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日月之护(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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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二○一○年五月四日

下午是系上垒球队的练球时间,我们这几个系垒队员说好了星期一下午不排课,不然实在很难乔出一段大家都有空堂的时间。

但是我从开元寺回来之后,整个下午总是觉得心不在焉的,何昊雄教授离去前的邀请,一直在我脑海中縈绕不去,满心期待着今晚与陈文钦教授的会面。练球的时候,我的心里也一直浮现出郑成功的影子,想起了郑成功与荷兰人的台江战争,想起了武侠小说里万云龙(郑成功)与陈近南(陈永华)创立的天地会,想起了冯锡范如何阴谋杀害郑克臧。

鏗!

一颗小白球飞上天际,和白色的午后阳光融为一体。我将注意力从三百多年前拉回现实的球场上,靠着身体的自然反应计算出球的拋物线,跑到了定位、举起了手套,挡掉部份斜照的刺眼强光,也对准那颗朝我飞袭而来的小白球。

随着球皮与手套皮革碰撞、磨擦的声音响起,同时结束了今天下午的例行练球。

「澐杰,我们要去喝绿豆汤,要不要一起去?」

练球结束,队友总习惯相约去吃碗冰或喝杯饮料,这几乎已经成为球队练球的固定行程之一,我也从不曾拒绝,但今天我却摇了摇头。

「不了,我等一下还有事。」我一边收拾着球具,头也不抬地拒绝了。

「该不会是要约会吧!喂!如果交了女朋友,可不能瞒着我们这群兄弟喔!」队友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笑闹。

「不是啦!我是真的有事。」

匆匆收拾好球具,我揹起球具袋、跨上单车,准备前往歷史学系的系馆。这辆单车是我最近才刚买的,复合式车架的下管是银白色的铝合金,上管是有黑白两色烤漆的碳纤维材质。为了在即将来到的暑假里进行一趟单车环岛旅行,我还特地把原厂的登山车胎换成了防刺的旅行车胎,座椅后也装上了放置马鞍包的货架。为了储备环岛的体力,最近只要一到假日,就会骑着单车到安平,再沿着滨海公路骑到七股。

当初跟着我来台南的并不是现在座下这辆单车,而是一辆国中陪着我上下学的黄色自行车。国中就读的学校位在半山腰,每日得骑单车爬坡二十分鐘才到得了学校,所以在父母资助下,我买了辆既轻盈又帅气的公路自行车,当时几乎算是全校最拉风的了。只是这辆自行车在我上大学半年后的某天,正当我在育乐街觅食完毕,一走出餐厅时就惊觉我将永远失去它了,这辆自行车从此杳无踪跡。

进了光復校区的大门,黄昏的阳光从左侧斜照过来,和煦地不像是南台湾的太阳。结束了一天课程的学生,三三两两走出系馆,漫步在光復校门通往云平大楼的云平大道上。篮球场上的每个篮架都已经丛聚着五、六个推挤跑跳的学生,活动中心前广场也聚集着准备社团练习的学生,一幅看似忙碌、却又感觉悠哉的景象。

我索性跳下单车,牵着单车朝云平大楼的方向间步而走,大楼前广场上立着一对朱铭大师的铜雕作品「飞扑」,简单却苍劲的线条,呈现两名武林高手对决时的激烈与紧张。右侧就是统计学系所在地的管理学院。

我在云平大楼前向右转,来到了平常上课的统计学系系馆,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走进系馆大门,而是再左转往中文系的系馆前进。

穿越一条蜿蜒通过草坪的石板小径,此时右侧出现一面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墙垣,墙上老榕盘踞,气根深植墙砖,像是正在恃无忌惮地吸取的古墙残存的养分,被吸净养分的墙垣逐渐遭受榕根的崩解,尽显残败沧桑。这道墙就是台湾府城的小东门段城垣遗跡。

但小东门段城垣中间的城楼门额,却突兀刻写着「小西门」,虽说是「小西门」,但城楼却又是错乱地面向东方。原来这个城门的遗址本在西门路与府前路口附近,因为道路拓建工程面临被拆除的命运,有赖当时罗云平校长的大力奔走,才让小西门得以倖存在此。城门前设置的两座清代古砲,倒是增添了城墙的防御气氛。

小西门的右侧就是中文系系馆,至于前方正对着的,就是今晚与陈文钦教授会面的地点,歷史学系系馆。身处在歷史学系的系馆旁,或许是古城门最合适的安置地点;而在这个古城门遗跡之前,或许也是歷史系馆最恰当的所在地吧!

这一带是我课馀时散步间游的地点。歷史学系系馆前方的成功湖,杨柳垂岸、拱桥横越湖上。成功湖旁的榕园,绿草如茵,当中一棵主干笔直的巨大榕树,枝叶繁茂厚重,形如伞盖,松鼠悠游其中,让人几乎忘了这个校园有多么靠近市区。

毓璇和我约在小西门前碰面,再一起前往歷史系馆。五月的日照时间已经相当长,傍晚六点的天色还相当明亮,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左右张望了一下,还没有看见毓璇,于是一屁股在小西门前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眼前这栋古意盎然、充满文艺復兴风格的歷史系馆,没有脚架的单车就陪着我躺平在草地旁的柏油路上。

这栋两层楼的建筑是国定古蹟,在日据时期是日军步兵第二联队营舍,整个校园大概没有比这里更适合作为歷史学系系馆了。建筑物正面中央是白色的神庙山墙式门廊,大门左右各有三根白色廊柱,两旁则是红砖砌成的拱形回廊,除此之外,可说是栋纯白的建筑。

将近约定的六点三十分,毓璇从中文系馆走了出来,肩上斜揹着一个像是高中书包的红色帆布包,那是台南一家着名帆布包老舖的產品。

「嗨!等很久了吗?」

「还好,大概半个小时吧!」我说着从草地上站起身来。

「半个小时?我们是约六点三十分没错吧!干嘛这么早来?看得出来你很迫不及待喔!」毓璇说。

我笑了笑,但没说话,伸手从地上拉起了单车,和毓璇一起往歷史系馆的方向走去。没多久,难得穿上西装外套的何昊雄教授也出现在歷史系馆的大门口,准备领我们两人到陈文钦教授的研究室。这半小时天色暗得速度很快,此时榕园里的榕树已经失去了翠绿的色彩,好像是校园稀疏灯光下的黑色剪影,贴在同样是黑色、但稍为浅淡的建筑物背景上。

我和毓璇跟着何昊雄教授进入歷史系馆,建筑物内壁也是单纯的白,旧式的磨石子地板,充满着符合歷史学系的古色古香,如果不是看到走廊上放置了一台饮水机,我真会以为这里还是那个日军步兵第二联队的营舍。步上二楼,转进一条幽静的长廊,所有教室与研究室沿着走廊两侧排列。

何昊雄教授领着我与毓璇走到一个房门前,敲了敲门。门内传出一个浑厚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

「请进!」

何昊雄教授压下门把,推门入内。我和毓璇也紧跟着进入室内。

「中午向你提起过,有两个学生对于郑成功歷史以及你发现的那本天地会手札很感兴趣,想和你聊聊天。虽然你中午说六点半到九点这段时间是空间的,但真的没问题吗?你不用准备明天研讨会的资料吗?」何昊雄教授说。

「欢迎!欢迎!研讨会的资料都准备了差不多。其实在研讨会之前,我还比较想轻松地和你们间聊歷史呢!这有助于我放松紧绷的情绪。」

研究室里有两个人,说话的是原本坐在一张大书桌后方的老先生,老先生见我们三人走进研究室,立即起身相迎,这位老先生正是我们今晚拜访的对象,陈文钦教授。

陈文钦教授年龄约七十岁,身材相当高瘦挺拔,穿着平整的蓝色衬衫与西装裤。两颊线条嶙峋,搭配上一双目光锐利的眼睛以及高挺的鹰勾鼻,冷峻的表情显得非常严肃、拘谨,也给人个性坚毅的印象,是那种会让学生不敢接近的老教授。显然和那个身材圆胖、面容和蔼的何昊雄授教授是不同类型的。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当我第一眼看到陈文钦教授的时候,就不自觉联想到福尔摩斯,甚至在想他有没有可能看了我一眼,就脱口而出我的个性与经歷。

我们三人进入研究室的时候,陈文钦教授正关上面对榕园的窗户,并顺手扣上了锁扣,随后开啟空调,好让室内的温度更加舒适。

研究室内还有一名年轻人,就坐在紧靠陈文钦教授书桌的电脑桌旁,似乎正在修改着某篇文章,应该是陈教授的研究生兼助教。

虽然这名研究生坐着,但从身材比例上判断,身高应该不矮。戴着一付金边眼镜,长相斯文、眉清目秀。感觉像是理工科系的学生,怎么说?就是少了一股文学院学生特有的文艺气息。

「坐!坐!要喝茶吗?还是我冲壶咖啡?」

陈文钦教授边说边指着书桌另一旁围绕茶几排列的沙发椅,引导我们就座。我和毓璇比邻坐在合併的三张沙发椅,何昊雄教授则坐进茶几另一边的单人沙发椅。

我有些讶异陈文钦教授的态度倒是相当亲切,特别是在露出笑容之后,刚才给人的距离感瞬间消失了。

我进门就闻到一股淡雅清馨的茶香,随即注意到茶几旁炉架上的一套茶具,还有一个烧开水的水壶,正冒着腾腾白烟。看来陈文钦教授也颇好茶道。

「谢谢!我喝茶就可以了。」

「我也是,谢谢!」毓璇说。

我向来就是喜爱茶胜过咖啡。茶和咖啡同样具备香气与苦味,但是两者却又截然不同。茶香素雅淡净;咖啡香醇厚浓烈。茶的苦,苦中带涩但温润饱满;咖啡的苦,苦中带酸却韵味深长。虽然各有千秋,我还是喜欢茶香的内敛与含蓄。

陈文钦教授在何昊雄教授对面的另一张单人沙发椅坐了下来,替我们三人以及自己各倒了杯茶。

就座后,毓璇和我先向陈文钦教授自我介绍。

「你们好!我是陈文钦。这位是我的指导研究生兼研究助理,曾嘉泰。」

陈教授指了指那位年轻人,这位名叫曾嘉泰的研究生也回头朝我们点头致意。

「你是台南后营那边的人吗?」陈教授问我。

果然,陈文钦教授似乎拥有福尔摩斯般的推理能力。不知道他是如何推断出我是台南后营人?不过那并不重要,因为陈教授的推论错误。

「不是耶!陈教授怎么会认为我是后营人?」我尷尬一笑。

「哦!因为那一带大多姓蔡,我才会认为你有没有可能是后营人。你知道那里还有一座蔡氏大宗祠吗?」陈文钦教授说。

「我知道。定居后营的第一代,蔡士宗,是金门琼林人,随郑成功军队来台。其实我也是金门琼林人。」

陈文钦教授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我手握着茶杯,详细环顾一遍这间充满茶香与书香的研究室。研究室布置得简单而高雅,除了书桌、茶几、沙发和电脑桌之外,就只有其中两面墙摆放着木製的大型书柜。

研究室的摆饰相当整齐。我的高中导师曾说过,书房环境太过整齐、清洁的,通常书唸得不会太好,因为耗费太多时间在整理环境了,但这个论点似乎不适用于眼前的陈文钦教授。

研究室里的其中一个书柜就位在书桌的后方,摆放满满的书籍,这是研究室书香的来源。另一个书柜则紧靠研究室门旁的墙壁,被当成是置物柜,摆放了一些装饰品或是收藏品。

「用不着太拘束,可以随意参观参观啊!」陈文钦教授说。

陈文钦教授似乎发觉我的目光锁定了置物柜上的某一个收藏品。

我起身走向置物柜。与视线等高的一层放着一个茶叶罐、一个雅緻的虹吸式咖啡壶和两、三包不同品种的咖啡豆,但我有兴趣的物品位在往下一层,就在腰腹高度的位置,陈列了一个特别的收藏品。我对陈文钦教授做了一个请示的动作,询问是否介意我拿起这个斜摆在木架上的收藏品。

「请便!」

「谢谢!」

谢过陈文钦教授,我两手捧起那个直径二十公分的八卦形平面浮雕,仔细端详。

石雕感觉相当坚硬、沉重。是一个额上写着「王」字的狮头雕刻,口中咬把由右插入、剑尖向左的七星剑。

「那是安平一带常见的剑狮。剑尖向右代表『祈福』,向左代表『辟邪』,双剑交叉代表『止煞镇宅』。」

陈文钦教授简单为这个雕饰做了解说,我则想起了金门用来镇风的立体风狮爷。

「形象和金门站立的风狮爷大不相同呀!」我说。

「说到金门的风狮爷,你晓得和郑成功也有点关联吗?」何昊雄教授说。

何教授除了在进门时曾与陈教授短暂寒暄,之后就一直保持着沉默,此时提出了这个问题,像是试图为接下来的话题起个头。

我不确定何昊雄教授是不是问我,但我就我所知,回答了何教授这个问题。

「听说当年郑成功兵屯金厦,为了建造、修补战船,曾把金门的树都砍光光,所以冬天东北季风一来,失去树林屏障的金门就风沙漫天、寒冷难耐,因此当地人便设置了风狮爷用来镇风。这可能也是为什么金门并没有像台湾如此崇敬郑成功的原因之一吧!」我说。

「其实过去金门树林稀少也不见得肇因于郑成功。元朝末年海盗猖獗,海盗劫掠一地后,往往放一把火将当地烧个精光,金门的森林在当时就已经被严重的破坏了。不过现在的金门已经恢復成一个翠绿的美丽岛屿了。」何昊雄教授说。

将剑狮雕塑放回,我留意到旁边一个木盒子。盒子不大,像是一般常见的小型珠宝盒,紫檀木材质,感觉相当扎实稳固,素雅的表面并没有过多繁复的雕刻,也看不到任何锁扣之类的装置。

我曾一闪而过「里头不晓得装了什么?」的念头,但在没有徵询主人的同意前,也就没有动手打开一看。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里头的东西竟会是「那个事件」的关键之一。

「对了!我在早上的古蹟参访课程中有向学生提到最近发现的那本天地会手札,这两个年轻人颇感兴趣,不然你就先说说手札的发现过程吧!」何昊雄教授对陈文钦教授说。

虽然这么说,但其实在上午的课程中,何昊雄教授就只对毓璇和我两个学生提起过手札的事而已。

陈文钦教授喝了口茶,开始叙述发现手札的经过。

「你说那本手札啊!与其说是天地会的手札,倒不如说是陈永华与陈梦瑋父子的日记还比较恰当,不过内容的确是和天地会有关,记载了一些陈永华到陈梦瑋担任总舵主期间的相关会务。过去我和何教授就曾怀疑陈永华将天地会总舵主之位传给了长子陈梦瑋,因为郑克塽降清之后,满清朝廷将明郑君臣都遣送北京,就连已去世的陈永华也被迁葬回故乡同安。当时陈永华的二儿子陈梦球陪同陈永华的灵柩回到同安,之后甚至曾出朝为官,但是所有文献却都没有长子陈梦瑋回乡或是任官的记载。我和何教授猜测陈梦瑋应该滞留在台湾。至于原因,毫无疑问是因为他接任了天地会总舵主。如今手札现世,也证实了这个猜测。」

陈文钦教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喝了口茶接着说。

「今年的农历年后,台南陈姓大宗祠,也就是『陈德聚堂』展开修缮作业。那阵子我真是忙翻了,当时两艘台湾船的建造计划正进入最后阶段,除了安平港那艘原尺寸戎克船,还有郑成功文物馆里的一艘模型船,都必须赶在今年的郑成功文化节前完工。正当几个古蹟修护员要为正堂上方的樑柱补漆,而卸下那面『翰藻生华』的匾额时,匾额后方掉出了一块约二十公分乘以三十公分见方的木牌,那块木牌是以像手机电池盖的方式嵌合在匾额的后方,就在下缘靠近中间的位置。其实匾额后方嵌合着一块木牌并非秘密,只不过一直以来没有人动手取下木牌,也想不到木牌与匾额中间竟然有夹层,而且夹层里还藏放着一本线装书。这本书经过鑑定,竟有三百多年歷史。推论是陈璸在康熙五十二年,于陈泽宅邸成立陈姓宗祠之初,就已经将手札以这种方式藏匿在匾额后方了。我猜这本手札可能连同总舵主一职传到了陈璸手上。」陈文钦教授说。

「你说陈璸也是天地会总舵主?他是朝廷命官耶!官居台厦道,竟然是天地会总舵主,真让人难以致信。」何昊雄教授说。

「想必是如此!而且陈璸是天地会总舵主一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你要知道,如果总舵主混入朝廷卧底,那对会务是很有帮助的。」

陈文钦教授说完微微一笑,似乎认为自己刚才说的话还蛮幽默的。

「那你认为陈璸为何将手札藏入匾额,而没有传给下一任总舵主?」

何昊雄教授紧接着再提问,但语气不太像是请教,反倒有点像是在挑战陈文钦教授的看法。

「这答案大概只有陈璸晓得吧!传闻天地会在郑克塽降清之后,曾有段时间相当积极投入于寻找郑氏后代,也就是那位逃亡的郑宽,或许是想拥立郑宽继续反清復明的志业吧!但是自从康熙五十二年之后,天地会突然消声匿跡,寻找郑氏后代的活动也完全停止,手札大约就在这个时间点被陈璸藏了起来。我猜想陈璸可能认为以当时的形势,反清復明已经希望渺茫,所以解散了天地会,也把手札藏了起来。」陈文钦教授说。

「所以你认为现今天地会已经不存在囉?但我倒认为天地会总舵主之位或许就在你们陈姓宗亲中继续传承。」

何昊雄教授说这话的时候,意有所指地看向陈文钦教授,任谁都听得出来何教授话中有话│现任的天地会总舵主该不会就是你,陈文钦吧!

陈文钦教授大概觉得这个说法有趣至极,笑到右手拍打着沙发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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