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树纪事 第46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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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照耀四方
在这静静的深夜里
记起了我的故乡”
他唱完,说了句月槐树的月亮升起来了呦,就死了。
章望海把大伯的一半骨灰带过来,他哭得跟小孩呢,少小离家老大回,他跑到坟地给双亲磕头,穿虎头鞋的二弟,就挨着哒哒跟娘,他的心,真是活生生给撕扯坏了。
章家挤满了人,都来看早就死在人嘴里的章望海,他的头发打了油,梳得真气派!他的大衣、围巾、锃亮的皮鞋,啧啧,太气派了!社员们特别热情,特别殷勤,都想这个时候跟章家攀上点什么交情。
月槐树的人说,这下章望生肯定是不会死了。确实,他见着了大哥,他在大哥的跟前,跟个失路的孤兽呢,不住哀鸣,锥心刺骨的痛苦都成了泪水,泪水打湿章望海的前襟,他也泪流满面。
章望生一下得到了新的安慰,大哥年长他许多,亦兄亦父,他一下重新得到了哒哒跟二哥,他有了新的活力,非常美好。他吃过的苦,受过的屈辱,都离得远了,他心里的伤痛得以医治,他那段时间一点都离不开大哥,章望海像疼儿子那样疼他,给他看病、做新衣裳、陪他去考试,他说你往后这辈子都不要为着钱发愁了,大哥挣着钱了,很多的钱。说着说着,两兄弟都想到坟里葬掉的亲人,再多的钱,再多的好日子,与他们是半点瓜葛都没有了,两人又忍不住一块儿流眼泪。
“这雨下的,屋里也怪潮的,马来一年到两头都潮。”章望海淘洗青菜说。
章望生换好煤球,拿起大哥带来的当地报纸看,他见报纸上有个动物插图,问大哥:“这什么呢?”
章望海说:“这叫马来貘,以前马来那边都说它靠吃人家的梦活着,其实就是生活在热带雨林里头的一种动物。”
章望生微笑说:“要真有还挺好的,请它来吃一吃噩梦。”
两人说起热带雨林,马来那边的风俗,真是跟月槐树是两个世界,可现在,世界慢慢流动起来了,章望生了解很多东南亚那边的事情,新加坡发展特别快,经济很发达,不晓得人家是怎么做到的。
章望海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这对他生意帮助很大,他建议三弟英文还是要好好学的,也方便查看外文资料。
章望生说:“新加坡那么多华人,还说汉语吗?”
章望海拿筷子拨动面条,脸斜过去,避开热热的蒸汽。
“很多人不会说了,不过七九年开始,□□推行讲华语运动,再怎么讲,大都也不会觉得自己是中国人了。”
章望生默然。
“大哥你呢?”
章望海叹气:“我活了大半辈子了,刚到南洋时,大伯时刻提醒我,记住咱们中国人的身份,我也是这么想的,后来回家一点希望没有,我成了家,跟人家讲马来语,讲英文,慢慢的也不晓得自己是哪里人了,你要我现在定居这里,是不可能的了。但我觉得还是能做点事的,现在时局好了,很有希望。”
章望生神情忧郁,人在一个地方久了,习俗、语言、文化都变着,慢慢的,当真就忘记来时路了,一代人不愿遗忘,那二代、三代,最终都要忘记的。
章望海很高兴说:“马来有句谚语,叫大海何处不起浪,大地何处不遭雨,人这辈子就是这样的,总有风浪,起起伏伏,挺过来海阔天空,我还能见着你,还能在大陆做点事,真是上天眷顾我。”
章望生把小饭桌摆好,拿出点辣椒酱,拌青菜鸡蛋面吃,章望海又说,记得小时候腌萝卜好吃,放点辣子、芝麻油,真是人间美味。那些东西可是一点也不缺,谁晓得后来,能那样穷,闹那样的饥荒,又有那样多的斗争。章望生不太爱谈政治,说起过去十来年的事,他不像人家那样激动,只跟大哥说,形势不由人,大部分人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年景好的时候,能当个好人,都要饿死人了,便也难做好人。
他问了些留学的事情,新加坡很现代,很吸引人,章望海以为他是想了解新加坡的事,又十分痛心望生没有念大学,整日还在跟农村打交道,一年下来,倒有一半的日子在乡下考察、调研。
他们又谈了许多改革的事情,雨不停,也没法出去散步,就在沙发上聊天,章望海困倦了,便先去睡觉。他腰不是太好,要睡硬板床,章望生特地给他打了个木床,刷上清漆,只铺层薄褥子。
雨声打着窗子,章望生坐书桌旁看了会杜甫的诗集,好一会儿,还是把钢笔取过来,开始写信。
“南北:
听说你去了美国,三哥怕是再难能等到你的来信。
你这一走,并没有跟我说,其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晓得亏欠你太多,你一定是恨透了我,不能再原谅,才不辞而别。我到北京找你,打听至此,像是叫人猛得把皮肉扯了开来,再想到七五年的旧事,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我是否真的在北京见过你,都也难能判断了。
我总想起你小时候的事情,想二哥跟嫂子在时,咱们一块儿吃荆芥捞面,你爱吃荆芥,不晓得美国那边能不能吃到。你去美国,本来轮不到我操心,可我一想到你独自一人,远涉他乡,就有无数担忧,怕你吃得不惯,住得不惯,和人交际时受到歧视,美国太过遥远,要是你有半分不好,你的爸爸妈妈又怎么才能立刻赶过去呢?我晓得你聪明,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当下环境也跟过去截然不同。你这一代留学生,不会像当年下南洋被迫离乡的华人那样受尽苦难,美国是世上最发达的国家,必然会给你最好的教育,你去开眼看世界,是对的,是年轻人都想要的,我为什么还这样忧心呢?明明晓得如此多余。
这边正在下雨,小的时候,你总闹着要跟我一块儿睡,在北京时,抱着你,我恍惚得厉害,是你吗?那么小的一个人,长成这样了,我想着应该怎么对你好,思绪很乱,觉得怎么对你,都不够好,你还肯叫我三哥,我真是当下去死也无遗憾可言。我真的以为,咱们成了一体,不能比那再亲密了,我感激得不晓得怎么才好,可还是落空,我想我早已习惯生活里的落空,但跟你这样,不晓得该怎么说。
我又何尝不叫人落空呢!我从没跟你提起过,我有个小妹妹,死在饥荒年月,她被我们抛在石头上时,还天真叫我抱,我连路都要走不动了,再没力气抱她,咫尺之遥,寸步难行。她也许叫狼叼了去,甚至更为凄惨,我从不敢细想。后来,二哥有一次伏案流泪,等他出去了,我过去看桌上摊开的书,才晓得那是袁枚的《祭妹文》,袁枚哀痛他的三妹四十岁便去世,我的小妹,连四岁都不曾活到。我叫小妹落了空,我想过,往后绝不轻易叫人再落空,可事与愿违,我叫你伤心。章家本来人丁兴旺,到我少年时,已凋零到独存我一人,没有你,我难能挨过那样的年月,你给我莫大慰藉,活下去的勇气,我却没能叫你称心如意,反倒痛苦不绝,时过境迁,你小时候那样信任我,现下隔阂却如此之深,是我一手造成,一想到这点,我心如刀割,你如今远走重洋,我不晓得还能不能再见你一面,你要是遇着不好的事,我又能为你做点什么?我没念过大学,更没出过国,不晓得美国风土人情,只盼你处事谨慎,万不可太过冒险,切记注意安全,万一有事记得去大使馆寻求帮助,不可叫自己受委屈,但也不要太过要强,千言万语,盼你千万珍重自己,你一个人,身在异国他乡,我此刻已经不晓得说什么好了,珍重再珍重。”
章望生把信写完,信纸洇湿好几处,等晾干了,夜早深重,他头脑昏沉地坐藤椅上阖上了眼。
第52章
这封信第二天就销毁了,章望生又跑了趟北京,拿着介绍信,通过学校打听到南北的家庭情况,他找到黎钧鸿夫妻,对方是很诧异的,但很热情地接待了他。
章望生没说太多,也不要非得怎么样,只希望能从黎钧鸿夫妻这里得到一些她平安的消息就好。黎钧鸿夫妻自然答应,会给他打电话,章望生就留了个地址,还有个电话号码,他没怎么逗留,匆匆回来,跟人下乡考察月槐树的乡镇企业。
农民的一部分土地,转化为商业用地了,公社逐渐解体,国家政策鼓励农民去干点什么,干什么都成,干什么都好,土地在农民手里,爱干嘛干嘛。月槐树还叫月槐树,往东,往西,往南,往北,这方圆百里地上搞起了各种厂子,土地是不要钱的,一大家子,种地的种地,到厂子做工的做工,手头一下有钱了,高兴地不晓得怎么花才好。
这事弄得挺红火,乡下是不懂什么资本原始积累的,这就是,也不晓得办厂到城里买个机床就叫拉动内需,谁也不晓得这些词儿干嘛的,见着了钱,日子越过越有盼头,那就是好事。
马老六的闺女,到缝纫机厂上班了,发了工资,先到集市上给她哒哒割了好大一块猪肉。集市自七八年开始又重新开起来了,什么都许卖,你养个鸡养个鸭,爱卖多少卖多少,没人再割你资本主义尾巴。起先,人都还犹豫观望,偷摸试探,怕叫人又给拉场里批|斗去,后来晓得了,没这档事了,再也没了。马老六一见章望生,说话特别客气,他觉得章望生现在是城里人了,省城来的,不能再像往年那样坐田间地头,想说什么说什么。月槐树的人,乃至整个北中国的乡村里的人,对城里人有一种自然的敬畏,下乡插队十年,打破了他们的敬畏。现如今,这样的敬畏又起来了,章望生说:“六叔,你看我这一来,跟客似的,别这么着,显得咱爷俩生分。”
马老六有点不大好意思,说:“有时候觉得跟做梦的呢,现在不兴那一套了,说没有就没有了,往细里想,你说咱爷俩那两年受的那个罪,算啥啊?”
章望生笑笑:“六叔,都过去了。”
马老六犹疑着凑近了问:“望生,你跟六叔说句心里话,当真不记恨?我跟你说,李大成这一阵神经病一样,老说你要报复他,吓得不轻,说你在城里当了大干部,要整倒他跟捏死个蚂蚁一样。”
章望生说:“我没那个闲空,我也不是什么大干部。”他还要去看望凤芝,凤芝病了,病得很重,他要把她带到省城治病。
这些年,雪莲求他办过一次事,她家里的地叫人给多占了,她那个男人,是个无用的男人,她扯破嗓子跟人吵跟人争也无济于事,她只能来找章望生,因为章望生出息了,她是晓得的。她再见他,非常局促,她已经叫日子给磨老了,风里来雨里去,脸皮糙了垮了,屁股往下垂去,他不一样,他看着还是很年轻,很秀挺,人又沉稳,保管叫大姑娘小媳妇见了心里乱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谁也不会去提,她甚至羞于启齿,生怕他瞧不起自己。可地叫人占了去,脸皮有地要紧?脸皮连棵白菜也不顶,她来找他,期期艾艾说了一通,都不太连贯,章望生说雪莲姐我晓得了,你别急,我去给你看看。她不是旁人,是雪莲姐,她叫日子给缠得又老又疲惫,跟嫂子,跟其他村妇彻彻底底一样了,可她还是他的雪莲姐,章望生想办法给她解决了那件事。
电话打进办公室时,章望生不在,他一回来,同事跟他说有人找,姓黎。他迫不及待回拨了那个号码,黎钧鸿告诉她,南北来了电话,一切都好,学习生活都好。黎钧鸿特意叫的“南北”,那是照顾他的感情。
他放下电话,惶急的心,也跟着慢慢放下来:她都好,好就好,好就好……
南北确实很好,她没有物质上的窘迫,姑妈在那。本来一道来的留学生就不多,大家想家的时候,就爱凑一块儿,她不想家,也不觉得语言饮食一类的不习惯。她适应得非常好,同学们很羡慕,她跟外国人也能玩儿到一块去,很快处了个白人男朋友,作风很开放,在校园里接吻,毫无顾忌。
这男朋友能帮她快速熟悉新环境,南北觉得美国可真是名不虚传,太好了,她有时跟男友一道出去,有时则是姑妈带着,反正到处走,到处看,一切都那么新奇、繁荣。同学们跟她一样,美国叫他们开了眼,都觉得小时候的教育真是骗人呐,资本主义国家这样好啊,大伙笑成一团,说小时候真信美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着去救呢。
“那你们到时还回不回去啊?”也不晓得谁冷不丁提出来,大伙静了一下,怎么说呢,出国前,那可是雄心万丈,打着我学成就回来报效祖国的志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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