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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你通过了第二关。」姬南香说着。
姬南香抓抓满头乱发,掉下了数片皮屑,撒在兀自低头哭泣的季以恩身上。姬南香苦笑着,「没想到你能看透,更没想到你能捨。」
季以恩不明所以,他泪水洗刷过脸上的血污,形成两条滑稽的线条,但这是他的挣扎,也是他的血泪,在灰烬当中最后的放手。
「什么意思?殭尸呢?你说我捨了,所以呢?我不想她变成怪物,我不想她回来了……」季以恩哭声间歇,脸上却显出绝望。
姬南香叹口气,他也蹲了下来,蹲在季以恩身边,两个人肩并肩,看着底下的村落,蜿蜒的山路一直往下,这里是普天之下最接近生与死的交界处,一草一木却宛如真实。
「我问你,是不是怪物,差别在哪?普天之大,谁是正常的?你说殭尸是怪物,我还看过能掩着嘴笑,一挥手能直取人心脏,却也能拿起菜刀做出决美无比菜色的殭尸厨娘,你说她正不正常?」
季以恩摇着头,他想像不出来青苹变成殭尸之后会是什么模样,他的脑中一片混乱,「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姬南香指了指季以恩的胸口,「如何分辨?在于这里。心。」
「心?」
「刚刚的殭尸有体无心,他们全凭本能行事,为人所操控,一旦无人看管,即会酿成世间罕有的灾厄,但你想带回来的人,不会失去心。」
「不会吗……」季以恩眼中燃起一点稀薄的神采,重复说着姬南香的话。
他觉得这一切像是一场梦,他大悲又大喜,悲得像是痛不欲生,喜得却彷彿梦中云烟,他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
「相信我,来吧!手脚够快的话,我保证她顶多忘掉十岁前的记忆。」
「不信。」季以恩却扭开了头,像是小孩子一样闹脾气,「你老是耍我,见死不救,你要我怎么信你?你只想框我,你跟师父都一样,不想我救青苹,她回来了也成怪物,我寧愿她不回来,还能好好过下一世。」
说着说着季以恩又悲从中来,一张脸皱成包子,眼泪拼命掉。
「三日。」
姬南香捡起地上的钥匙,就落在季以恩的脚边,一根铁锈色的钥匙。
「我用自身修为保她三日,完整无缺,这样行吗?我这人没什么优点,懒得连鬼都不敢靠近,但我说到做到,我当年欠你师父一个人情,现在才被逼得要跟你这小鬼出来犯险。」
「真的?你说到做到?」季以恩眼中的神采大亮。
姬南香没再回应他,他晃晃手上的钥匙,「第三关正等着你,你要来吗?」
季以恩揉了揉又肿又痛的眼睛,蹲在地上一会儿,猛地站起来,「当然要。」
他下了一个决心,不管青苹会变成什么样,都是他的青苹,都是他生命中的光亮以及温暖,如果青苹变成怪物,那他也要守着她,照顾她一生。
他跟了上去,走在姬南香身边。
「不过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看破了。」姬南香砸砸嘴巴。
他带过不计其数的人来跟地府抢人,在此关力竭而死的大约有一半,花了数天数夜才通彻的也有八成,最后只剩下不到一成左右的人能够拿到殭尸王身上的钥匙。
这把钥匙就算强取仍不可得,唯有彻底的放弃,才能得取。
「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看破了什么,我是真的想让青苹走,我的心底破了一个大洞,疼得不得了。你却又说我能捨才能得。」季以恩搔搔头。
「你想要她回来,这愿望看似为了她,但这之间却包含了你自己的私心。」姬南香摇头晃脑的说着,他最喜欢这一段了。
他是嚮导,是生与死之间的嚮导。
他来去人世之间,欠下无数人情,带来与地府抢人的无数眾生,他千懒万惰,却一生只成就这一件事情。
不过这些季以恩不须知道,他只要知道──
「你的愿望包含着杂质,就像裹着泥尘的糖珠,终有一天酿成大祸,但是经过第二关,你去除了私心,你将她摆在前头,你只想她好,只想她不成怪物,这样的你,才有资格带她回来。」
但没想到姬南香说得长篇大论、口乾舌燥,季以恩却仍然一眼迷惑。
姬南香等不到他想像中的大彻大悟绝佳桥段。
季以恩只搔搔头,「或许只是我比较爱哭吧?一想到她要忍受这些痛苦,就没办法继续坚持了。」
姬南香翻翻白眼,摊上这个奇杷也是自己的命。「随你怎么想了,反正我们拿到
第三关的钥匙了,你想继续还是稍事休息?」
此时已是夜色一片,整个山路只映着浅浅的月光,姬南香知道季以恩一定疲惫不堪,但他说过一切进度都交给季以恩掌握,所以他把难题丢给了季以恩自己选择。
季以恩眼珠转了一圈,他的确累得很,他在现实中奔波两日,又来到这里从九死一生中勉强逃脱,还经歷一番大悲大喜,他累得直想摊平了就睡,管他荒郊野外,孤坟在旁。
但时间摆在眼前,姬南香警告过了,他能保青苹三日完整无缺,其馀他可不敢拍胸脯。
不过姬南香会让他选,一定有什么用意,这傢伙巴不得快快回去他的小矮房旁的大树上睡大头觉,才没这么好心。
「我要先休息,你这响导得好好找个地方让我们过夜!」季以恩选好了,指着姬南香老大不客气。
「唉唷,给你三分顏色倒是开起染坊来了?」姬南香笑笑摇头。季以恩的确不笨,他很特别的保持着单纯跟聪慧两种特质,他就像小孩一样,不懂得世间的
各种浅规则,却能直视事物的核心。
或许这也是竹茗师傅把他送到自己眼前的原因吧?
姬南香不再细想,他是嚮导,不挑旅客。
「跟紧点嘿!天这么黑,风这么大,你掉进山沟里,我可不救你。」
季以恩大感惊奇,「天黑风大你也懂?」
姬南香捻了捻不存在的鬚,「略懂略懂。」
两人一路走,摇摇晃晃的往山下走,在山沟边上互相推挤,互骂对方是幼稚的傢伙,吵吵闹闹的整个山头都有回音,但这是季以恩第一次看见希望了。
***
下了山头,他们眼前还是荒芜一片,只有黄沙一片。
风一吹来,尘土漫漫。
季以恩不由得推推姬南香,「这阎王的想像力是不是有点差?」
姬南香瞪他一眼,「他恨不得把你们捏死在这,你还奢望有多好的美景可以看?」
「也是。」季以恩点点头,「那我们今晚睡哪儿?」
姬南香伸出手指头一摇指──远处天边的一点,「就睡那儿。」
「那儿是哪儿?」季以恩摸不着头绪,他极目所见,也只有一大片黄沙跟些许深不可测的水潭,还有稀稀疏疏的几棵树,比起刚刚的山头孤坟,这里还要孤寂上三分。
「傻子才看不见。」姬南香不管季以恩,他自顾自往前走。
「你又框我,这又不是国王的新衣。」季以恩嘟嘟噥噥着,却也只能跟着姬南香向前走,他们走在荒野路上,黄沙漫漫,两旁的树木随风摇曳,像是幢幢鬼影,正不断的跟随着他们。
「别紧捱着我!」姬南香扁眼,瞪着紧紧拽住他袖口的季以恩,「不是嫌臭?」
「是挺臭。」季以恩老实点点头,「但我害怕。」
「……怕个屁!你要跟地府抢人都不怕了,怕这一点树影?」
季以恩还是点点头,「未知总是令人恐惧。」
姬南香顿时为之气结,他叹口气,懒得跟他耗了。
他蹲下身,以手代笔,在黄沙上画了一隻大乌龟,龟壳还是井字,头跟尾一模一样,像是小儿涂鸦的大乌龟。
他画好了,站起身来,满意的点点头,又大吼,「老乌龟,给我出来。」
季以恩后退一步,狐疑的瞪着他,「你说你不怕,难道是吓疯了?」
姬南香瞪他一眼,感觉自己的血压又上升了。他跺跺地,「老乌龟,你再不出来,我拆了你家。」
随着他的威胁声落,忽然一阵天摇地动,季以恩瞠目结舌,瞪着从一旁路边的黄土堆中升起的一栋民宅。
这是一栋砖红瓦的小民宅,门口高高掛着一个红色灯笼,上头写着「归宅」二字。
季以恩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他是跟竹茗师父学习了两年有馀,他跟青苹打过的妖怪也有数百隻,但是这种画隻乌龟就有栋旅店的事情,他还真没见过。
这时门咿呀一声,竟然开了。
从里头走出一名老头,弯着腰驼着背,瞪着姬南香跟季以恩看。「老姬,你做什么敲我家龟壳?你又不是不知道路,何必要我千里搬来这?」
「我是知道路,但我懒得走了。」姬南香摊摊手,对着季以恩开口,「这傢伙是是隻龟精,你叫他归南公就好。」
「什么归南公?你也跟人家解释清楚,是外头那个归,不是龟精的龟!小兄弟啊!你好你好,你也是来抢魂的吗?」归南公转向季以恩,倒是笑咪咪的。
「是、是啊……」季以恩吶吶的说着,话还没说完,就让姬南香一把拽进去,「别说这么多了,老子累死了,老归我的房间呢?」
归南公慢慢踱步进来,他年岁已高,走路迟缓。
「本来听说你这次要来,早给你备好了。但你要我千里搬家,这下全乱了,你自己往底走,走到最底倒数第三间就是了。」
归南公的声音透着无奈,早知道就不帮姬南香准备了,这傢伙懒到寧愿要自己搬家,也不愿多走一点路!
虽然这间房子本就是由自己的龟壳所化,没什么优点,就方便自己四处挪窝,但这样千里迁徙,什么东西都乱了,归南公摇摇头,转向愣在原地的季以恩,「你别理他,我泡壶茶给你吧!」
归南公笑得和蔼,季以恩不由得卸下心防。
两人就坐在火炉边上,烘烤着自己的手脚,窗外的景色仍然是黄沙漫漫,夜很深了,季以恩也真是累得不轻,但他强撑着,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啜了一口。
「归爷爷,你在这里很久了吗?」
他殷勤有礼,嘴甜身软,没听姬南香的话直呼人家的姓名。
他撑到现在还没倒下,也没毛毛躁躁的去过那第三关卡,就是为了要跟姬南香打探第三关卡的消息。
一直到现在,他也看明白了。
姬南香恐怕不是第一次来这,还熟门熟路的很,连里头都还有个认识的熟人,现在就坐在自己眼前,所以他本来打算不撬开姬南香的嘴誓不罢休,但眼前似乎有个软柿子好吃,他还是先别去管那个大睡虫好了!
「嗯。是很久了。」归南公点点头,「好久了啊……从我出国深造失败之后,就躲到这里来啦!」
季以恩顿时扁眼,「该不会您老人家也爱赌吧?」
归南公有些羞赧,「平时没事就爱摸两圈。」
「……」季以恩闭了闭双眼,眼皮底下有些微刺痛,他真的好累,怎么都摊上这些不靠谱的?
但他打起精神,继续跟归南公周旋,他的选择不多,老赌鬼跟大睡虫,他寧愿选前者,「那您老对这里熟悉不熟悉?」
归南公似乎有些犹疑,「说熟悉也不是挺熟悉,但不熟悉也住了好几百年……」
季以恩看着归南公脸上的神情,心想这样耗下去,可能天都亮了。
他乾脆开门见山,「归爷爷,我也不绕你了,我们开窗说亮话,姬南香说我过了两关,但还有最后一关,我想知道你能告诉我的任何线索。」
归南公嘿嘿一笑,笑得季以恩心里发毛,「小伙子,归爷爷我当然知道你要问什么,行!只要能赢我一把,我一定知无不言。」
归南公伸手一晃,桌面上立刻上了一把麻将牌,东南西北各四个角,季以恩跟归南公各坐东、西面,两隻小乌龟摇摇摆摆也上了南、北面。
「牠们是?」季以恩嘖嘖称奇,想伸手逗弄小乌龟,却被小乌龟恶狠狠的咬了一大口。
季以恩吃痛,赶紧收回手,上头已是鲜血直流,只有归南公一人哈哈大笑,季以恩十分委屈,「归爷爷您这是?」
「哎?这可不甘你归爷爷的事情,这些小乌龟都是我的龟孙子,偶尔让我叫来陪我摸两圈,但是几百年了,也只有这几隻龟孙子肯陪我打牌,我空虚寂寞觉得冷啊!」
季以恩看着归南公痛心疾首的呼喊,也只好摸摸鼻子,「好吧!归爷爷,那小辈就陪你摸两圈了。」
结果他们这下一摸,从深夜摸到清晨,季以恩支着下巴,困倦的看着精神奕奕的归南公,「归爷爷,您牌艺精湛,您把把胡,我把把输,我们能不能别再打了?」
归南公笑咪咪的看着他,「我可是打遍龟精无敌手,说实话你也赢不了我。但我们打了八圈,没想到你把把输到脱裤还能坐在这里。」
季以恩苦笑,他是能走吗?
这归南公可是放足了饵要钓他,不说一个晚上,再打三天三夜,他都不能走,只是青苹又没这么多时间……
季以恩面露焦急,毛毛躁躁,惹得归南公大笑起来。
他挥手一撤,桌面全空,小乌龟们也随之不见。
「行了。」
归南公前后摇晃,就像一隻老乌龟揹着壳一样前后慢慢摆动,他闭上眼睛,「本来是不能说的,姬南香带你来,也是让我玩玩而已。但你有耐性,不发脾气,牌品好,人品一定好。我就说说能告诉你的吧!不一定有用,但你愿一听否?」
季以恩立刻正襟危坐,「您老请。」
「最后一关很难。」归南公先说了这句,顿了一下才又接着说下去,「你会走到一座湖亭里头,里面有五个幻象之柱,柱是透明的。你能看见柱后的人,那人就是你心心念念的人。」
「五个门?五个人?」季以恩的脑筋飞快转着,归南公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对他来说都珍贵无比。
归南公点点头,「是。四个未来的那人,一个现在的那人。未来的你想成是那人的未来几世,现在则想成是那人的这一世。」
「四个未来的青苹……一个现在的青苹……」季以恩恍惚之间,好像抓到了什么。
归南公微微一笑,「你手上的钥匙就是一次机会,你只能打开一个幻象之柱。你要带走现在的那人,只有那一个是真的,其馀都是幻象罢了。把握当下,成转即空。」
「把握我们的当下吗……」
季以恩受到鼓舞,一整夜没睡的疲惫一扫而空,但又随即颓下肩膀,「归爷爷,那你能说说哪一个才是现世的她吗?」
归南公狡猾的眨眨眼,「你说呢?认识那人的是你,可不是归爷爷我,我丝毫不瞭解那人,又怎知道哪一个才是你们的当下?」
季以恩深深吸一口气,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选错了会怎样?」
归南公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了一句,「除了你选的柱子以外,其馀四柱将灰飞烟灭。」
***
「老归,你也说太多了吧!」
睡醒的姬南香懒洋洋的倚在门边,依旧一头乱发,眼屎糊在眼角,现在日正当中了,他终于走出房门,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看着彻夜无眠的归南公跟季以恩。
归南公哈哈大笑,「年轻人人品好,自该嘉奖。」
「牌品好就是人品好?真不知道你哪来的想法。不过随你了,反正你说再多,最后还是得由他自个儿来选。选错了,怨不得谁。」
姬南香耸耸肩,不以为意。
「是。但帮人家一把也不为过吧?」归南公眼里精光闪烁,他是真心喜欢季以恩。
他住在这里很久了,龟精不善争斗,像他这样活了上万年的老龟反而招祸,他摸了摸身旁的坐椅,这一砖一瓦都是他的龟壳所化,其实他修练到现在,龟壳早能捨弃了,偏偏他捨不得。
也才会只能窝囊的躲在这里,跟自己的龟壳日月相伴。
说寂寞吗?倒是未必,他本来就宅个顶天没尽头,只是偶尔手痒,龟孙们牌艺又不精,输了他几次就不肯来了,只能托赖姬南香偶尔带点外人来让他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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