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剥皮(2 / 2)
她不后悔生下这个孩子,哪怕他带给她物质和生理上的双重磨难,在肚子上留下永恒的伤疤,可在没有孩子的前二十五年,她从未有过这种渴望。她的怀孕生子更多的是顺其自然,因为从来就没有人告诉过她:原来在一个女人的生命进程中,生育可以是一道选择题。成为母亲是一种经历,可放弃成为母亲也是一种经历,她从未残缺过,所以孩子也并不会让她的生命变得更完整。
她不是自己想要孩子,她为家庭生育,像这世界上绝大多数女人一样被社会推着前进。
一时间,声带沉重,林静只觉得喉中吞垂着一块铁,但她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只是笑着点点头说:“那好像的确除了法律保护的仪式感外,并没有太大区别。”
服务生从吧台端来了开胃酒,陈峰小酌后道:“为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仪式感,而大动干戈我觉得真的性价比不高。不是我官司打多了,职业病日常恐婚,而是现在离婚真的很麻烦……”
“有多麻烦?”
陈峰放下酒杯,侃侃而谈:“上海的司法环境在全国来看已经算是非常开明的了吧。但你知道去年第一次起诉离婚的成功率吗?——17%,意思是除了家暴,吸毒,赌博等法定原因,或者说原本不同意离婚的人突然被下降头了一样说还我自由,基本不判离。失败以后法官再意思意思甩你六个月的冷静期,意思是起码等六个月后才能再起诉,第二次起诉也未必给你判,就这样拖着耗着,总要打个一年半载,《论持久战》都可以韦编叁绝了,才放过你。我最多的一次打了8次法官才谢天谢地相信他们感情总算是破裂了。”
“那我的case……”林静的两弯细眉拧了起来。
“从离婚的角度,你还得谢谢你老公打你。先不提出轨搜证难,开房记录甩法官脸上,对方律师还可以反驳他们只是在宾馆里下象棋,你老公搞同性恋难上加难,我都可以想象法官大人小小的眼睛里露出大大的迷惑了:我跟同事出差,我们也开一间啊?”陈峰摇着酒杯,挑着眉毛嘲讽道,“更别说出轨本身就不算法定离婚原因,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很多年纪大一点的法官根本不认为出轨是什么大事:哎呀,我觉得这段婚姻还可以抢救一下的嘛,双方还是有这个感情基础的。”
林静握紧手中的钢制刀叉,向来温声细气的女人,难得有些薄怒。她的脖子有些泛红,声音虽然不大也不尖锐,用词却已经是她激烈范畴的极致了:“难道同性恋不可以作为离婚的理由吗?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我们怎么会有感情可以抢救?”
“那么你怎么证明他是个同性恋,还是双性恋呢?”陈峰的笑容无奈又讽刺,“不说我国司法环境不承认同性婚姻,主流社会压根没有同性恋这个概念。哪怕真的承认同性恋确实存在,担着藐视法庭的罪责,在法庭上,大家的眼皮子底下,放部动作片,用他是否生理性激动来物理判定他是否是对女性没有兴趣,他依然可以看着动作片,在脑内意淫他情人的美好肉体。”
林静语塞了,接近300元的沙拉,她放进嘴中,味同嚼蜡。她想要继续维持愤怒的情绪,却又无可奈何地觉得迷茫。她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站在车流涌动的十字路口,她不知道该怨恨谁,是无法反抗的现实,法律,俞泽远还是愚蠢的自己。
“怎么就那么难呢?”林静低着头,不由喃喃道。
“以后还会越来越难。现在和平离婚起码还是预约制,像看病一样提前挂号,等个一两个月到你了医生药一开,你病算看好了。最近民法典草案提出了离婚冷静期,你也许还不知道,简而言之就是协议离婚在民政局办完手续后的一个月内,任何一方有反对意见,都可以要求撤回登记。为了降低离婚率以提高生育率维稳经济,可以说弹尽粮绝下饮鸩止渴,反正消息发布的时候我微信朋友圈都炸了,”陈峰云淡风轻,他的嘴角依然挂着笑,但没有温暖的春意,只有夹着寒风的揶揄,“反正你只要知道《宪法》规定的婚姻自由,仅限于结婚自由,就可以了。当然我国的司法环境就是法越上位越无用,大家早已司空见惯了。”
“说实话,我之前从没想过离婚会那么复杂,毕竟没有人结婚是抱着离婚去的,”林静的笑容淡而苍白,“现在看来婚前咨询律师,真的挺重要的。”
“是这么个理,”陈峰咧嘴一笑,“两个人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情,就相当于两家公司合并。哪个CEO搞并购前,不是会所咨询公司投行律所挨着问,当然人结婚也跑,只不过跑完酒店影楼婚庆公司,偏偏不顺道去一下律所。其实简单的婚姻咨询并不贵,只可惜大家没这个法律意识,就好像许多人没有定期看牙医的习惯,非得等牙疼到睡不着觉了,才肿着脸去看牙医,人也只好给你做根管治疗,当初轻率怠慢法律,法律即使想要保护你也是有心无力啊。”
林静沉默不语,只是看似受教地点点头。
婚前咨询确实能够保护她的财产,可是她的感情,她的青春,资料登记时深渊般的离异二字,又该向谁讨回公道呢?他们大可肆无忌惮地欺骗,以一纸婚书享受免费的保姆服务和一个清白的子宫,坐在女性后半生的残骸上纵情欢歌,反正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陈峰坐在餐桌的对面,刀叉划动间如此优雅地切割着那块醇厚多汁的牛肋排。
林静的婚姻早已死去,在此刻宛若被放上解剖台的尸体,一层一层,展露出残酷的内里。
六年的生活,这场婚姻黏附在她的毛皮上,融为一体再难分离。她在知道真相后混混噩噩,在下定决心后捂着耳朵,尖叫着赤足狂奔,誓要与过去一刀两断,而在今天她像是被剥皮的浣熊,后知后觉地回头望见了那层被残忍剥下的皮囊,正是鲜血淋漓。
这层皮囊价值几何,奄奄一息的她会从中分去多少?俞泽远可以笑嘻嘻地拎着那层垂挂着粉色碎肉的毛皮,血一路滴答滴答,消失在黑色的奥迪车前。她会看着他扬长而去,自己却一无所有,而当她往前看,准备爬完她苍老的后半生时......
她突然意识到在她看不见的遥远角落,这世上又有多少被剥皮的女人,正艰难地向前爬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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