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第九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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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匀红二度被推上手术檯。
手术结束后,医生告知他们,癌细胞进一步扩散了。这一回萧匀红只在加护病房待了三天便转回普通病房,基本上可以正常进食、有人扶着也都尚可行走,但他们都看得出来,萧匀红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而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织起围巾。
某天周末,萧凌寒一大早就来医院接班照顾姐姐,让杨竣凛回家拿换洗衣物、顺便休息一下。送走杨竣凛一回病房,打开门竟瞧见萧匀红趴倒在地上。萧凌寒以为姐姐又剧烈腹痛而跌下床,吓坏了,衝上前去要扶她起来,一靠近却看见姐姐匍匐在地,意识清醒,一隻手不是要将身子顶起,而是奋力往前伸。她顺着姐姐的手往前一看,才发现床底下掉了一根金黄色的棒子。
「寒寒,你来得正好。」萧匀红一看见她回来,便安心地笑了。
她费了一番力气才将萧匀红从地板上撑起来,再将她扶回床上。
「姐,你吓死我了!」她边说边将棒子递还给萧匀红。
「手没力,一不小心勾针就掉了。我趴在床边捞半天捞不到,一个没扶好就掉了下来。」萧匀红微微一笑,好像是在分享笑话一般。
「你摔下床?!」萧凌寒吓得惊慌失措,赶忙将她袖子裤子捲起来看有没有撞伤。
「没事、没事,没怎么样。」萧匀红依旧柔柔地笑着。
「太危险了!下次不要这样!」萧凌寒忍不住扳起脸。「要什么东西,跟我说,跟姐夫说、跟妈说,不要自己乱来!」
「誒,不行!不能让凛知道!这是秘密…」萧匀红伸手碰了碰放在枕头旁的一团深蓝色毛球。
「你在织围巾?」她看了看那团毛线与半成品,轻声问道。
「嗯,不要让凛知道喔!」萧匀红甜甜一笑,将毛线与棒针小心翼翼地藏回病床旁的抽屉。
但她终究未能亲手完成这个围巾。
一个月后,她又突然病发,脸色惨白、不省人事。杨竣凛按了呼救铃,萧匀红再次被推进急诊室。
这一进出手术室,萧匀红病情急转直下,鼻头多了一个管子。癌细胞扩散导致肠道多处阻塞,严重的程度已经无法用手术处置,只能装上鼻胃管抽取胃液,以防再次胀气。
多了鼻胃管,萧匀红开始了不能吃、不能喝的日子且成天卧病在床,肉体的疼痛让她无力下床走动。萧匀红只好趁杨竣凛不在时,将藏着毛线的袋子塞给萧凌寒,要她帮她打完这条围巾。
鼻胃管装了一个多月才拆除,但是医生只允许萧匀红吃流质性食物。她成天卧病在床的状态也没有改善,只能倚靠导尿管排尿。
萧妈妈第一次帮萧匀红清倒导尿管接出来的尿袋时,进厕所弄了好久都没出来,萧凌寒以为妈妈不会用,跑到厕所一看,却看到妈妈手上抓着清空的尿袋,跪在地上,因为憋着不哭出声而猛力颤抖。
萧凌寒跪到妈妈身旁,用手环绕妈妈的肩膀,陪她在厕所待了二十分鐘才出来。
在医院过了两个月,他们之间已经培养出一种默契,如果有谁离开了过久,也没有人会去过问怎么花了比平常多的时间,又或者有谁突然说要出去,也没有人会追问是要去哪里。就好像好几次杨竣凛对萧凌寒说他要去抽菸,但桌上仍然放着他许久未动的香菸盒和打火机,她也从来没有开口点破。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喘息的藉口,藉口是真是假毫不重要,他们都彼此了解。
住院迈入第二个月,药物副作用日趋严重,有时候萧匀红甚至会昏睡上一整天。偶尔护士进来帮她换点滴,或是量血压、体温,她也只是短暂的半睁开眼,然后又继续昏睡。
不管萧匀红是醒的还是睡着的,杨竣凛都陪在她身边。他总是坐在病床边,一手牵着萧匀红的手,倚着椅子看萧匀红沉睡的脸庞,有时趴在她床上和她一起入睡。但他每隔三、四十分鐘就会惊醒。明明手一直牵着,却像是怕萧匀红会在他入睡时出走,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紧张地看向病床,确认她还安稳地睡着,就又换个姿势躺下。
鼻胃管拆除一个半月后,萧匀红又病危送进急诊室。这是她最后一次进出急诊室。经过一番急救,虽保住了性命,但没隔几天,医院就将她转入安寧病房。转入安寧病房当天,医生巡房后将萧家母女传到病房外,语重心长地告诉她们,萧匀红状况越来越差,随时要有心理准备。
萧凌寒咬了咬嘴唇,用靠近妈妈那一侧的手紧紧握起她的手。医生走后,她缓慢而坚定地说道:「妈,我们要坚强。我们要让姐姐走得安心,无忧无虑。」
回到病房后,两人极力表现得一如往常,但萧匀红还是察觉到了异样,或者说,自己身体状况如何她是最清楚的。
「日子剩不多了,对不对。」她询问的口吻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问天气一般平淡。
「什么?不要想太多。」萧妈妈笑了笑,但眼神不敢迎向她的。
「不用瞒我。我知道的…」她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
萧匀红没有再追问下去,但那一晚萧妈妈去帮萧匀红拿换洗被单暂时离开病房时,她却抓起杨竣凛的手,低声说道:「凛…我还不想走…」
她的声音非常微弱,杨竣凛起初没听清楚,便将耳朵凑近她。
「不…不想…开…」萧匀红的眼泪开始一滴滴掉下来。
「红…?」杨竣凛慌得紧紧握住她双手。
「凛…我…我还不想离开你…」萧匀红总算说出口,而杨竣凛总算听清楚时,他能做的却只有不捨地看着她,然后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这是萧匀红最后一次让他们看见泪水。
情感纤细的萧匀红住院以来几乎没有在他们面前掉泪,总是轻轻地笑着说她没事、不要过度操心。但杨竣凛每晚都陪在萧匀红身旁,他很清楚有好几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萧匀红会偷偷流下几滴泪水。好几次他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或递张卫生纸为她擦去眼泪,但他还是一次次把伸出一半的手收回。
如果泪水能让她抒发一些积压在心底的不安与恐惧,就让她尽情地流吧。更何况,一个连自己的泪水都止不住的人,又有什么立场劝另一个人不要哭泣呢?
在安寧病房第八天,萧匀红脸色比往常红润许多,说起话来有精神不少,彷彿她患的病只是小感冒,一觉醒来就神奇地被痊癒,她有时甚至可以不用气音小小声地说几句话。萧妈妈跟杨竣凛都欣喜地以为萧匀红病情好转了,怎么样也没有料到,这一天,会是萧匀红永远离开他们的一天。
首先察觉蹊蹺的是杨竣凛。过了正午,萧妈妈说要回家一趟,留下他和萧匀红两人,搬入安寧病房以来鲜少开口的萧匀红,竟像个急切分享故事的小孩,嘰哩呱啦说个不停。
起先,她只是随意聊聊一些学生时代的趣事,杨竣凛也不以为意,心想萧匀红今天状况好,有力气说话,就让她多说点吧。但聊着聊着,她渐渐说起他俩的事,从两人相识到交往,再一路说到杨竣凛向她求婚一事。
说起这事时,明明是甜蜜幸福的记忆,她脸上却是愈趋惆悵的神情。
杨竣凛倏地起身,一语不发地走进洗手间,大力转开水龙头,将冷水大把大把往脸上泼,再来回搓揉双眼,同样的动作反覆做了五、六次后,才抓起身后的毛巾,将脸擦乾。
杨竣凛缓步走回床边,萧匀红没有问他怎么了、去洗手间作了什么。
她从床头枕头边拿出一个黑绒盒子,温柔地抚摸着盒子。自从第一次开刀时被嘱咐身上各种首饰都要拆下,她就没再戴上这枚戒指。
「凛,当你为我套上这个戒指时,我真的好开心。」她甜甜一笑。「我真的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杨竣凛注视着她的笑容,努力压抑喉头的哽咽感。
「凛,谢谢你。」萧匀红柔声说出这三个字后,将盒子放到杨竣凛的手掌心,并将他的手指扳起来,好让他紧紧握着。
杨竣凛眉头到鼻头间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萧匀红缓缓抬起手,纤长的五指贴上他的脸颊,轻而温柔地为他拭去脸上的水珠。那水珠不知是方才洗脸未擦乾净的,还是从眼角涌出的。
但萧匀红只是温柔地抹去,然后轻轻一笑。「凛,我已经很满足了。」
语毕,她像是用尽力气一般,疲累地躺回床上,抚着他脸颊的手瘫软地滑落。她半瞇着眼睛看向杨竣凛,脸上仍掛着甜美的笑容。
然后渐渐闔上眼皮,沉沉睡去。
两个小时后,萧妈妈与萧凌寒火速赶来,医生探视状况稍作检查后,为他们开了病危证明。
医生问他们要不要急救,萧妈妈说,萧匀红最怕痛,所以该走的时候就让她毫无牵掛地走,不要作延命治疗增加她的苦痛。
萧匀红走得非常安详,脸上隐约可见她最后那抹甜美可人的笑容。
在萧匀红嚥下最后一口气前,杨竣凛紧紧握着她的双手,跪在她的床边,将嘴凑到她的耳畔,声音有些颤抖但仍旧字字句句清楚地说道:
「红,我在这里。我不会离开你,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这一生,除了你,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嗶—」
「六月十六日。17点34分。」
萧匀红走时,没有人留下一滴眼泪。
至少,他们没有让泪水跑出眼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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