到蛇王,以蛇血混同灵芝等十几种珍贵药材炼药,铁线蛇王本就难寻,更何况是找你那太子哥哥?不过,那半本册子之上写了另一种方法,用七种其它蛇血每月十五要你饮下,也可以暂缓毒性,保得你二十岁之时,到了还找不到铁线蛇王,你的性命才会终止……我与商离开皇宫的时候,将这事告诉了烨儿,那个时侯,他正进攻临桑城,我告诉他,救与不救,任凭他……可我知道,他会救的,果然,他攻下临桑城,就娶你为妃,可他的性格那么别扭,每一次的汤药,都自己事先饮下,从经络唇舌之中把药力传给你,使你并无所觉,这个地方,也是他花了无数人力才找到的,以自身的鲜血为引,引得那铁线蛇王终干现身,可到底是蛇王,率众蛇齐袭,他终于也被咬成重伤。”
前尘往事,我早有所悟,再听她款款道来,却只觉荒谬,荣婷递给我的茶杯尚在手里,茶杯升起冉冉水汽,将我面前的人影遮得如在雾中,我低声道:“母后,您看这庐山云雾茶,香如幽兰,味浓醇鲜爽,却正是因为它生长千庐山之巅,被庐山的水汽去雾养成,才得此好茶,您说过,凡事有因必有果……”
“你不相信他为你做的一切?还是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人如此待你?”她轻声叹道,“果然……”
我不敢告诉她,其实我不愿意相信他出了不测,只希望她今日告诉我的,荣婷今日所说的,全都是我做的梦,到梦醒了,他依旧朝我微笑,他不是喜欢笑么?攻进临桑城的时候,他会踌躇满志地笑,身处众关之中,他会慵懒地笑,那个时侯,我是那么怕他的笑,可此时,我只希望,能听到他的笑。
我想其实想问她,他还能笑么?
可我问不出口,怕这是一场恶梦,梦醒之后,四周寂寂空空,象母妃躺于灵柩之中时,只余四面白帷飘舞,燃烛噼啪。
“他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了,可恢复调养,恐旧要两三年时间,在这期间……”
没等她说完,我已笑了出声,一连串地应承:“我愿意,我愿意……”
她终也笑了出声:“果然不愧为他看中的人。”
远处传来两声咳嗽,我怡头望去,月洞门前,他柱杖而立,身销形瘦,脸上却有浅浅的笑容,阳光从树叶之中透出,照于他的脸上,将他的脸染成了淡金之色:“锦儿,过来,扶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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