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宽解(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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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待真正的钦差一行浩浩荡荡到了荆州城,已然是中元节前几日了。

论理,钦差奉天受命,见人如见天子。先头便遣了人快马加鞭来报,是今日午前冯钦差能到荆州城外,自然荆州城内众官迎候,连城里百姓也忍不住围了道路两旁,空巷窥视钦差仪容。

冯玉京微微撩起车帘,只见城门外车马并列,立了好几位专程接风而来的官吏,为首一人却并不着官服,只一身朱红底蝶纹织金纱圆领袍,头上一顶赤金莲花冠,罩一件四合云纹黑缎披风,看去贵气逼人,迎风而立。

“殿下……”他心意摇动,已是再不肯放下车帘。

“大人,道上风烈,您身子初愈便舟车劳顿,还是将帘子放下吧。”随他同车侍候的乃是重华宫内侍总领竹白,见他这般情状也不由叹气,“便是要同殿下叙话也还需一阵子的。”他自侧君入东宫便被拨了总领内侍官,皇女离京后又是一直随在冯玉京身边的,晓得他这三年艰辛。如今殿下在外使力了一回,解了重华宫困境,可侧君却是浑然忘了三年孤苦,眼见着是不及待了。

“殿下想是在风里等许久了,我们尽量赶着些。是我不好,只想着先遣人报一声全礼数,却没想着她亲自来接。”

银朱识相地不说话。她是少阳王身侧贴身的侍婢,一个是脾性温和多有照拂的侧君,一个是侍奉多年的旧主,她又不像竹白一般算主子的半个长辈,此时替谁说话都不合适。

皇女远远见着车帘撩开了没放下,虽见不着里头真容,也晓得必然是先生了。她紧着解下身上披风,往前迎上去,一路同马车遇上。

暌违三年的侧君扶了竹白的手缓缓走下车来,眼底还有几分倦乏,看去憔悴许多。

“先生。”她伸出手去,替了竹白的活,接下了侧君拥进怀里,“先生辛苦了。”

他瘦了许多。原本就不是什么精壮的身子,这下更是瘦骨嶙峋,纤细得骇人,快要连衣袍都挂不住了。

“好了,殿下……臣还未拜见过殿下,如此行事不合礼数……殿下……”

“先生还说孤呢,早见着先生撩了帘子也不放,被风扑了怎么好。”她展开披风给他围上,“先生清减了许多,看着可不是见什么绰约风姿,羽化登仙,只显得憔悴而已。”少女嗔道,指尖轻柔地绕过脖颈,给他系上平结。

她丝毫不见变化,只是因着全道巡察,叫夏日里的烈阳晒黑了几分而已,仍旧是离京时同样的娇艳容颜。现下使起性子来也还是同从前一般,几分娇几分灵,他实在是习惯性地便生不起气来。

“教殿下担心了,是臣不好。”侧君握住皇女的手,温言笑道,“快进城吧,别让大人们等急了。”

“殿下同王夫恩爱,看去一对璧人一般,下官多等片刻又有何妨?”许留仙笑道,“冯大人同殿下还请登车入城吧。”她做个请的手势,又朗声道,“下官才是该恭迎冯大人。”说着同沉晨躬身长揖,“见过太子太师、少阳王夫,请大人入城。”

冯玉京这才松了手,向许留仙同沉晨还礼,又另着人牵了马来,上马入城去,与皇女并辔而行。

荆州城不算大,主道不过就那么几条,乘马去官署也快得紧。可分明是不甚长的路,冯玉京却还是觉得长得很,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的殿下,却见少女也正盈盈看着他的方向。

一时间四目相对,浑忘了两旁夹道看热闹的众人。

“怎么了先生?”他为今日进城,特意换上了一件青袍襕衫,作士子打扮以表谦逊。他是适合这种清冷颜色的,看去别如谪仙人,有清雅君子之风。

“许是久不见殿下,臣忍不住想多看看。”他毫不避忌,只是将声音较平日里更低些,“臣思念殿下。”

沿途自京畿南下而来,见着汉岳道枯干却尚存生机的土地,他便早捺不住想要见到妻君的心思了。前三年她还同尤里乌斯一处,以商网的巨富自是不会亏待了她,还不如何忧心。只是这一两月来看道内境况也晓得她日子简素,定是吃睡都不甚精的。

怎么说也是自小宫中娇养大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怕她过不惯简朴日子。

“阿瑶也想先生。”她笑,伸了手去拉他,借着袍袖的宽大盖住底下十指交缠的双手,“是阿瑶没顾上先生,才让先生在重华宫遭罪。”

“现下都过去了,”他温声道,“殿下此番做出了功绩,臣也得了殿下惠泽。”

旁的都只字不提。

女皇派了他来未必不是存着几分东宫旧人起复的心思。不论是要制衡老四还是为再立储君做准备,都需要他们这些人先有些威信才好压住朝中。谁不知道冯玉京是她的授业恩师,也是她名正言顺的侧室,说是督办核查,实际定然是全要偏向她的。

这一下是解决了燃眉之急,但也无异于饮鸩止渴,迫使老四一派加紧动作。

“冯大人,殿下,官署已至,还请下马。”小吏迎上来。

两人这才放了手,分别下马往衙内去。

“殿下不知道,城里已传开了,冯大人同殿下是恩爱好合,璧人似的,般配得紧。”许留仙顺口揶揄道,“都说是天仙下凡来救汉岳,惩污吏的。”

何光美同于陵两个被下了狱,现下荆州刺史同汉岳道按察使的公务全是少阳王一人担着,琐碎繁杂,此刻还在官署办公。

“许长史身为一州长史,怎么也跟着唱和……莫不是明日里还要请了说书先生来演一遭?”皇女无奈得很,这是算她失了气度,道中就忍不住同先生叙话起来,现下有什么风闻也只能自己受着了。

“殿下忧心什么呢,不过是赞颂殿下仁德,冯大人又是那般谪仙似的人物,现下殿下本就被捧着,又不至于说出什么不好的来。”许留仙笑得狡黠,“不是正好中了殿下造势的下怀么。”

“嘁……”皇女无奈,“罢了罢了,势头是造了,孤只求多降雨水,连着好几天没沐浴,实在是受不了了。”到了七月间,虽说总算扛过了旱情最猛的时候,又降了几场大雨,终究是供不应求,还是缺着,只能先保了农地,至于城中便只能靠几口井水了,自然官署需带头削减用度,豪绅之家也只能派了小吏看守,谨防过度取用罢了,麻烦得紧。

官署外起了风,吹起灰尘来。

“殿下此番是苦着了。”许留仙还是笑,斟了茶壶才发现里头只有白水,“怎么也没人替殿下庵茶?”

“哪有那许多柴火炉子整日整日烧了来泡茶,滚水放凉也能将就些。”皇女倒不甚在意,“先生……冯钦差如何了?”

“知道殿下挂心,臣想着冯大人是殿下侧君,安排了与殿下同住一院,现下在后院里休整。”

好容易处理完公务,皇女才总算回了下榻的后院。一进屋便见着烛火明亮,刚到任的钦差正在灯下看先前理好的卷宗同各项物证口供。他在室内便摘了首服,只用了一根发带将头发束起来,一身家常的道袍,看去很有几分飘逸风流。

见着皇女换了衣裳回来,玉京也不由微笑:“殿下回来了。”

“嗯,先生在做什么呢。”皇女凑过去看,原来是汉岳道贪墨案的卷宗,“明日要提审?”她见着手边还有一份口供,不禁暗叹他到底闲不下来,已经是全准备好了。

那千秋被关在沉晨屋里两月,此时总算到了问话的时候。他惦念着亲王殿下许诺的“一个位置”,自然是什么都如实吐了。

“殿下是要留着他入重华宫?”待摒退了旁人,侧君才开口问道,“他出身勾栏,身世不清,怕是连郎侍也不合适。若是来日殿下再临东宫,便是奉仪也当不得的。如今朝中都盯着殿下,殿下若是喜爱他,收做贴身的侍官便罢了。”

“先生想哪里去了?”见他是极认真地劝解,皇女哭笑不得,坐去侧君身边,“我是想着,让他去阿兄府上,叫阿兄看着他,做个贴身的侍官也罢了,有体面有富贵的,免得落下什么把柄到旁人手里。我可都没碰过他呢。”她将下巴搁到侧君肩上,轻声娇笑,“旷了几个月啦。”

“殿下……!”冯玉京一时羞臊起来,急急喝止了皇女,白皙面上泛出几丝血色,“便要臣侍奉也是就寝时候,此时说这些……这些荤的,实在不合殿下身份。”

“先生这样情态实在难见。”她忍不住笑,“放心吧,先生车马劳累了一路,听白叔说又是大病初愈,今晚早些歇了好,我哪就缺了这个。”少女的手环在书生腰上,“不过是太久不见先生,想和先生在一处罢了。”

一时只剩下窗外渐响的风声,簌簌扫过,带着叶片摇晃的沙沙声来。

侧君实在没办法,只得腾出右手执卷,左手放到妻君背脊上,由着她靠在怀里,“好,臣陪着殿下。”他守了重华宫三年。到底皇女是被逐出京,自然也没个府邸,他是已经配了少阳王的侧君,不好回冯府,女皇也没有下旨给他另配住处,只能不明不白照旧住在重华宫里。

看现今情形,大约女皇还是想让她来做这个东宫的。

只是……他想起博陵崔氏的大公子,一时有些难受起来。待她真的再为储君,那婚约必然也要走了礼部流程,到时她与正君新婚燕尔,情好日密,侧君身份便显得如此碍眼。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饶他是十四登科的冯氏儿郎,也无法逃脱这一劫。

“先生……?先生,一直都在看这一页,可是乏了?”

“臣不是……”侧君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赶紧回过来读卷宗,“臣想着,殿下还与那崔大公子有婚约,怕是若来日回了京便要完婚。”

“先生……”皇女无奈,“我都不是储君啦……”她笑,“若我同崔氏联姻,四弟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以陛下现如今的想法,怕是也不想见着我一家独大。她年事高了,难免担忧大权旁落,暂时当不会准我回京的。况且那崔大公子才十八呢,还有两年才及冠,此事不急。”

皇女在侧君怀里蹭了蹭,又轻声笑道,“再说,若迎了他入府做正君,先生可怎么办。他怎么比得上先生呢。”

“只是殿下终究……怕是要再议储位。”侧君索性放了卷宗,拿了剪子挑去了多余烛芯,“如今大殿下同三殿下都被困在宫中,大殿下又为了婚事被陛下厌弃,殿下不得不考虑。”他像是怕她心下有气,小心翼翼地将人揽进怀里才柔声道,“若是为了尤里乌斯公子的名分,殿下不必忧心,日后稳了便接入府中,若实在不喜那崔公子,殿下也可再选王、谢几家的公子制衡。”

但是婚约是逃不掉的。侧君回拥住妻君,在皇女看不见的地方微微垂了眼帘。

“我不是担心尤里。”皇女轻声道,“我和尤里都商量好啦,他仍旧做他的行商,安娜也交给他养着,不做什么宗室,日后时时相见也是一样的。我是担心先生啊,若有了正君,总免不了先生受委屈。”

侧君怔了一瞬。原以为她还是小女娘,纵情任性,其实她都想得通透了。他这才想起来,她已是双十年华,已为了人母,不再是从前在他怀里撒娇的小公主了。

她已经长大了啊。

太子太师一下心旌摇曳,低下头去,在皇女额上落下一吻。双唇触到少女滑腻肌肤的一瞬,积攒了三年的相思便倏忽奔流而出,让他忍不住将这个蜻蜓点水的吻顺着少女颊侧滑下,一路落入她的檀口。

风疏雨骤,滴滴答答,淅淅沥沥,雨点渐响渐急,骤然一声轰鸣,夜雨倾盆,是整个汉岳道期盼已久的甘霖。

一时唇舌交缠,他日思夜想的妻君正拥着他索求。点点的水声被窗外的雨盖去了,却还是震得耳膜发麻。

“先生……”皇女轻轻唤道,“今晚不是不行么……”他身子清减了太多,她只怕他受不住。

可是侧君紧搂着她的腰肢,距离近到可以数清他的睫毛。她的侧君是京城里才貌双绝的冯郎,如此在灯下细看,那美貌自然更是销魂蚀骨,清清凌凌的,榛色的眼珠子里还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颜色,诱人去采撷。

“臣实在思念殿下。”侧君像是觉得羞耻似的,面上如施朱一般妖艳,“见了殿下……会……忍不住……想……”他到底是面皮子薄,又从来是师长身份,哪像寻常小侍一般能毫无顾忌地求欢。

怎么还像是委屈了他。

皇女攀上去搂过他的颈项,两腿也索性爬上椅子压在他身上,“那我们就一次……?”她笑得轻巧,“怕多了对先生身子不好,我也想要先生……”

哪有等他回答的空隙,皇女根本没那心思,径直便又含了他的唇舌去,舐弄揉捻,舌尖灵活地扫过贝齿,渡去甘甜的津液。

鼻尖呼吸凌乱,早失了节律,燥热无序地纠缠在一处。

管他什么皇权婚约,这世上有的是人汲汲营营,有的是人追名逐利,有的是人委曲求全。

但和他都没关系。

此刻,青年只想和他的妻君相融。

他们已失去了一千多个日夜,相思剧毒,愈演愈烈,终于今日能得一晌宽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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