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城市来的少女(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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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打开房门,衣服没换、妆还没卸、马尾还绑着,就等不及的啪嘰一声把自己投入弹簧床的怀抱,并听见老旧的弹簧床发出一声呻吟,好像在抱怨我许久不见竟是以这样粗暴的方式打招呼。
但我可没心情理会这些,一整天下来,我已经累瘫了。只想躺在床上一路睡到天亮,早也不想洗、衣服也不想换了,因为我知道明天又将是一场漫长的征战。
我维持着面部朝下趴在床上的姿势,让思绪和身体都静止不动,完全的放空,不想其他的事情。
我的鼻子闻着棉被和床罩上,微微散发的晒过阳光的香气。儘管今天如此的烦忙,妈还是抽空整理了我的旧房间,还把收在柜子深处许久没用的棉被拿出来,晒了一下太阳。
照理来说,家里有人过世了,阳台还晒着棉被似乎有些不成体统。但我和妈都不在意,也没人多说些甚么,我想大概是因为熟识我爸的人,都知道他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缘故。
晒过阳光的被子散发出一种特有的香气,我小的时候很喜欢这种味道,会把脸整个埋进晒得松松软软的被子里深深地嗅闻,彷彿可以把整个夏季的阳光吸进胸膛里。
长大后,忘记在哪本书上看到,晒被子就是为了杀死妇在棉被上的尘蟎,而我们所闻到的,误以为是阳光的味道,其实就是被阳光晒乾的了的尘蟎尸体烧焦的味道,想一想还真是有够猎奇的。
我以同样的姿势,把脸塞进床里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觉得尸体就尸体吧也没什么不好,反正真的挺香的。像是爆烈的死亡与温柔灿烂并存。
一直以这种姿势躺着,感觉意识渐渐的微弱起来,随着身体的静止不动,意识好像也放弃了挣扎,就要沉入黑暗无光的海洋里。
感觉的真的要睡着了。我奋力的挣扎了一下,用力地发出了嘿咻一声,让自己转成正面,望着天花板。
这样睡着可不行哪,我告诫自己。虽然真的已经很累了。
天花板上铺着有着粉红色小碎花的壁纸,已经有一些剥落了,记得是国小的时候妈妈帮我选的样式,我一点都不喜欢,可是也没办法。一开始整个房间都是这种样式,但高中之后我就把喜欢的海报、拍的照片贴满墙壁,算是一点小小的反抗。
不只是天花板还是跟过去一样,墙上的海报、照片,或者是我书桌的摆设、墙边的纸箱书柜,全都跟我高中毕业离开这个家时,保存的一模一样,整个房间就像是时空胶囊一样。
我喜欢的歌手的海报、还有我到海边拍下的、眾多的海的照片,都还在墙上,只是稍微有些斑驳了,边边角角的地方都已经浮起来,黏不牢靠。
书桌上凌乱的摆放了三四本书,没有在书架上。是甚么时候看的呢?应该是某次回家拿出来看,没放回去,就一直摆在那里了,到底从甚么时候开始就摆在那里了,我完全没印象。
铅笔、便利贴之类的文具也是,自然的散放在桌上,看到的人应该会以为是某个高中女生的房间吧,虽然这样说也是没错啦,不过那个高中女生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在了,而是现在这个快要步入三十岁的粉领上班族喔。
真的啊,我躺在床上愣愣地想,只要待在这个房间里,就会有种时间从没前进过的感觉。
勉强的爬起身来,准备去洗澡然后睡觉了,突然想到离开时小慧要我打给她,不然她会担心我,看看时间,虽然已经十一点了,但依小慧的个性,应该还在追韩剧吧,而且她也是一个人住,打给她不用担心吵到别人。
我一边整理换洗衣物一边拿起手机拨了小慧的手机号码,嘟嘟几声之后,小慧很快就接起来了。
「舒舒!」一接起来就听到小慧的尖叫,我毫不意外的摀住耳朵,虽然她已经压低音量了,但本来声音就很高频的小慧每次激动起来还是让我难以招架。
「抱歉那么晚才打给你,我一直忙到刚刚。」我把手机转成扩音之后放在床上,好方便我空出手来准备盥洗的用具。
「没关係,你一定很忙吧,你还好吗?」
「还好啊,我邻居的阿姨帮了很多忙,大部分的事情她都连络好了,剩下的事情要火葬啊还是后事怎么办,我爸之前好像也有提过,所以也没什么麻烦的。」
我压下一个呵欠。
「只是要接待很多人,有一点累而已。」我刻意略过许多琐碎模人的细节,像是收拾一些比较重要的遗物一起放进冰柜里,帮父亲挑选火化的西装,跟车将父亲送到殯仪馆冰柜保存之类的。这些细节对他人而言不具有意义,叨叨絮絮太多也只是让人不自在罢了。
「那阿姨还好吗?」小慧小心翼翼的问,我在都市工作的时候,父母有一起上来找过我几次,小慧也见过他们,长相甜美可爱又好人缘的小慧跟我的父母也很聊得来。
「目前看起来都还好,可是我知道她很难过。」我顿了一下,「但她应该是怕我们太担心,所以没有表现出来吧。我反而比较怕她这样把情绪一直压着,心理压力太大。」
这样啊,电话那头小慧低低的说了一句。
「舒舒,你要加油。」小慧像是要为我打气似的说。
「好,我会。」我说。气氛一时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中。
其实老实说,在这种情况,我真的不知道该跟别人聊些甚么才好。不是思绪太乱的关係,相反的,我很平静。也许就是因为太平静了,只是疲累,所以感觉无话可说。
而且,我也一向不是那种会把内心悲伤的部分,向谁倾诉的人。我知道很多人,尤其是我身边很多女生朋友,很习惯的彼此倾诉,分担悲伤。但对我而言并不是这样,我从来没有想把内心阴暗的部分向谁展露的慾望,也不觉得跟他人分享对于减轻我内心的悲伤有益。
更何况,也许,我不如大家所想像的那样悲伤。
「对了,我今天遇到阿振了。」为了打破沉默,我话锋一转,改变了话题。
「甚么!」小慧又尖叫了,我一边庆幸开了扩音,耳朵逃过一劫,不用接受小慧超高频近距离的轰炸,一边又有点担心她会吵到我妈。
「小慧你冷静一点,你那边大叫真的没问题吗?大丈夫?」我还特地在句尾加了一句日文来质疑她。
「啊……对不起,我等等可能要跟邻居道歉了。」小慧一边说,我一边轻易的就可以想像电话那头,她边道歉边微微吐舌的习惯,这样的画面让我不禁笑了出来,还好小慧看不到,不然又要生气我笑她了。
「等等,你是说那个阿振吗?」小慧的声音立刻又活泼起来,跟刚刚完全判若两人。
「对啊。」
「那个青梅竹马的阿振?」
「对。」
「那个跟你是青梅竹马,比你大四岁,而且又爽朗又温柔很像白马王子的阿振?」
「……那是谁啊。我不记得我有说过那些形容词喔。」
「好啦你没有,可是你根本就是这个意思啊,说甚么,他就像你哥哥,很会照顾人,又很成熟,而且很阳光,那跟我刚刚说的有甚么不一样?」
「差多了好吗这位小姐?」虽然小慧看不到,我还是忍不住拼命的翻白眼吐槽她。
「差不差的多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不是你的初恋吗?怎么样,再见到,有没有旧情復燃啊?」
小慧的八卦魂根本已经全开,我想她这时候根本已经拋下她最钟爱的韩剧,转以我的八卦当作她消夜的配菜了。
「那个,小姐,首先,我们没有交往过喔。」
我冷冷地吐槽,对付这种少女力全开的近三十岁轻熟女,就是应该要这样毫不留情地浇熄她的热情小火苗。
「明明就有!」小慧又要尖叫了,我无奈地认真考虑起,是不是该拿起一旁的枕头,以闷死小慧的心情压住手机,才不会让小慧的海豚音把我妈也吵醒。
「讨厌啦你们,你们这样很三八耶。」
小慧已经整个变成白痴少女的状态了,我的白眼也已经快翻了三百六十度。忍不住在心底大骂:现在三八的到底是谁啊?
「不然你再跟我说你和阿振的故事好不好?」小慧哀声央求我。「拜託拜託,我都已经要忘记了。」
这个槽点已经多到我无力捧哏了。甚么叫我和阿振的故事啊?我们是甚么凄美神话吗?再说,这种宛如被年幼女儿苦苦哀求,再说一遍她已经听了千万遍的床边故事的心情,是怎么回事?
虽然已经全身无力,但刚好现在的心情也是蛮适合的,我也想找人聊聊,关于阿振的事。这样也许能对自己的骚动不安的心情更了解一点。
我把盥洗用具都放进脸盆里,把手机转成手持模式,一边走向浴室一边思考着,不仅是回忆着遥远往事的记忆,也是在斟酌着最适合的遣词用句,还有述说这段故事,最适合的切入点。
「该怎么说呢,让我想想……」
该怎么说这段故事呢,这段既不甜蜜有趣也不轰轰烈烈的,能不能称得上是一段故事都让我怀疑的,我跟阿振的故事。
果然,还是应该从那个夏天说起吧。从一切的源头开始,从一个城市出生成长的少女,如何被迫搬到一个鸟不生蛋的,偏僻乡野的时候开始。
「听说她是从城市转学转来的,穿那个甚么衣服啊,一脸跩样。」
「她是不是不良少女啊,不然干嘛转来乡下念书啊,我看一定有问题。」
「我们不要理她了,快走。不要跟奇怪的傢伙扯上关係。」
与我在走廊上擦肩的过的一群女孩,在我仍听得见的范围窃窃私语,一边互相交换着眼神,一边看都不看我一眼的走掉了。从城市转来的学生,常有这种适应不良而被霸凌排挤的现象。
以上的事情,全都没有发生。
说是完全没有发生,倒也不是,现在想起来,与其说是同学刻意的疏远排挤我,倒不如说是我下意识地与他们保持距离,而產生的自我排挤,来的准确。
大概是小学五年级下学期的时候吧,我从这座岛屿最大的首都城市,搬到了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偏僻小镇。
那个小镇的名字我连在地理课本上都没看过,也没听人谈起过,我顶多是知道附近一个比较知名的观光景点,葱是那里的特產。但在它旁边的这个小镇,真的是完全没有印象,从名字也无法想像到底会是怎样的一个小镇。
怀着这样不安的心情,从繁华热闹,永远到哪都是人潮拥挤的大城市,搬到这样一个安静朴实的乡下。小镇居民以务农维生,举目望去皆是绵延的稻田,以及环抱这座山间平地的群山之外,竟然看不到一栋民宅。
这样突然且剧烈的变动,我很自然地陷入了严重的适应不良中。
会搬家的原因,是因为父亲苦心创作多年的长篇小说出版,获得年度小说大奖,同时也获得了文化机构的年度作家补助,支持他开啟新的写作计画。
这不只是父亲的人生重点转捩点,也是我们家的,当然,也是我的,人生至今最大的转折点。
在此之前,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在上班之馀一直从事自己喜欢的文学创作,也有一点小成绩。因为是公务员的关係,时间、薪水都算稳定,也有馀力把写作当兴趣。记得那时候偶尔周末,父亲还会带全家共同出游,那是我童年时期少数全家在一起从事同一件活动的记忆。
得到了巨额的文学奖金之后,父亲在文坛上也一夕之间爆红,各种演讲邀约不断,也有许多出版社报纸专栏洽谈邀稿。经过慎重的考虑之后,父亲决定辞去原先的工作,全心的投入经营文学的创作。
并且,为了不受外界诸多物事间人的打扰,同时也是一圆父亲的梦想,有个安静清幽的地方来支撑父亲的写作。我们全家跟着父亲搬到了一个我从没听过的乡下,开始新的生活。
为甚么选择这个地方,也是一个谜,毕竟父母亲两人都是在都市长大的小孩,既没有在乡下生活的经验,也没有所谓在乡下的祖宅或宗祠,更没有乡下的亲戚。到底是如何选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
据说,是父亲年轻的时候,曾搭着火车四处旅游,当时父亲在冗长缓慢的旅程中醒来时,刚好看见火车窗外,正行经一片波涛汹涌的壮观海岸。而另一边,则是环绕着一片平原的翠绿山林。
这幅宛如世外仙境般外经开发破坏的景色深深撼动了当时年轻父亲的心灵,留下了铭刻的印象,因此当一想到要找个乡下隐居起来写作,父亲很自然地就想到了那个他曾搭着火车经过的地方。拜託人联络之后,发现那里的土地意外的便宜,因此便在靠山的地方买了一块地,盖了一间小小的屋子,安顿我们家的生活。
当时的我是极端不愿意的,毕竟正值爱玩的年纪,谁会想从热闹好玩,永远都有最新鲜流行话题的城市,搬到鸟不生蛋、荒凉落后的乡下啊。而且,还必须与学校的朋友们分离,重新适应环境。
我为此大吵大闹了好几次,但最后也还是屈服了,毕竟当时才小五的我,实在没什么能力左右父母的决定。而母亲一向是非常支持父亲的,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父亲一生能有任何作为,绝对有大半功劳来自母亲无怨无尤的给予无尽的支持力量和关怀。那是母亲最深最深的爱情。
从那时候开始,我的生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翻转。
儘管辞去了正职工作,父亲反而比过去更忙。乡下新盖成的家里有一间书房,那是父亲专属的工作室,每天八九点,父亲就会准时进入那间书房,一路工作到深夜,有的时候忙起来,连午晚餐都是母亲送进书房催他吃的。我看到他的时间变的非常的少,只有偶尔应演讲之约出门,或是在稿子完成的空档出门散步,我才会看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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